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三年,二月初五,樞密院正式下發了軍令,十日后禁軍主力將隨駕再征江南。
此番南征,禁軍總兵力與首次相比,并無太大差別。
除卻去年留駐江淮的近萬兵馬,以及已率先開拔的一萬余前鋒勁旅,天子將親率三萬精銳為中軍主力。
但是這次的籌備,較前次更為周詳。
不僅于汴水河畔日夜趕工,建造了數百艘明輪戰船,讓南唐降將教習周軍水戰之法,以圖扭轉江淮水網之劣勢。
更不惜民力,征發勞役萬人,疏浚渦水至濠州一帶河道,鑿通淤塞,力求使周軍戰船得以順流而下,直入淮河水路。
這日午后,李奕親自帶人視察殿前軍各部的集結情況。
數萬大軍的調度,千頭萬緒的事有很多,并不是一紙軍令下去,立馬就能說走就走的。
十天的時間看似很寬裕,但實際執行起來卻是緊巴巴。
所幸侍衛司那頭,韓通已暫時騰出手來,倒是不用李奕過多操心了,他將精力都集中于殿前司各部。
由于跟皇帝關系更親近,殿前軍大半駐扎在內城。李奕逐一巡視,直至日影西斜,最后來到位于西北角的控鶴右廂駐地。
待李奕騎馬踏進校場轅門,營區內已快步迎出一員武將,正是控鶴右廂的主將馬仁瑀。
他至李奕馬前,抱拳躬身,聲音洪亮道:“末將馬仁瑀,拜見李都使!”
李奕翻身下馬,將馬韁丟給親兵,只微微頷首,并未多言。
二人并肩步入營房中軍大帳。李奕屏退左右,方才看向這位心腹兄弟,沉聲問道:“瑀哥兒,調任這控鶴軍右廂,可還適應?”
馬仁瑀咧嘴,露出一口大牙,嘿嘿笑道:“回大哥,我感覺還行,軍中的事尚能應付。只是初來乍到,麾下將校大多都是生面孔,光是認人便花了很大功夫。一時半會兒總有些磕絆,不甚爽利。”
李奕指尖輕點桌案,沉吟道:“官家追敘你在高平之戰的功勞,又念你去歲南征時護駕左右,還算盡心竭力。這才把你從內殿直改任控鶴軍,軍職待遇也算是升了一級。”
聞聽此言,馬仁瑀臉上笑意更甚,張了張嘴剛想開口。
誰知李奕卻話鋒一轉,肅聲交代道:“但控鶴右廂非內殿直可比,乃是殿前司的野戰主力之一。你麾下如今有一萬五千余人馬,比內殿直時翻了一番不止!你務必盡快熟悉軍中上下的運作,更要與手下的將領們打好交道。此番出征江南,千萬不要出什么岔子。”
馬仁瑀臉上的笑容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幾分凝重。他坐直了身子,重重點頭道:“大哥的訓示,我謹記于心。還請大哥放心,小弟雖是個粗人,卻也知道分寸,不會給大哥你丟臉的!”
“給不給我丟臉無所謂,最主要的是辦好差事。官家對南征的重視,不用說你也知道,若是出了紕漏,誰都保不了你!”
李奕說罷,伸手拍了拍馬仁瑀的肩膀,正要再叮囑幾句。營房外卻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即便是徐勝略帶緊張的稟報:
“稟節帥,殿前司衙署有人來傳報,府上派了小廝去尋您,說是郡夫人臨盆在即…”
馬蹄鐵踏在平整的堅實夯土路面上,發出疾風驟雨般密集的“嘚嘚”聲,急促得如同李奕此刻起伏的心跳。
初春的朔風仍有些許寒意,“呼呼”刮過李奕的臉頰,灌進他微敞的領口,卻絲毫無法冷卻他胸腔中的火熱。
他只嫌風不夠大,馬不夠快!
