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澗關前。
漢吳連戰兩日,血雨腥風。
所謂深澗關,顧名思義,便是憑深澗為關。
深澗左右兩山如同被巨斧劈開的天地裂縫,一道瀑布自百丈高的山巔飛流而下,沖擊出了深潭石澗,澗水湍急,咆哮奔涌。
漢軍在深澗以西。
吳軍在深澗以東。
深澗最窄處約二十余步,若非初春水淺,還會更寬更深,而就在這最窄之處,吳軍建有一道僅可通一輛馬車的棧橋,溝通兩山。
當漢軍追殺吳軍潰卒至此時,棧橋以東的吳軍擔心出現意外,不敢放漢軍過橋。
于是直接砍斷棧橋繩索,把數百吳軍潰卒留在了棧橋西面,最后這數百吳人全部降漢。
漢軍前部督、討虜將軍傅僉攻伐至此,欲乘破竹之勢繼續破賊,于是命人伐竹作竹車橋,直接頂著吳軍的箭矢沖殺過去。
由于漢軍在北伐時從曹魏那里繳獲了大批角弩,傅僉本部四千余人直接裝備了一千余張。
弩乃國之重器,一般而言,萬人軍隊能有千張就已稱得上絕對富裕,吳軍守關前鋒顯然沒有這么富裕,于是沒多久便落入了下風。
傅僉本部遂一鼓作氣,直接沖殺到了深澗以東。
吳軍雖然同樣不能布開陣勢,但由于潘濬前后已遣萬人守關,吳軍便直接借著人數與地利,與漢軍在深澗關前打起了車輪戰。
一人戰死,一人頂上。
一軍戰疲,一軍頂上。
漢軍過橋不易,在車輪戰的比拼中慢慢落入了下風,最后不得已又退回了深澗以西,稍事休息。
前部督傅僉凝望澗東吳軍久久不語,最后離開澗畔將臺,回到中軍大帳,召來吳軍降人數十人,反復詢問了深澗地形。
是夜,他屏退左右,獨坐燈下,凝視著那張由吳軍俘虜口述,他親筆繪制的深澗關地形圖。
圖上一筆一劃,勾勒出澗水的走向、山脊的輪廓,還標記了吳軍的布防情況。
后半夜,傅僉的目光落在澗水上游十余里處,一處被標記為鷹愁澗的地方。
那里山勢更加陡峭,林木更加茂密,澗水因山勢回轉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飛鷹難渡,猿猱難攀。
吳軍雖然也安排了人戍守,但人數只有千人不到。
思索再三,認為吳軍增援彼處的可能性不大,于是傅僉請來三巴賨人首領龔順、鄂何、羅平。
“見過都督了。”世代與宕渠漢人豪族通婚的龔順,率先對傅僉行了一個像模像樣的漢人軍禮。
他是去歲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被大漢天子賜下“板楯夷長”、“賨邑侯”兩枚印綬的賨人首領。
冬月的時候便主動請纓,要率蛇巴兒郎為大漢破吳。
另外兩位同樣受了“板楯夷長”印綬的賨人首領鄂何、羅平,則是被他感召而來。
三巴地區的崇山峻嶺中,蠻人部落數以萬計。
秦昭襄王時,白虎為害四郡,殺害一千二百人。
秦王以重金招募國中勇士。
有能殺虎者,賜食邑萬家,賞金百鎰。
于是朐忍夷人廖仲藥、何射虎、秦精等人作白竹之弩于高樓上射虎,號為白虎夷。
到了秦末時期,這支白虎夷已經從大江流域向北遷徙,到貫穿三巴的宕渠水流域定居下來。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至高祖皇帝為漢中王,據天府之國為根基,這支白虎夷便舉眾歸附,持板楯為高祖皇帝廝殺。
他們天性悍勇,數為大漢前鋒,陷陣先登。
高祖皇帝募白虎夷以定三秦,愛白虎夷之勇猛。
又因為白虎夷曾經參加過武王伐紂,所謂蠻人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
高祖皇帝觀巴渝舞而喜,曰:
此武王伐紂之歌也。
于是命宮中樂人學習白虎夷的武王伐紂舞,以此來安撫白虎夷。
由于這支白虎夷作戰之時手持板楯,如今已被稱作“板楯蠻”了,他們也認可這個稱謂。
而所謂“賨人”,則是漢人幾百年來對三巴所有夷人的總稱,因為三巴夷人歸附大漢以后,每年要向大漢上交一種喚作“賨布”的稅。
賨人大部落有杜、樸、昝、鄂、羅、龔、袁諸姓。
