紐姆與河谷鎮的關系,非常特殊。
后者臨近薄霧森林,是駐有冒險者協會的冒險重鎮,每年都為行省、王國貢獻大量稅收,出產無數魔物材料。
又因為鎮上常年聚集著大量掌握超凡力量的冒險者,使得相關產業無比發達,遠超本身體量所應該擁有的程度。
而前者作為附近區域規模最大的城市,不錯的地理位置和官方符合城市特點的發展策略,使其商業繁榮,并吸納有大量普通居民與上層貴族。
河谷鎮為紐姆輸送包括魔物皮毛、木材等一系列來自薄霧森林的特產;紐姆則以自身的龐大體量為基礎,源源不斷地為河谷鎮提供人力資源、鋼材、食物補給等資源。
某種程度上,狩獵日期間那些死在森林中,成為滋潤土壤養料的冒險者們,就有很大一部分來自紐姆城的貧民窟。
“冒險者”,這種風險與收益成正比的高危行業,很多時候,是那些現實生活已經慘到活不下去的苦命人,一生中最后的選擇。
在這種情況下,鎮內大量來自隔壁紐姆的人口,也影響著河谷鎮的流行風尚。
關于這點,街邊以倒賣貨物為生的小商販尤為敏感。
甚至于,某件上個月才剛剛在一場貴族宴會中有所揚名的鵝絨披風,這個月便已經被擺上了河谷鎮某間服裝店的貨架。
要知道,這之間可還包括有將近二十天的路程。
“妖精之風”的店主法里略沒有欺騙夏南,最近這段時間,羊鹿人像確實在紐姆市的貴族圈子里非常流行。
而且遠比法里略當初所介紹的,要受歡迎得多。
兩座城市間遙遠的距離,讓信息的傳播失去了時效性。
就像是屋子里突然蹦出來的蟑螂,當你一腳將其踩死,以為就這么一只的時候,家中那些陰影籠罩的骯臟角落,很有可能已經爬滿了它的兄弟姐妹。
當羊鹿人像經過二十多天的運輸轉送,從紐姆來到河谷鎮,以“大城市流行的新玩意兒”的身份,被擺上貨架的時候。
它在紐姆城中的影響力,早已從原本的貴族圈子擴張開來,連普通平民都有所耳聞。
“怎么了?”
杰米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面露不解。
眼前的冒險者打扮的客人,是救了父親一命的恩人,良好的家教讓他不敢怠慢。
彎腰俯身,在夏南的注視下,就這么直接用單手,將跌落在地面之上的羊鹿人像給撿了起來。
把木雕的正面對準夏南,解釋道:
“最近我正好在參與一個有關‘瑟維亞王國雕刻風格演變’的歷史課題。”
“這個木雕,是導師讓我帶回來參考著完成作業的。”
“它…有什么問題嗎?”
“別!你先把它放下,別這么對著我!”見對方就這么把木雕握在手里,還將正面朝向自己。
腦中下意識回想起雜貨鋪中的詭異體驗,夏南不自覺撇開視線,讓對方把木雕放回袋子里。
餐桌對面,跑了許多年車,經驗豐富的杰夫通過兩人的對話與表現,也隱約看出了點名堂。
臉上舒緩的表情頓時一沉,近乎命令般嚴肅道:
“杰米,照夏南先生說的做!”
顯然在家中頗有威嚴。
話音剛落,原本正打算上樓回房,卻突然被夏南叫住,一臉茫然的杰米。
一句廢話都沒有,利落地將木雕塞回布袋,系緊放在地上,獨自坐回到餐桌旁。
感受到房間里突然變得有些緊張的氣氛,與周圍來自杰夫等人,一道道疑惑而不安的視線。
夏南沒有說話,心中仔細思忖著。
首先可以確認的是。
前方布袋之中,正靜靜躺在地板上的雕像,并不是他當初在“妖精之風”看到的那尊羊鹿人像。
這是來自他身體本能的感受。
其次,方才雖然只是匆匆一睹。
他也切實與木雕對上了眼。
卻并沒有雜貨店中那般心神被其捕捉,意識下沉的驚悚感受。
或許…是雕像之間存在差異。
還是說,是當時自己的某種舉動,對那尊木雕產生了類似激活、催化的效果?