“讓開!都讓開——”
親兵虞候徐勝揚鞭策馬,三名黨項親兵緊隨其后,四人厲聲呼喝,為自家主帥在前方開道。
路上的行人車馬被這疾馳如風、氣勢洶洶的馬隊驚得紛紛避讓,驚呼聲、斥責聲被遠遠拋在身后。
換做平日,李奕自然不會允許手下人這般“囂張”,若是因衛隊阻礙了百姓們的通行,他一般都會命人給百姓們讓路。
但現在,他已顧不得許多,眼中只有回家的這條路,耳邊呼嘯的風聲里似乎夾雜著符二娘痛苦的呻吟和穩婆焦急的呼喊。
李奕緊抿著嘴唇,牙關緊咬,下頜線繃得像刀鋒一樣銳利,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急切。
這一刻,他不再是位高權重的禁軍大將,亦不是身份顯貴的皇室外戚。
他只是一個丈夫,一個妻子即將生產、心懷憂慮的普通男人…他必須立刻、馬上回到她的身邊!
馬鞭狠狠地抽打在馬臀上,馬兒吃痛再次提速,鬃毛飛揚,幾乎四蹄騰空。
熟悉的街巷在眼前飛速倒退,往日覺得不算遠的距離,此刻卻漫長得如同跨越關山萬里。
每一次馬蹄落地,似乎都重重敲擊在李奕緊繃的心弦上。
終于,那座熟悉的府邸在望!
朱漆大門洞開著,門口聚集著好幾個焦急張望的仆婦和小廝。
“吁——!”
李奕猛勒韁繩,馬兒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未等馬匹完全停穩,他已如猛虎翻身般矯健躍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革靴踏在門前的石階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李奕看也不看兩旁躬身行禮的下人,像一陣狂暴的颶風,徑直朝著內院后宅席卷而去。
他不敢去想最壞的結果,只能憑著本能,用最快的速度向前沖!
穿過垂花門,內院的景象映入眼簾——廊下、院中,站滿了人。
郭氏、弦兒、左靈兒三位妾室都在,還有道長左從覃、舅舅一家幾口人、府中的侍女婆子,以及那位宮中派來的秦太醫。
所有人的臉上都交織著復雜的情緒——緊張、疲憊,但…似乎并無憂慮?
甚至眾人都隱隱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激動?
“二娘!二娘怎么樣了?”李奕的吼聲帶著沙啞和顫抖,目光如炬,迅速掃過在場的一大幫子人。
這時,他才發現那三位穩婆似乎不在其中?
眾人被李奕突然闖入的氣勢所懾,竟在一瞬間齊齊噤聲。
左從覃最先反應過來,臉上露出幾分笑意,快步上前,對著李奕拱手道:“恭喜李將軍,郡夫人已順利生產,母子平安!”
“生…生了?”李奕前沖的腳步猛地一頓,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巨大的情緒反差,讓他的大腦陷入剎那的空白,只有“母子平安”四個字在嗡嗡作響。
但短暫的呆滯轉瞬即逝,隨后狂喜如同巖漿般從心底涌出,瞬間沖散了李奕回來路上的種種預想。
“不行!我要進去看看二娘!”李奕心中雜念被驅散,強烈的渴望立刻支配了身體,他抬腿便要往緊閉的產房里沖。
舅母陳氏倒是個機靈的,眼疾手快地一步上前,張開手臂虛攔在門前,臉上堆著笑,道:“二郎莫急,莫急!穩婆們正在房里料理…那些污穢之物,你稍等片刻,等她們收拾清爽了再進去也不遲呀。”
李奕濃眉微蹙,語氣稍顯不耐煩:“這是哪來的道理?我自個兒的妻子兒女,難道我還會嫌臟不成?”