當年曹操征漢中,三巴的賨人夷王樸胡、杜濩、袁約等人各率種族部落,共舉巴郡降了曹操。
曹操遂任命杜濩為巴西太守,樸胡為巴東太守,袁約為巴郡太守,皆封列侯。
時值張魯軍敗南奔,先帝命黃權領軍迎接張魯。
但是張魯卻降了曹,最后黃權便率大軍擊敗了杜濩、樸胡、袁約等賨人首領,克復了三巴之地。
而杜濩、樸胡、袁約三族既已舉族亡歸曹魏,那么就勢必要有人取代他們的位置。
于是龔順、羅平、鄂何便被推舉了出來。
在那里后,先帝便與三巴賨人首領約法三章,賨人每歲納人頭稅四十錢給大漢,大漢官府則平抑物價,以合理的低格與賨人保持鹽鐵糧帛等物的通商。
賨人樂之。
于是三巴安定。
去歲,大漢天子駐蹕白帝之時,便召來三巴賨人首領。
先是赦免了所有賨人的罪過,允許賨人出山,在平原上與漢人一起居住,再是賜予龔順、羅平、鄂何三姓夷王印綬,并永久性地免除了所有歸順賨人的人頭稅。
人頭稅是劉禪一直以來都“深惡痛絕”的稅種,許多難以獲得錢幣的農人為了獲得錢幣,不得不低價向豪家富戶賤賣他們的作物,甚至換來的錢幣都是不足秤的小錢。
但是一下子便革除此政,顯然不太現實,正好借賨人來實驗一番,并借此施恩于賨。
三巴之地,崇山峻嶺十萬不止,賨人部落眾多。
光是宕渠的板楯蠻,就有十余萬眾,三巴之地合在一起,賨人人口二三十萬不止。
劉禪所為,一方面是充實了三巴之地的戶口。
另一方面,便是因為這些信仰蛇神的蛇種巴人大多尚未開化,愚昧野蠻。
可也正因如此,他們敢打敢拼,與南中蠻人、武陵苗人一般無二,真正意義上的視死如歸。
“諸位夷長能率領板楯勇士來助我大漢破吳,我傅僉在此代大漢將士謝過,感激不盡!”傅僉對著三位夷長一一拱手,音量不高,卻與神色一般帶著誠懇。
“傅都督這是啥子話?”龔順大剌剌開口,耳邊大得有些夸張的銀蛇墜子晃動,當啷作響。
“你們漢人有一句話叫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大漢陛下待我三巴賨人不可謂不厚了,我們賨人豈能什么表示都沒有?!”
龔順說得真心實意。
交了這么多年的“賨稅”,現在天子一并免除,并向諸賨承諾,只要他這天子還活著,便絕不再收。
這是何等恩德?!
此前,十萬大山以外有大片大片無人開墾的荒地,漢人不種,卻也不許山里的賨人耕種,他們便只能依靠武力,自己打下耕種之地,又或者在大山夾縫里尋找繁衍之所。
如今呢?
大漢天子一聲令下,他們賨人可以下山了,誰膽敢阻攔,便是與大漢朝廷為敵了。
這又是何等恩德?!
幾月以來,數以萬計的賨人從大山縫隙里離開,到山外平原開荒,準備春耕。
大漢天子還差人送來糧種,龍骨水車,鐵鋤,織機,又命農官織官留駐賨人部落,教授賨人耕織技術。
數百上千年來從事著粗放農業,只會刀耕火種,織木皮為布的賨人,第一次通過官方渠道接觸到了更現進的漢人技術。
賨人大小上下,如今只盼望這位天子能多活幾年。
巴東賨人首領鄂何臉上浮現些許不滿之色:
“傅都督,我們幾個這一次拖起隊伍前來,是要報陛下恩德的噻!
“你龜兒卻到現在都不給我們賨人下過一道軍令,是不是看不起我們蛇巴兒郎哦?!”
雖一身儒衣素服,卻不失陽剛威武的傅僉連連搖頭:
“非是如此,我固知諸賨之心,但是先前總有擔心,一旦以諸板楯勇士為前驅而死傷過眾,會惡了大漢與三巴板楯的關系,所以才一直沒有向諸位夷長分發任何任務,只讓諸位夷長隨軍作戰而已。
“但現在,我大漢確實遇到了一些困難,需要精通山地作戰的勇士助我大漢一臂之力。
“我聽聞,板楯勇士山地作戰的本領雖不如南蠻勇士,但想來也絕非吳賊可與相比。
“今日之所以請諸位夷長至此。
“便是希望諸位夷長能率麾下板楯勇士助我大漢一臂之力,不知道諸位夷長可愿意否?”
龔順、鄂何、羅平三名賨人首領聞言至此,一個個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覷。
“傅都督,你這是什么話?!”
