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教堂神像投下的陰影,哪怕是在永恒太陽的守護者“阿曼納塔”最為強盛的上古時代,祂也從未將太陽的熾輝播撒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夜晚,終將到來。
暗影,也從未真正消融于光芒的映照之下。
當華冠麗服的貴族們在奢靡宴會上推杯換盞的時候,總有人正為如何填飽肚子而發愁。
即使是紐姆這樣的大城市,在那些宏偉壯麗的教堂與府邸背后,也隱藏著無數被爛泥和垃圾塞滿的齷齪。
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城市本身的龐大規模,與高度繁榮的商業。
才讓這片令人聞之不由屏息蹙眉的臭地,愈發腐爛,深陷黑暗,難以掙脫。
飄轉漫落的梧桐葉、噴泉咕涌的舒適輕響、路邊餐廳里傳來的豎琴弦音…
秋日晚風,
對于鷹徽大道之上,那些飯后牽著寵物出來散步的富人們,從來都是溫和而涼爽愜意的。
但當夜幕之下的人們,失去了厚實秋裝與溫暖房屋的保護,將脆弱的肉體袒露在寒風之下,它便會展現出自己嫌貧愛富的本色。
紐姆,下城區。
小鼻涕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胸口,將身上打滿了補丁的單薄麻衣裹得更緊了些。
并無多少用處。
刺骨凌冽的寒風就像是報社里那位吝嗇的胖子老板,哪怕自己費勁口舌、苦苦哀求,最后也只能用身上全部的銅板,換來一疊根本賣不完的報紙。
領口、衣袖,冰冷寒意順著麻衣纖維間的空洞,輕貼皮膚,滲入皮肉。
讓小鼻涕止不住地打著顫。
而每到這個時候,他也只能盡力驅動著自己酸軟疲憊的雙腿,加快腳步,以求能為身體帶來些微暖意。
回家的道路漫長。
但作為自小出生在這片街區的孩童,他自然不會呆板地在大路上繞著走。
只是如下水道見不得光的小老鼠那樣,避開幾個危險的地方,穿梭在復雜逼仄的小巷之中。
“咳…咳…”
小屋簡陋好似與黑暗融為一體,并沒有亮著燈。
長時間缺乏維護,墻面縫隙長滿了青苔,角落還攀著幾叢不知名的青藤。
像是已經廢棄許久。
唯有不時從中傳出的咳嗽聲,表明著其中確有人居住。
費勁從某塊隱藏極深,只有自己知道的石堆里翻出鑰匙。
小鼻涕夾著報紙,輕輕打開房屋的大門。
“哥哥?”
虛弱的女聲從里屋傳來。
“是我!”生怕對方擔心,小鼻涕連忙回道。
仔細鎖好房門,他將厚厚一疊報紙,小心翼翼地放在早已打理干凈的桌面上。
距離下一期印發還有兩天時間,手中報紙卻還剩下大半。
這不禁讓其感到有些焦慮。
至少要再賣掉一大半。
否則下個月的自己,恐怕就連最便宜的黑面包都買不起了。
他打算明天天亮之前就出門,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在驛站邊上賣掉幾份。
然后上午找機會空出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去一趟“獅鷲百貨”…
漆黑夜色中,小鼻涕點燃油燈。
映襯著搖曳晃動的微弱火光,并不在意空氣中逐漸彌漫的血腥味,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沾著血跡的包裹。
連如何活下去都已經成為了難題,成長在貧民窟的少年,早已將所謂的“良知”壓在了心底最深處,也從不會害怕一具倒在街邊的尸體。
更別說,那還是一位冒險者。
如果不是正好有附近街道的幫派成員路過,他甚至都想把那具尸體上的護甲和武器,也一并扒下帶回來。
當然,縱使如此,小鼻涕的收獲也不小。
他輕輕松開被系緊的袋口,露出里面巴掌大小,似鹿似羊的人身雕像。
丑了吧唧的,也不知道能賣上多少錢。
但畢竟是冒險者身上的東西,肯定不會太便宜。
小鼻涕心中已是暗下決定。
等明天和“獅鷲百貨”老板說價的時候,少于七個…五個銀幣,絕對不賣!
