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上。
金吾纛旓所在龍舟緩緩啟程。
自白帝城東出約二十里,便是瞿塘峽的盡頭。
離開瞿塘峽后,一直到進入巫峽之前,南北兩岸都不再是垂直江面不可攀緣的萬仞絕壁,而是山嶺丘陵夾一江的地形。
由于前部督傅僉在江北的大山里把陸路戰線向前推進了十余里,并遣人在前沿陣地的江畔,開辟出了簡易的碼頭。
于是陳到下達軍令,命漢軍水師攜著輜重、糧秣、草藥、酒精等戰略物資順流而下。
一路東進至巫縣地界,漢軍水師的主要任務就是輸送物資,并掩護陸軍,防止吳軍水師突然溯流西進,截了漢軍步卒后路。
前部督傅僉在與龔順、鄂何等一眾賨人首領溝通之后,便短暫地離開了深澗關,從剛剛開辟出來轉運物資的山道來到了江畔碼頭。
登上天子座艦炎武。
除傅僉以外,艦艙之內,只有天子及大督陳到、虎賁中郎將關興三人而已。
傅僉遂將深澗關前遇到的困難,還有他與趙廣、賨人首領們定下的破關之策與天子及陳到、關興三人逐一道來。
此外,傅僉還從深澗關前因吳軍砍斷橋梁而被迫降漢的俘虜那里,得知了一則大漢先前并沒有探到的重要消息。
——在漢吳破盟后,潘濬被孫權派到巫縣為督,除了加固鐵索關關防以外,他還命鐵匠以巨石為基,在巨石上澆筑、打磨了數以百計的大型鐵錐,沉入大江。
這些大型鐵錐,就相當于人工的暗礁了。
由于大江的暗礁唯有在冬春水淺的時候才會露出頭來,所以潘濬早就料到,大漢若是伐吳,勢必在冬春之交出兵無疑。
于是這些鐵錐的長度、沉江后的深度,都經過了相當縝密的計算。
由于吃水深淺問題,在前開路的小船可以無阻通過。
但是吃水稍深的大船、樓船、連舫,一旦撞上鐵錐,十有八九要被刺穿船底。
在水密隔艙還沒有發明的三國,一個出現在船底的大洞,直接就能使一艘耗資無數的大型戰船沉沒。
這也是擁有“撞角”的艋艟之所以是大漢主力戰艦的最主要因素了。
只要一個地方漏水,江水便會灌滿整個船腹,而水密艙的發明,據劉禪所知,還需要幾百年時間才出現在南朝。
所謂水密隔艙,便是用幾道木板將船腹分隔成數個部分。
當船舶遭遇意外,船艙某個部分破損進水時,其他尚未受波及的水密隔艙,還能為船舶提供浮力,減緩立即下沉的風險,同時,也為修補進水的船艙提供了可能。
而沒有水密艙的船沉沒需要多長時間?
快一點的,兩分鐘不到。
慢一點的,也就半小時左右。
大漢的船只都是早就造好的,劉禪即使知道這么個事,短時間內想要把所有船只都改造出水密艙,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而且…當劉禪因為某個契機,才終于想到這么個事情的時候。
已經是萬事具備,馬上就要伐吳的時候了。
所以,也就只有劉禪的座艦,以及另外兩艘樓船,還有七八艘中大型斗艦改造了水密艙。
至于因此暫緩伐吳?
怎么可能!
冬春水淺,失此無時!
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
如今,就是天下有變之時!
雖然一年以來,漢、魏、吳三國之間大戰不斷,小戰不停,即使國力最強的魏國,也因為大敗大旱,人禍天災,已經到了必須要停下來休養生息的時候。
但戰爭是講究“勢”的!