陳氏連忙陪笑解釋道:“哎呀,舅母不是這個意思,二郎誤會了!自古女子生產便有講究,血污之地,男子不宜沖撞,很不吉利的…二郎且放寬心,就在此稍候。”
靜立一旁的郭氏也款步上前,輕輕拉住了李奕的胳膊,聲音柔婉的勸解道:“阿郎,姐姐平日最愛潔凈,素來在意儀態。若不等穩婆們將內里收拾齊整了,阿郎便這般風風火火地闖進去,姐姐見了難免自覺形容狼狽,心中怕是要難堪的…”
果然,最懂莫過枕邊人。郭氏搬出了符二娘自身的感受,立時戳中了李奕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他滿腔的急切被強行按下,目光在緊閉的門扉上流連片刻,最終喉結滾動了一下,也就不再堅持。
“罷了。”李奕擺了擺手。但他那灼灼的目光,依舊牢牢盯著那扇門,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里面的情形。
就在李奕感覺每一息都無比漫長的煎熬中,那扇隔絕內外、承載著新生的門扉,終于被人從里面拉開了。
三位滿頭大汗的穩婆魚貫而出。
一見到鐵塔般杵在門外的李奕,三人立刻爭先恐后地報喜,吉祥話如同連珠炮般蹦了出來:“恭賀李大帥!天佑貴人,郡夫人福澤深厚,吉人自有天相,一胎雙胞,母子均安!”
“郡夫人也真是神了,一下子生了兩位小貴人。從破水到生下小郎君和小娘子,前后連兩個時辰都不到!老婆子我接生了一輩子,從沒見過初產能這么順當,這么利落的!”
“是極是極!小郎君先出來的,哭聲那個洪亮得喲,跟打雷似的!小娘子就跟著出來了,那叫一個粉雕玉琢,秀氣得很!夫人這會兒精神頭也很好,正看著孩子呢!”
“好!三位大娘子辛苦了!勞苦功高,稍后必有重謝!”
壓在胸口的巨石徹底落地,李奕的聲音洪亮如鐘,帶著再也抑制不住的激動。
“今日乃是天大的喜事!府中上下,不分內外,統統有賞!”
話音未落,他再也按捺不住,三步并作兩步,沖向那扇半掩半開的門扉。
“吱呀——”
房門被輕輕推開了幾分,一股混合著淡淡血腥氣、藥草清香的氣息,頓時撲面而來。
房內光線柔和,炭盆燒得正旺,微微晃動的光影,將室內烘托得暖意融融,隔絕了外界初春的余寒。
李奕的目光,第一時間、無比精準地,鎖定了那張掛著錦帳的床榻。
符二娘半倚在錦緞軟枕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
她的臉色透著一層蒼白,額頭鬢角被汗水濡濕的碎發,還有少許粘黏在臉頰兩側。
眉眼間是無法掩飾的深深疲態,仿佛經歷了一場無形的鏖戰。
然而,她那雙望向身側襁褓的眼眸,卻亮得驚人,盛滿了初為人母的圣潔光輝,似乎還帶著巨大的滿足與幸福。
符二娘的懷里,一左一右,緊貼著她的身軀,裹在精致襁褓里的,是兩個小小的、還帶著紅潤的新生命。
“金定!”李奕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得輕緩,幾乎是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生怕驚擾了這靜謐而神圣的畫面。
符二娘聞聲抬起眼,看到眼中蘊含濃濃柔情的丈夫,她的嘴角綻放出一個虛弱卻燦爛的笑容,如同雪后初晴的陽光,瞬間照亮了整個房間。
“夫君…”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些許鼻音和撒嬌般的依賴,“你回來了…快來看看我們的孩兒…”
符二娘的目光溫柔地落在懷中的兩個襁褓上。
李奕沒有立刻去看孩子。他在床沿坐下,一雙因常年握刀槍而布滿繭子的大手,無比輕柔地捧起符二娘的臉頰。
他的目光細細地、貪婪地描摹著她的眉眼、她的唇色、她略顯蒼白的臉頰,仿佛要確認她是真實的、溫暖的、完好無損地在自己面前。
他指腹小心翼翼地拂去她額角殘留的一點汗濕,動作輕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
“你還好嗎?疼不疼?累不累?”
