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敵之策既已定下,前部督傅僉遂與天子、大督陳到道別,率親軍回到了深澗關前。
漢軍休整。
沒有再繼續進攻深澗關。
吳軍作為守方,雖然一直在尋找漢軍的破綻,想打防守反擊,但漢軍銳氣仍在,防守密不透風,吳軍便也一直沒有找到可乘之機。
于是三日無事。
三天時間里,漢軍在遠離吳軍視線的深山密林里往北方伐林取道,并在前線嚴防死守,防止吳軍探子渡過深澗刺探軍情。
花了三天時間,漢軍已整理出了一片空曠的營地,可容大軍萬余,同時還開辟出了一條可供大軍向北行軍七八里的道路。
到了第四日凌晨。
深澗關前的漢軍,終于開始了密集軍事動作。
三更鼓剛過,遠離吳軍深澗關的密林小道里,先是亮起了三兩點如豆的燈火。
一刻鐘時間過去。
燈火如星,漫山遍野。
然而,在如蓋密林的遮蔽下,便是深澗關以西的漢軍居高臨下都不能觀察到這些燈火,更不要說離得更遠的吳軍。
龔順、鄂何、羅平等賨人首領率領三千余板楯勇士,攜著賨人慣用的白竹弩、毒吹箭、長矛大刀,及一些用于密林偽裝的物資,循著開辟的山道向十幾里外的鷹愁澗進發。
到了白天。
天色微明,霧氣未退。
這三千余板楯勇士已經走完了開辟出來的這段山道,像傳說中的巴山精怪般深入了更北的密林中。
早飯時間。
深澗關,漢軍營地。
密集的炊煙裊裊升起,與山林濕霧融為一體。
得知漢軍最近三日動作著實可疑的潘濬,為了得到第一手軍情,前日便已離開了巫縣,來到了深澗關,此刻再一次登上了山巔,居高臨下觀察漢軍的營寨。
“雖然有山霧遮蔽,但還是能夠看出,蜀營炊煙一日密過一日,一日厚過一日。
“太常,蜀軍…是把大江上的水師也調到了深澗關來,準備合力強攻深澗關嗎?”
潘濬身邊,南陽人鄧玄之問道。
當初昭烈取益州,孫權討要南郡不得,派呂蒙率兵兩萬攻取長沙、零陵、桂陽三郡,又令魯肅統軍萬人屯于洞庭巴丘,抵御關羽。
呂蒙奪下長沙、桂陽二郡后,傳檄零陵太守郝普,郝普堅守城池,拒不降吳。
于是經過酃(líng)縣時,呂蒙把郝普的摯友鄧玄之載上車,蒙騙鄧玄之,說昭烈被夏侯淵困于漢中無法支援荊州,關羽又被孫權本人困于南郡,大漢大勢已去,希望鄧玄之勸郝普不要做無謂的掙扎。
鄧玄之信以為真,至零陵誘勸郝普,郝普于是出城降吳。
當然了,這些是鄧玄之在郝普降吳之后對郝普解釋的。
事實上,他拿了呂蒙多少好處只有他自己知道。
至少現在,他得孫權之命,負責參潘濬軍事。
潘濬目光從密林上空掃過,觀察著漢軍營地里飄起的炊煙,眉頭緊皺不展。
“把水師調到深澗關?未必,我倒覺得,像是聲東擊西之策。”許久之后,潘濬言道。
“聲東擊西?”鄧玄之先是微微一愣,不消片刻的思索,便也明白了潘濬之意。
“把水師調到陸地作戰,于蜀軍而言確實并非良謀。
“如此說來,蜀軍是想把我大吳的注意力吸引到深澗關。
“之后再動用水師搶灘登陸,在下游開辟前沿陣地,分我大吳之兵至江畔。”
跟騎兵一樣,水軍訓練不易。
沒有三年五載工夫很難練成。
而蜀國欲與大吳在大江一戰,又怎么可能不倚仗水師?
讓水師棄船上岸作戰,無疑是以己之短、擊人之長,一旦出現什么閃失,再訓練一支能夠與大吳抗衡的水師,談何容易?