潼關是真正的天險,一如白帝。
只要不出現司馬懿舉關降漢這樣的意外,大漢根本沒有任何攻下潼關的可能。
而孫權欲攻占西城,威脅漢中,都對大漢騎臉輸出了,大漢不得不因此與吳破盟一戰。
偏偏此戰,為孫權坐鎮荊州數載的步騭軍敗被俘。
更別提此戰過后,孫權還與曹休在荊州大戰一場,戰后更是再次對大漢騎臉輸出,否認大漢的天命,妄稱帝命。
而讓劉禪堅定伐吳決心的,還有兩個更重要的因素。
一個是馬秉、沙烈、零陵都尉廖潛、零陵功曹費楊、武陵功曹習溫等人已經秘密聯系了荊南四郡,交州北部的臨賀、蒼梧二郡。
一旦漢吳交戰,荊南交北響應,孫權不殘也要脫層皮。
而再等上幾年,廖潛、費楊、習溫,及許許多多像他們這樣的人還在不在荊州交州,心還在不在大漢,就又是未可知之數了。
另外一個因素。
趙云已經老了,陳到已經老了,劉禪等得起,大漢等得起,但劉禪與大漢能夠倚仗的鎮國之將,卻未必能等得起了。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至于連年征伐,國虛民貧。
當年昭烈取漢中,縱使男子當戰,女子當運也要取。
當年很多人說不該支援朝日鮮明之國,但天下百姓即便勒緊了褲腰帶也要打。
機會往往不會等你萬事俱備的時候降臨,這次伐吳的機會,有人說是上天賜予的,但劉禪以為,這是大漢自己創造的,不可能連嘗試都不嘗試便放棄。
“沉錐之事是秘密進行的,只有極少數核心人物才知道。
“那吳軍司馬之所以得知此事,乃是傅士仁之子傅義…在某次飲酒大醉后,睡夢中說漏嘴的,被那歸降的司馬聽到了。”
劉禪眉毛一挑:“傅士仁之子也在這里?”
傅僉頷首:“據那俘虜所言,傅士仁被潘濬派往江南鐵索關了。”
劉禪不由笑了下:“孫權倒是相信潘濬、裴玄、傅士仁、鄧玄之這些荊州降人。”
這就是御人之術了。
劉禪也沒什么好說的。
王平也是魏國降人,劉禪同樣敢將大事托付給王平。
但由此也能看出,潘濬、傅士仁、裴玄這些人在降吳之后,對大吳究竟有多么忠心耿耿了,畢竟信任是相互的。
假如王平沒有街亭一役的亮眼表現,便是丞相也不敢輕易重用王平。
“公全,這江錐之事,其實朕與后將軍已經知道了。”
劉禪言罷,幾步行至屏風前,一把將屏風轉了過來,卻見屏風上,赫然掛著一張碩大的江防圖。
傅僉原本還以為自己機緣巧合探到了不得了的軍情,心情激蕩。
如今聽得天子此言,再看著天子向他展示的江防圖,一時間神色錯愕不已。
陳到、關興二將見傅僉臉上如此神色,與天子一起相顧而笑。
傅僉行至江防圖前。
看了片刻后,身心俱顫。
當年張松獻《西川地形圖》與先帝,先帝據此地形圖行軍,故能避實擊虛,氐定益州。
當年潘濬降吳,獻荊州軍防圖給孫權,具陳荊州山川、水澤、津渡、屯田、兵食,孫權遂盡得荊州之土。
如今自己眼前這幅江防圖,同樣把巫縣、秭歸、夷陵三地的津渡、關隘、水寨、鐵索、鐵錐、水文一一交待其上。
看得出來,獻圖之人不是潘濬這樣的方面大將。
其詳細程度肯定比不上當年潘濬獻給孫權的荊州軍防圖,但想來已經可與張松獻給先帝的西川地形圖相比擬了。
赤色波浪線為激流。
藍色波浪線為緩流。
沙點區為險灘。
三角區為暗礁。
粗藍直線為深水航道,可以通大型樓船。
黑色的旋渦為洶涌的暗流,旁邊有文字注記旋渦旋轉方向,以供操舟者預避。
下游十里至巫縣間的二十里江水河道,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黑點,乍一看,一二百點不止。
旁邊亦有文字標注,獻圖之人也不知沉江鐵錐具體布置在何處,只知道大致是這一段水道。
而據獻圖之人猜測,這些江錐多半會布置在可通樓船的深水航道,以及為了躲避明礁暗礁,不得不駛過的地方。
“當真令人咋舌,能對荊州情況了解得如此清楚,想來其人地位不會太低。
“但未曾標注倉廩、駐軍之類的防務,想來也不會是吳軍最核心的人物。
“但不論如何,由此圖可以知,即便是淪喪敵手的國土,也從來不乏心系漢室之士。”
劉禪斂容頷首。
傅僉繼續看圖,最后皺眉出言:
“陛下。
“這些江錐便相當于暗礁了,舟船想要渡過,勢必左擺右扭,否則便要觸礁沉底。
“但在大江中,即使有江錐分布圖,想要控制舟船靈活躲避,也是難以做到之事。”
江水或急或緩,暗流洶涌,控舟本就不易。
幾十步、幾百步一個的暗礁,是能夠躲避的,但若是幾十步范圍內就有七八個暗礁,就不是人力能保證一定能躲得過去的了。
劉禪回到座位上,正襟危坐:
“眼下,公全所領前部已連克吳賊二關,兵臨深澗關之下。
“我大漢水師卻一直未曾參戰,只在左右掩護。
“何不興師動眾,把我大漢舟船開至深澗關以東,搶灘登陸,而后再向西繞到深澗關背后?”