李奕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每一個字都浸滿了關切與心疼。
符二娘輕輕蹭了蹭他溫熱的手掌,感受著那粗糲觸感下的無限溫柔,眼中泛起幸福的淚光:“妾身沒事…真的,夫君不用這般擔心。穩婆們都說,從未見過如此順遂的雙生子。許是這兩個小家伙心疼娘親,急著出來看他們的爹爹呢。”
說著,她自己先忍不住輕笑起來,帶著點心情松懈的俏皮。
李奕俯下身,在妻子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吻,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辛苦你了,金定…感謝老天保你平安。”千言萬語,最終都化作了這飽含深情的低語。
等確認了妻子的狀態確實安好,李奕那顆懸著的心才真正落回肚子里。
這時,他才將目光投向那兩個緊貼在妻子身側的襁褓,帶著初為人父的無比新奇、激動和小心翼翼。
符二娘微微側身,將外側那個包著紫色錦緞襁褓的小家伙往李奕這邊挪了挪。
“夫君你看,這是我們的兒子…穩婆說,他哭聲可響亮了,定是個強壯的小郎君。”
李奕屏住呼吸,伸出手指,極輕地撥開襁褓的邊緣。
一張紅撲撲、皺巴巴的小臉露了出來。小家伙閉著眼睛,小小的拳頭攥得緊緊的,擱在腮邊,薄薄的眼皮偶爾輕微地顫動一下。
他的胎發濃密烏黑,小小的鼻梁挺翹,嘴巴微微撅著,似乎在睡夢中還在努力著什么。
雖然五官尚未長開,但那眉宇間的輪廓,竟隱隱有幾分李奕的影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血脈相連的悸動,瞬間擊中李奕的心臟,讓他喉頭發緊。
“好小子…”
李奕低聲地夸贊著,指尖帶著無限的愛憐,輕輕碰了碰兒子柔嫩得不可思議的臉頰,又小心翼翼地撫摸了一下那濃密的胎發,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
符二娘這時微微挪動了一下身體,露出內側那個裹在粉色襁褓里的嬰兒:“這是我們的女兒。比哥哥安靜多了,出生時就小小哼了幾聲,秀氣得很,像個小玉人兒。”
李奕的目光立刻被那個更小的襁褓吸引。他用同樣輕柔得不能再輕柔的動作,掀開一點襁褓。
女兒的嫩臉比哥哥似乎稍小一圈,皮膚也顯得更嫩更白,像剝了殼的雞蛋,透著淡淡的粉色。
她的胎發稀疏柔軟,小小的睫毛又長又密,像兩把小扇子,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女兒櫻桃粉嫩的小嘴微微蠕動著,仿佛在夢中品嘗著什么香甜的滋味。
這般恬靜秀氣的模樣,瞬間融化了李奕那顆老父親的心。
李奕伸出食指,女兒那只顯露在襁褓外,小得不可思議的手,竟無意識地輕輕勾住了他的指尖。
那微不足道的力量,卻仿佛一縷最純粹的光,瞬間穿透了他無形的盔甲,直抵心靈最深處。
一種前所未有的、洶涌澎湃的柔情和保護欲,瞬間淹沒了這位在戰場上殺伐果斷的禁軍大將。
李奕一手輕輕托著兒子的小襁褓,一手被女兒的小手勾著,目光在妻子疲憊卻安詳滿足的臉上,和身邊這一雙初臨人世的兒女身上流連。
巨大的幸福感和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交織在一起,充盈了他整個胸膛,讓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符二娘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感染,眼眶逐漸蘊起一層霧氣,她抬手拭了拭眼角,柔聲道:“夫君,你給兩個孩子起個名兒吧。”
“好…”李奕下意識地點頭,但細細琢磨了一下,臉上又現出幾分猶豫。
第一次要當父親的他,其實早在心里就考慮了起名的事,甚至連兒子女兒的大名都提前預備了幾個。
可臨到頭了,又覺得都不妥。而且這個時代,由于醫療條件很差,孩子的夭折率非常高。
基本很少有一出生就起大名的,通常都會以乳名代稱。
古時候的人比較迷信,對這些稱呼什么的,都比較在意。特別是剛出生的孩子,給他們起既簡單又有寓意的乳名,以此期盼孩子能平安長大。
李奕沉吟許久,方才拍板道:“小子就叫碩哥兒吧,希望日后他能像他爹一樣壯碩堅強。至于丫頭…就叫她寧姐兒,愿她一生安寧喜樂,無災無難。”
符二娘的俏臉上,頓時漾開幸福的笑容。她低頭看向兩個孩子,喃喃道:“碩哥兒、寧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