在你把新卒訓練成老手的時候,大吳的水師不會停止進步,吳蜀二國水師的距離只會越拉越大。
所以,不到逼不得已,或者對戰局把握得十拿九穩的時候,蜀軍輕易不會拿水師去冒險的。
他輸不起。
潘濬頷首:“萬一我們未能察覺蜀人聲東擊西之意,分大兵至深澗關以北,從而讓蜀人在下游建立前沿陣地并戰穩腳跟,那么這深澗關便要不攻自破了。”
鄧玄之聞言,也是連連點頭:
“太常所言甚是。
“真若如此,便是攻守之勢相異了,蜀軍有舟師在側,那我們就太過被動了。”
水軍在江面上的機動力、裝載力遠超于平原上的騎兵,一旦蜀軍到下游搶灘立寨,大吳被蜀軍調動到江畔的話,一個不慎就有被切斷糧道與歸路的可能。
舟船是可以把精銳步卒輸送到下游去做這些事情的。
大吳水師更不可能在這種時候開出來順流而上,那是拿自己當蜀軍艋艟的活靶子。
而且…西城之戰出現的黑油,讓大吳很是忌憚。
沒有人知道,蜀軍究竟還有多少這樣的黑油。
要是再來一次火攻。
那大吳就徹底完蛋了。
幾個月以來,他們反復研究,都沒能找到破解那黑油的辦法,畢竟水撲不滅,沙撲不滅,還能不借助任何燃火之物,順著水面將大火擴散,實在是過于可怖。
潘濬、鄧玄之等人在山巔一直呆到了接近正午,山霧散盡之時。
這時候,潘濬隱約能夠望見,漢軍開辟營地、道路的地方,密林整體上略微與其他地方有些不同。
其他人似乎眼神沒有這么好,并沒能察覺到有什么異樣,畢竟距離太遠,而這些數百數千年都未經砍伐的樹林又著實太過原始,太過茂密,遮蔽了很多視野。
正午,暖意襲人。
一名水性極佳、又極善長偽裝潛伏吳軍斥候自山下奔至潘濬身邊,氣喘吁吁稟報:
“前將軍,蜀人果然在西面六七里外整理了數座營地!
“此外,他們還遣人在密林里開辟一條直通北方的小道!
“大約七八里長,一直到…到虎跳澗以西!”
潘濬與鄧玄之等人聞聽此言,皆是眉頭微微一皺,神色微微一凜。
深澗關上游,大部分時候都是兩側懸崖絕壁夾一深澗,但也有少數幾處可以通過的地方。
虎跳澗,便是深澗關上游溪澗最為狹窄且可以嘗試搶渡之處。
大吳布置了一千余人守關。
自深澗關往北二十余里,還有三四處類似的地方。
根據險要程度的不同,布置了數百到近千人不等。
反正有烽火狼煙。
一旦哪里情況不對,援軍很快就能趕到戰場。
那斥候繼續稟報:
“那幾座營地,卑職粗一估計,可住二萬余人!
“營地里面確實有人活動!
“還有牛馬騾驢拉著許多物資源源不斷往營地里運!
“今日凌晨,卑職還發現一群沒有攜帶甲胄的蠻人,拿著刀槍,人手舉著兩三個火把往北方去!”
魏荊州刺史裴潛族弟,同樣曾在昭烈麾下擔任要職的裴玄,神色有些疑惑:
“難道說…蜀軍當真要派水師上岸冒險?
“倘若我大吳都如太常、玄之一般,以為蜀軍水師不會至深澗關,而是會去下游搶灘登陸,從而引誘我大吳派大兵去江畔設防。
“而蜀軍偏偏以水師上岸,沿著新開辟的山道至虎跳澗強攻,這豈不恰恰是出其不意之策?”
裴玄言罷,不少人有些愣神。
如今一下子出現了兩種論調。
一種以潘濬、鄧玄之為首,認為大漢如今是在聲東擊西,江畔的水師才是主力。
一種便是認為,蜀軍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就是在集中兵力,準備往從北面虎跳澗襲突破大吳深澗關。
潘濬思慮片刻,道:“觀蜀人一年以來數次征伐,多以智取勝,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言罷,潘濬看向那名斥候。
“依我看,蜀人早就料到了我大吳會派斥候潛入蜀營查探,甚至故意縱我大吳斥候潛入其中,這便是用間之法的因間之妙了。”
“因間?”裴玄一愣。
隨即舉目朝蜀軍方向望去。
“如此說來,蜀軍看似在深澗以西建關設卡,嚴防死守,實際上正是在誘引我們過去查探?”
鄧玄之當即頷首贊同:
“然也。
“現在想來,我們之所以會派那么多斥候冒險過去查探,難道不正是因為見到蜀軍關卡、烽燧嚴密,認為他們會有所動作嗎?
“如果,我大吳斥候果然探到,他們欲舉軍向北,這正是蜀軍想讓我們探到的啊。
“炊煙是假的,開道是假的,都是迷惑我們的障眼法,蜀軍真正的主力必在大江之畔!”
潘濬點頭。
至哺食之時。
潘濬率眾下山,至大江之畔。
只見蜀軍水師營寨上空升起的炊煙,密度、厚度果然又減于昨日,與前日更是迥異。
“此必聲東擊西之策無疑!