除了雕像,那位死去冒險者的身上還有一些零碎的硬幣,此時其中的一部分已經被他換成了食物,另一部分,則正感受著自己胸前的體溫。
將雕像同樣用袋子包好,聽著里屋傳來的咳嗽聲,小鼻涕臉上露出一抹急切,暫且先將包裹放在桌子上,提著油燈便走了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材無比瘦弱,臉色蒼白看不出一絲血色的女孩。
“哥哥…”
“吃吧。”取出回來路上,用冒險者的錢幣買的堅果粗餅,小鼻涕臉上浮現笑容。
也不等女孩回話,故作輕松道:
“今天遇到了一個坐馬車的闊綽老爺,給了好多小費!”
“你快點吃,吃飽了,病也好得快一些。”
“吃啊,別擔心我,我回來之前就已經吃過了。”
聽他都這么說了,少女便也只能收起擔憂的目光,雙手捏著粗餅,小口小口地啃起來。
強行壓下腹中的饑餓,小鼻涕望著前方床上的少女,隱約有些出神。
女孩名叫“波莉”,是他的妹妹。
小兩歲。
生病卻已經快一年了。
說起來,他們一家雖然住在貧民窟,但過去的日子,遠沒有現在這般艱苦。
父母都有工作,收入不多,養活一家四口卻綽綽有余。
出事前,甚至還考慮過將自己送去里姆大叔的木工店做學徒。
直到去年,那場臭名昭著的“污水”事件。
一位他到現在都不知道名字的大人物,污染了下城區的水源。
奪走了母親的生命,妹妹恐怕也只能在病床上度過余生。
沒能承受住家人去世的沉重打擊,沉默寡言但始終支撐著這個家的父親,也淪為了用整日用酒精麻痹大腦的醉鬼。
甚至還要靠他養活。
每日賣報的時候都要路過教堂,他經常能聽到從里面傳出的頌音。
挺好聽的,卻從來看不到希望。
“哥哥,我吃飽了。”
纖瘦如柴的臂腕顫抖著遞過半塊粗餅。
小鼻涕愣了一下,想要拒絕,但少女堅定的眼神,與干癟痙攣的肚子,讓他只是笑著接過。
張開嘴,想要說些什么,門外卻忽地傳來一道夾雜著咒罵的虛浮腳步聲。
“砰!”
房門劇烈搖晃,灰塵簌簌抖落。
“開門!嗝…給老子把門打開!”
帶著明顯醉意的熟悉嗓音,讓小鼻涕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臉上雖然帶著些無奈,卻也只能匆忙起身,小跑向門口。
費著勁,剛剛把門鎖松開。
小鼻涕便感覺身前傳來一陣巨大的力道。
房門被猛地踹開,他應聲倒地。
過于疲憊,長時間忍受饑餓,已經瀕臨崩潰的身體。
讓他在摔倒之后,只感覺眼冒金星,視線發黑,渾身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
就那么躺在地上,看著滿身酒氣的身影,晃晃悠悠著走進屋子。
“開個門都這么慢…嗝,要你有什么用?”
“堅果粗餅,發財了?瑪德,老子的酒錢拿不出,自己吃這么好。”
“這是什么?雕像?”
“真踏馬丑,從哪里偷過來的?”