傅僉臉上登時浮現錯愕之色:
“可是陛下…下游已布下鐵錐,如今水情不明,貿然順流東下,臣實恐不能于戰事有所裨益,反而會折了我大漢舟船。”
劉禪先是看向陳到、關興,其后才看向傅僉,道:“若是損失幾艘舟船便能奪下深澗關,若是幾艘沉舟就能迷惑吳賊,讓吳賊疏于防范,又何樂而不為?”
傅僉一愣。
瞬息后恍然大悟。
“陛下意思是,做出集中所有兵力強攻深澗關之勢,以此來分散深澗關吳人的注意力?”
如果大漢水師直接東進,繞到深澗關下游做出搶灘登陸之勢,那么深澗關的吳軍勢必會以為,大漢想從江水之畔舉軍殺向西北,與他所統步卒形成兩面夾擊之勢。
如此一來,吳軍便會忽略他事先與賨人準備強渡的鷹愁澗,即使不忽略鷹愁澗,為了防備在江畔搶灘登陸的漢軍水師,吳軍也不得不加派人手前來阻擊。
而一旦大漢舟船沉江。
傅僉忽而再次皺眉,先后看向陳到與天子,問:“陛下與大督可是已經有了破解這江錐之法?”
陳到燦然一笑:“然也。”
傅僉當即大喜:“如此一來,巫縣豈不須臾可下?!潘濬豈非不日成擒?!”
一旦大漢沉舟,或駐足不前,或驅舟西返。
吳軍以為大漢已無計可施,江面上勢必會有所松懈。
如今又是乍暖還寒,大霧時起,天子與大督挑某個大霧之日,祭出這破解江錐之法,直抵鐵索江關,再以猛火油融斷之,直接切斷吳軍南北兩岸的聯系。
兩日連奪兩關,吳軍大概已經以為,大漢主力盡在北岸,到時先滅吳南岸之軍,再舉軍北向,何愁巫縣不克?
巫縣既克,秭歸、夷陵豈不喪膽失魄?
所謂廟算多者勝,廟算少者不勝,如今大漢廟算之勝,至少已有七成了。
江南。
薄霧罩嶺。
輔匡把所統三千余人分成三隊。
前隊伐木開道。
后隊攜甲仗糧水。
柳隱領的八百精兵,則被悄悄抽走,負舟而行。
沿著一道干溝向南,再向南。
溝底遍布碎石荊棘,漢軍人人用葛布纏腿,仍舊磨得血跡斑斑。
十數人共負一舟,交替行進。
而他們所攜舟船,不過三丈長、一丈寬。
乃是整段風干大木挖空制成,空船僅重六百余漢斤。
這正是吳軍制式赤馬舟,專用于在江面上迅速傳遞軍情。
山路陡處,船底蹭著巖面,吱呀吱呀作響。
歇腳之時,柳隱命軍士掘灶。
非是尋常火坑,而是先鏟去地上草皮,再挖尺許深的“曲尺灶”。
口小膛大,灶尾留一孔。
孔外再橫插一截空心竹,煙氣從竹中引出,順坡而散。
柴火只用干枝。
如此一來,雖有炊煙,但炊煙伏于地面,很是分散,升空不過丈余便被一陣林風徹底吹散,融進了薄薄的山霧當中。
初春時節,晨夜寒冷。
漢軍便圍在無煙灶旁烤火取暖。
附近有泉水之時,便取泉水煮沸后飲用,若無泉水,便飲所攜水囊中儲存的涼白開。
飯是糙米摻野菜,半熟便咽下。
人人唇角沾泥,卻無一句怨言。
第三日傍晚,柳隱率眾繞到一座無名山嶺后面。
嶺北數里有一吳人哨寨,寨中不過十余人。
嶺南卻是峭壁,吳軍料定人不能過,連巡哨都省了。
柳隱令六百人就地宿營,仍用無煙曲尺灶。
夜半,有細雨落下,火被澆滅,眾人便蜷在船底。
衣濕身冷,只聽得山風穿林,如鬼嘯一般。
次日清晨,嶺北輔匡所領主隊卻故意燃了幾處明火,烤火取暖,生火造飯。
火不大,煙不濃。
卻足夠讓吳人的斥候瞧見。
柳隱披荊斬棘,趁霧巡哨探路,手指凍得僵硬,不時有山螞蟥附在身上吸血,若無袍澤在側,真要很久才能注意到它們的存在。
他們還要翻兩座山嶺,才能到達那條無人知曉的支流。
八百雙腳,八百副肩,八百柄刀,默默地走在山雨后的泥里,鉆進了更深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