“即刻給孫韶傳令,命他從深澗關、鐵索關、巫縣抽調六千銳士,至滟滪關后暗中防備!”
滟滪關后滟滪灘。
滟,指水波動蕩的光影。
滪,指江水中突出的巨石。
灘,指水淺流急、沙石裸露的險峻河段。
三個字,完整地呈現出滟滪灘江水激流與礁石交錯的水文特征。
汛期時節,巨大的礁石完全沉沒在江面以下,成為舟船的噩夢。
如果想要逆流而上,貨物甚至需要卸載往岸上搬運,才能使渡江船只安然通過。
如今初春時節,江寒水淺,滟滪灘江心的巍然暗礁出水很高。
蜀軍因此能夠極大地降低觸礁沉船的風險。
但潘濬已經在暗礁附近種下了數十枚鐵錐。
潘濬舉目望向大江下游,腦子里浮現出自己種下的鐵錐點位。
因為滟滪灘很險,所以潘濬并沒有將關卡設在滟滪灘,而是設在了滟滪灘上游一里以外,目的就是防止蜀軍在滟滪灘登陸。
因為即使是順流而下,想通過這一段險灘,也需要大量纖夫在岸邊拉纖控船,否則還是有觸礁風險。
片刻后,潘濬再次舉目看向漢軍水寨,徐言道:
“雖是水淺時節,但滟滪灘江心礁石處,仍是怒濤洶涌,激浪翻騰。
“蜀軍水師必會避開礁石,在滟滪關登陸!
“抓緊準備,務必不可讓蜀軍成功搶灘,或許…還能借此打蜀軍一個措手不及亦未可知!”
暮色漸合。
江風轉烈。
潘濬與鄧玄之并肩立于滟滪關望樓之上,遠眺西方江面。
關下數千吳軍正依令調動,沿江險要處布防。
一艘赤馬舟逆流而上。
斥候上岸后疾奔而來:
“前將軍,孫鎮西到了!”
不多時,吳鎮西將軍孫韶,風塵仆仆登樓而來,甲胄上還沾著許多臟污泥點。
“孫鎮西何來如此之速?巫縣江關防務,可全部安排妥當了?”潘濬迎上前去,皺眉相問。
孫韶卻是不答,神色倨傲:
“太常何以下如此急令?
“何以從各處關隘抽調兵力?
“蜀軍究竟有何異動?!
“太常何不令信使明言?!”
潘濬遂將近日軍情細細道來,末了以手指西指:“蜀人故作疑兵,欲誘我分兵至深澗關,其真正殺招,必在此處。”
孫韶凝望江面片刻,冷哼一聲:
“滟滪灘水情復雜,即便水淺時節,暗流依舊兇險。蜀軍若敢在此登陸,正是以彼之短,擊我之長,破之必矣!”
潘濬不語,下至關墻。
孫韶既領關防諸事,于是仔細查勘布防情況。
自覺不足。
先命軍士加深壕溝,在灘頭增設鹿角及荊棘刺木。
又令弓弩手各備箭兩囊,夜間每刻輪值,不得懈怠。
至軍帳中,三人對坐。
潘濬親兵呈上飯食,不過是些冷餅腌菜。
“太常。”孫韶放下餅餌,神色不悅。
“陛下讓你持節督軍,全權負責此間防務。
“你既然說蜀軍勢大,且權衡斟酌,是否要向陛下求援?”
帳中一時寂靜。
油燈噼啪作響。
三人面色明暗不定。
參軍鄧玄之直身徐言:
“太常數日前便已將蜀軍突至之事報與陛下。
“至于求援…我巫縣有滟滪關,有鐵索江關,更有大兵數萬,沒有一兩個月,蜀軍無法突破江防。
“至于增援之事,陛下圣明,自會裁斷。”
孫韶冷哼一聲:
“哼,今大軍主力盡聚滟滪關、深澗關,萬一蜀軍突破此二關,巫縣如何能擋?!
“倘巫縣若失,秭歸難守!
“屆時蜀軍順流東下,直抵江陵,只恐動搖國本!”
鄧玄之復又發言,說滟滪關、深澗關、鐵索江關皆固若金湯,蜀軍輕易不能奈何。
潘濬擺手將鄧玄之止住。
沉思良久,終是取過絹帛,親筆書寫:
臣濬頓首:蜀舉國來犯,水陸并進。
巫縣諸關雖暫可守,然久恐生變。
乞陛下早發援兵,以固三江之防。
踟躕片刻,復又提筆再寫兩行:
蜀師未動,臣已據險,可守月半。
寫罷,以蠟丸封固,交給親兵。
“夜渡大江,送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