“老子這兩天正好手頭緊,你…”
柔和靜謐的月光自教堂穹頂幽幽灑落,高聳祭壇好似披上了一層雪白的霜。
散發著微芒的銀白光點,好似一條在空氣中輕柔拂動的紗霧,氤氳在祭壇上空。
夏南靠坐在大殿長椅上,目光打量著教堂內部的環境。
不同于“太陽神”阿曼納塔教堂中處處透露著規則與秩序的內飾。
白銀圣母、月之少女塞倫涅的“月神教堂”,是一種截然不同的風格。
夜色深沉,來時匆忙的他并沒有詳細觀察到教堂的外表,只是粗略感受到建筑的宏偉。
眼下進入殿內,在兩邊光潔墻壁上溫柔燈光的映照下,才有機會留意其中布置。
表面皎白的廊柱倒映月光,肋拱彎曲弧度仿若半月,支撐著高聳的穹頂;嵌滿整面墻壁的玻璃彩窗折射著柔緩澄凈的光,讓與之相對的教堂大殿好似被一層淡淡的銀輝所籠罩。
空氣中,彌漫著淺淡的清香。
就像是只在夜晚綻放的月光花。
隨呼吸涌入鼻腔,整個人好似也隨之安靜下來。
讓身邊因為事態發展的急轉直下,而心神不定的黛絲等人,情緒隨之舒緩平復。
只坐在長椅上,默默祈禱著,偶爾湊近碰頭低語幾句。
神明的性格與陣營,在很大程度上,也影響著信仰祂們的牧師與祭司的行事風格。
太陽神阿曼納塔頑固守序,公正嚴苛,將“契約”與“秩序”視作教義中最重要的部分。
放在卡蘭福爾,以夏南等人的身份,絕不可能在眼下這種規定開放時間之外的時間段進入教堂,更別提接受牧師凈化了。
但在“月神教堂”卻不同。
月之少女塞倫涅的性格雖然多變,有些時候讓人感覺捉摸不透,非常隨性。
但陣營方面,卻偏向于善良一側。
祂平靜溫和,從不吝嗇自己的憐憫;如明月高懸半空的同時,卻又向眾生展現著祂的母性,與近乎詩意的寧靜。
使得這位神明的信仰者,特別是其中的狂信徒,也在祂教義的指引下,向神明本身貼近。
塞倫涅的神職中包含月亮與群星,月神教堂在晚上常留有修女值守。
夏南等人的到來倉促,修女卻表現得卻非常和善。
也不怪罪他們打擾了自己的靜修,只是微笑接待,問明來意之后,便直接去往內殿請示牧師。
如此溫和友善的態度,倒是出乎了夏南的意料。
在他看來,這片大陸上供奉著神明的神職人員,在某種程度上,地位幾乎等同于當地的貴族。
對他們這種沒有爵位在身的平民,不說趾高氣昂,有所疏遠應該在所難免。
但不管是現在已經淪為廢墟的太陽神教堂中,面容慈和的主持牧師,還是方才那位信仰月神的修女,都顯得格外平和。
也不知道是他們性格本就如此,還是教義中有所要求,亦或者,單純為了收割普通平民的信仰?
倒不是夏南陰謀論,只是親眼看著旁邊的黛絲等人,從剛剛進入教堂的心神不寧,經過修女安慰后逐漸平靜,到現在向祭壇祈禱的虔誠模樣,讓他有感而發。
“夏南先生,我們不會有事的,對嗎?”
曾經由杰夫問過一趟的問題,被他的女兒莉莉娜再一次向夏南問起。
這個剛剛從學院畢業不久的少女,指尖揉捏著衣角,雙眼凝視著教堂大門后深沉的黑夜,臉上是止不住的擔憂。
并沒有覺著不耐煩,卻也不敢保證。
夏南只是故意顯現出輕松的笑容,開玩笑般回答道:
“說起來,其實也就我經歷過一次雕像的影響,你們所有人,包括你爸爸在內,都沒有明顯的感受。”
“真要出什么問題,那第一個應該也是我。”
“但…你看,我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還能夠坐在這里和你聊天。”
聽夏南這么一安慰,少女有些緊繃的面孔也略微得到舒緩。
點了點頭,剛想和他說些什么,便聽一陣腳步聲從后面傳來。
轉過頭,目光望去,隱約能在漆黑夜色中,看見一道逐漸靠近的熟悉輪廓。
氣喘吁吁,身上的外衣顯得有些凌亂,滄桑的面孔上能看出濃濃的疲憊,但手中原本包裹著雕像的布袋,卻已消失不見。
“爸爸!”
莉莉娜驚喜地叫了一聲,整個人直接撲了過去。
身旁自進入教堂之后,便始終為家人祈禱的妻子黛絲,也頓時松了口氣。
稍微溫存。
杰夫朝著夏南感謝地點了點頭。
他們所居住的街道雖然治安不錯,但時間畢竟已是夜晚,從住所到教堂這么一大段路,他還真不放心讓自己的家人們獨自穿行。
有這位自己深深信任的冒險者陪同,他出去辦事也才能夠放心。
然后,目光又看向一邊長椅上的兒子杰米。
“那尊木雕,我已經親手送回給了你的導師。”
“也說明了雕像本身可能存在的問題。”
“但…”
杰夫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他應該沒當回事。”
“只讓你把作業好好完成,明天準時交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