思緒流轉間,他已在心中組織好了語言,開口問道:
“所以,這尊木雕是你導師的?”
身板挺得筆直,雙手緊張地放在膝蓋上,好似等待審判般坐在桌旁的杰米,聽夏南這么一問,連忙點頭回答道:
“是的,最近這種樣式的木雕在學院教授里面非常流行,就連導師他自己也是托了關系,才從某位急需用錢的貴族手里買到的。”
“今天只是因為要完成作業的關系,才借我一晚上,明天早上就要還回去。”
“按你的意思,木雕的數量在城里不是很多?”察覺到對方話語中隱藏的信息,夏南追問道。
“是這樣的,基本都在貴族和那些富商的手里流傳,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一般都見不到。”
“我聽別人說過,雕像來自某位雕刻大師。”夏南回憶著此前法里略向自己介紹過的信息,“如此看來,這位大師的產量不多咯?”
對此,杰米卻只伸手撓了撓腦袋,神色愈發疑惑。
“大師…應該沒有吧。”
“至少現在沒人知道這種木雕是誰制作的。”
“前陣子導師講課的時候,還跟我們抱怨過,說雕像的數量太少,之前便宜的時候就一頓飯錢,現在價格都要被炒到天上去之類。”
聞言,夏南不由一愣。
心中琢磨片刻,才反應過來。
察覺到法里略當初的說辭半真半假。
木雕在紐姆流行是事實,但對方口中所謂的“出自某位雕刻大師”,則大概率是為了方便售賣而編造美化后的謊言。
忽地,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眉頭緊皺,臉上的神色不由更加凝重。
仿佛為了確認心中的某種猜想,朝身前的杰米問道:
“既然沒有人知道雕像的具體來源,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認為…”
“木雕,是憑空出現在紐姆城里的。”
不知道眼前的這位先生為什么這么問,杰米只是按照對方的想法,結合自身所了解到的信息,沉思片刻。
然后緩緩點了點頭。
“是的。”
聽對方的回答,夏南心中不由一緊,只感覺事情正在朝脫離自己掌控的方向發展。
腦海中浮現的,是那天將自己從失神狀態中喚回現實的屬性面板。
回憶著當時面板上的信息,零碎的線索在腦中被隱隱串聯在一起。
“來源未知”、“憑空出現”、“風格迥異”…
讓他產生了一種異常熟悉的既視感。
就像是那枚幫助自己獲得了職業等級的引力核心,就像是讓他獲得了銅筋鐵骨的幽暗蛇窟。
記得當時跟著半精靈等人深入森林的路途當中,他就遇到了許多同樣好似憑空出現,東方風格的古典建筑。
哪怕眼下將那些“建筑”換成了“木雕”,本質上其出現的方式,卻如出一轍。
難道說…
夏南忽然轉過頭,目光看向自剛才開始,便聚精會神,仔細聆聽兩人對話的杰夫,問道:
“最近在紐姆城里,或者周邊地區,有沒有發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比如說…一夜之間突然立起的奇怪建筑,或者憑空出現的未知魔物尸體。”
杰夫認真回想,將腦中所有,甚至包括在酒館里聽到的傳聞都回憶了一遍,才又緩緩搖了搖頭:
“發生在周邊的奇怪事情…硬要說的話,卡蘭福爾的爆炸應該算一個,但你當時應該就在河谷鎮,肯定也知道。”
“除此以外,便也只有去年那次‘污水’事件了。”
當時的杰夫還沒有退休,正跟著車隊在外賺錢,對事件的詳細過程了解不多。
說到這里,稍稍停頓。
坐在其身旁的妻子黛絲,便心領神會,頗為默契地接下話題。
“我記得,當時下城區幾條街道的水源都受到污染,死了好多人,路上來來往往的,全是衛兵。”
“我們這里雖然沒有什么影響,但為了保險起見,家里用的水我都要提前去教堂請牧師大人凈化一遍。”
“這樣一直持續了好多天,事態才慢慢好轉。”
“最后聽別人說,是一位邪惡的德魯伊,在下城區搞什么實驗,才導致的水源污染。”
“也不知道現在抓到了沒有。”
聞言,夏南微微頷首。
心中不說失望,卻也沒有什么多余的情緒。
卡蘭福爾的爆炸事件,是野蠻人弗岡與其敵人戰斗產生的余波。
紐姆的污水事件,也早已登上了冒險者協會的懸賞任務板,是那位孢子結社的德魯伊所為。
和自己想象中“秘境”出現的跡象,沒有明顯關聯。
他陷入沉思,皺眉半天不說話的模樣。
顯然讓其身前一對孩子的父母有些心急。
黛絲望了一眼旁邊坐立不安的杰米,神色擔憂地問道:
“夏南先生,請問這尊木雕有什么問題,對杰米會不會有不好的影響?”