部族就住在白帝城西北大山中的鄂何臉上寫滿了不樂意,眉毛都要飛起走了。
“啷個叫我們板楯蠻不如南蠻?
“沒得啥子愿不愿意!
“你有啥子活路,盡管擺到桌子上來!
“這兒就是巴山,老子們今天就讓傅都督你好好看一哈,啥子才喊作巴山峽谷的神兵!”
傅僉當即將酒倒滿,逐一遞給三名夷長:“軍中不許飲酒,但我聽聞板楯夷有規矩,戰前必須飲酒,我傅僉今日便破例一次,在此敬諸位夷長一杯!”
言罷飲盡。
三名賨人夷長見此,亦是倒碗,把烈酒一飲而盡。
賨邑侯龔順似乎并不盡興,一步上前,直接從傅僉手中搶過酒甕,再次倒滿四碗酒。
四碗酒倒罷,剛好空甕。
于是龔順直接以甕擲地。
陶甕碎了一地,他又俯下身去,先是在地上翻來撿去,最后拾起一片最鋒利的陶甕碎片,起身后用力往手掌心一割。
以血入酒。
其他兩名夷長一時面面相覷。
當龔順遞來鋒利的陶片時,二人卻是毫不猶豫地接過,同樣以陶片割掌,以血入酒。
傅僉見狀,也不含糊。
片刻后,四人各自舉起身前那碗混了四人之血的酒。
“——當啷。”
四個陶碗碰在了一起。
賨邑侯龔順率先出言,道:
“傅肜將軍的烈舉,我們幾個都聽說過!
“傅都督乃傅肜將軍之子,這一次來打吳賊,非但是報大漢朝廷與孫吳之間國仇,也是在報傅肜將軍死于吳人之手的私仇!
“我們三巴板楯與五溪苗人、南中蠻人全都一個樣,講究一個有仇必報,有恩必還!
“咱們喝了這碗血酒,往后就是兄弟了!
“傅都督的仇,就是我們幾個人的仇,大漢朝廷的仇,就是我們板楯蠻的仇!”
夷漢從來有別,漢人更是自古以來高蠻夷一等,漢士更甚,但傅僉沒有因這群蠻夷與自己稱兄道弟而心生不屑鄙夷,這種變化,便是他自己都有些詫異。
一瞬的愣神后才察覺到,天子親征一年以來,對羌人、蠻人、苗人的態度,已經默默影響了很多圍繞在他身邊的臣子。
四人飲罷血酒。
鄂何把腦殼一昂,扯起嗓門:
“傅都督,莫再拐彎抹角噠!
“你就痛快點兒說一哈,到底要我們啷個整?
“莫說區區吳人,就是刀山火海我們蛇巴兒郎也從來不虛!”
龔順、羅平亦是頷首。
傅僉不再遲疑,取出地圖,先是以手點向鷹愁澗,介紹了一下那里的地形與吳軍布防,而后道:
“我欲請諸位夷長領兩千人,繞到深澗上游,找條沒人走的險路,從吳狗背后摸進去。
“不必硬拼,只要沖入他們后寨放幾把火,吳人必然自亂!
“到時,我再親領兩千人從正面架橋沖一次,你我兩面夾擊,則鷹愁澗關口可破!
“一旦鷹愁澗拿下,我大漢再兵分兩路。
“使一路從鷹愁澗潛渡。
“另一路繼續從正面攻擊。
“兩路夾擊,則吳人必敗!”
此言落罷,傅僉身子微微前傾,雙手抱拳:
“只是…鷹愁澗地形極為兇險,恐怕不能披甲而渡。
“也就是說,一旦去了,便是以血肉之軀對抗吳人甲士。
“諸位夷長…今夜且回去思慮一宿。
“若愿,則…”
傅僉話未說完,那喚作鄂何的夷長便忽然出聲將傅僉打斷:
“傅都督,別說那么多了,我們蛇巴兒郎豈有怕死的?!
“正如我剛剛跟你說過的。
“這兒是巴山!
“我們是巴虺的子孫,怎么可能怕一群吳人?!
“明日天亮前,我們帶兩千板楯兒郎出發,最晚后半夜,必讓吳狗后寨起火。”
說著,他忽然將手伸向腰間,掏出一面頗為精致的小盾遞給傅僉。
傅僉愕然接過巴掌大的小盾,只見盾上畫一盤尾大蛇,顯然就是巴人的圖騰,巴虺神蛇了。
鄂何不諱直言道:
“若回不來,便勞煩傅都督你把我的名字刻在這面盾上,我也就不白死了!”
龔順、羅平兩名夷長同樣將腰間小盾掏出,遞向傅僉。
傅僉肅容收下,再作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