對此,夏南只是雙眼凝視著身前的杰米,表情嚴肅:
“你第一次看到這塊雕像,以及觸碰它的時候,有沒有什么奇怪的感受。”
“出神、毛骨悚然、感覺被吸引…什么樣的都行,有嗎?”
“沒有,先生。”眾人注視下,前額已是沁出了幾滴冷汗的杰米搖頭回道。
“你的那位導師,最近的性格是否有明顯變化,或者做出些什么奇怪的舉動?”
“也沒有,夏南先生。”
這樣看來,木雕的影響,可能只針對自己,或者說,只來自于“妖精之風”中的那尊。
眼下在紐姆城中流傳的這些,至少在目前看來,并無實際影響人體的能力。
當然,也不排除潛伏期的可能。
或許,只等著未來某個契機,便徹底爆發,將攜帶者拖入深淵。
想了想,只隱去屬性面板方面的信息,夏南將自己在河谷鎮中的遭遇,告訴給了接待自己的杰夫一家。
“至少目前看來,杰米是安全的。”
“雕像本身或許也沒有我講的那么邪門。”
“但…”
嗒——
指尖輕點桌面。
餐盤之上,還沾有粘稠湯汁的鐵勺,悠悠升起大概一個拳頭的距離,懸停半秒,又自然落下。
“個人建議,這尊木雕,還是少接觸為妙。”
“吱啦!”
椅腳摩擦地面發出刺耳聲響。
杰夫動作很快。
甚至連他旁邊的妻子黛絲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已經起身。
脫下身上的外套,將放著雕像的布袋緊緊裹在了衣服里。
“杰米,你導師的住址?”
杰米不由一愣,只是下意識回道:
“鷹徽大道35號。”
點了點頭,也不多做解釋,只一邊走向大門,一邊語速急促地向黛絲叮囑道:
“黛絲,你帶著孩子們去月神教堂,我馬上就到。”
跑車多年,這位經驗豐富的中年男人,在短短幾秒鐘的時間里,便已經制定好了緊急避險的計劃。
如果真如夏南所說,只是視線接觸就能產生影響,那方才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已經親眼看過了木雕。
凈化也好、驅離也罷,前往教堂尋求幫助,是作為普通人的他們,唯一的選擇。
而如果木雕實際上真的就只是一個普通雕像,像夏南猜測的那樣,只有河谷鎮上的那尊被附加了詛咒。
那由他親自送回,也不至于讓杰米口中費盡千辛萬苦才將其弄到手的導師,因為雕像的丟失而遷怒于自己的孩子。
他當然可以將木雕就地損毀,或是將其帶到教堂。
但誰知道這種“邪物”,受到外界刺激之后,會產生何種變化。
他以前跟車的時候,聽過的類似慘烈事故,可不在少數。
出于私心,他不想讓這顆定時炸彈,和自己的家人多相處那么哪怕一秒。
涉及到親人安危,杰夫可不會像平日里那般心善,頂多在將雕像送回去的時候,提醒那位導師幾句。
腳步急促。
直走到大門前,手中握著把手。
杰夫才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轉過身,望向餐廳里的黑發青年。
“夏南先生,我們都會沒事的…”
“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