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自然不知道李三郎那句“龍虎之姿”的評價。次日晌午,他如約來到了崇信坊的李家宅子,準備帶李家兄妹去龍津街市轉轉。
及至宅前,李家兄妹早已靜候多時。門外停著一輛榆木青帷馬車,想來兄妹二人是準備乘車前往。
畢竟李二娘一介女子,騎馬本就不太方便,加上還有個跛足的李述,乘坐馬車確實是最佳選擇。
李奕策馬而來,一襲深紫色聯珠團窠紋錦袍,金縷繡邊映著天光,腰間懸的鎏金魚袋隨馬身起伏,整個人自有一派沉凝氣度。
他翻身下馬,玄色革靴踏地輕響,目光掃過兄妹二人,溫言含笑道:“二娘子、三郎君,二位久等了。若已準備妥當,咱們這就動身?”
未及李二娘應答,李述已先一步躬身長揖,姿態恭謹道:“有勞李將軍親引,我兄妹愧不敢當!”
相較于昨日初見時的局促,此刻李述表現得自然了許多,但依然能從他臉上看出強抑的鎮定。
不過想想也正常,哪怕是尋常百姓之間,遇到個一米九的大個子,心里多少也會發怵。
更何況面前之人,還是一位戰場上殺出來的成名武夫。體格氣勢和身份地位的雙重威懾,并非是能被輕易忽視的。
李奕一臉和氣道:“三郎君言重了。我與二娘子私交甚篤,又幫了我這么大的忙,就當是我盡些地主之誼。”
聞聽此言,李二娘的唇角幾不可察地輕揚,心底卻掠過似嗔似怨的漣漪。
她眼波微垂,暗忖道:當日初見,是誰橫刀立馬、冷面如霜,險些將我這弱女子駭得不知所措?現在用得上自家了,又說起什么交情來…哼,真是一個氣人的家伙!
思緒未竟,已行至青帷馬車前。車夫躬身掀起布簾,李二娘纖纖素手扶住榆木車框,繡鞋方踏上木凳,卻忽地回首看向李奕。
“今日的風沙有些大,將軍若是不嫌棄,不妨與我兄妹同乘一程?”
李奕正欲翻身上馬,聞言動作微頓,略一沉吟,便點頭應道:“多謝二娘子體恤!整日騎馬確有些腰背酸痛,那在下便厚顏叨擾了。”
說罷,他隨手將韁繩遞給一旁的徐勝,大步流星向馬車走去。
李二娘頓時神色一滯,顯然沒料到李奕這么“不見外”。她本意只是客套一句,料想對方往來都是騎馬代步,不會愿意坐狹小顛簸的馬車。
但話已出口,也不能收回來,她只能微微側身相讓,指尖無意識地絞緊了袖緣的纏枝蓮紋。
這輛馬車是民間規制,長寬都有尺寸限制,坐兩個人尚且湊合,可再多一個的話,立時便顯得逼仄了許多。
桐木廂壁打磨得光潔,卻難掩空間的拘謹。李奕魁偉身軀一入內,連空氣都顯得稀薄起來。
他屈身坐在車廂最里端的正位,腦袋卻依然觸碰到低矮的廂頂,只能微微前傾著身子,寬闊的肩背將兩側空間占得所剩無幾。
如此一來,三人的身體近乎擠在一起。
李述身為男子,還能勉強適應,緊挨左側廂壁而坐,盡力為李奕讓出空隙。
最窘迫的莫過于右側的李二娘。她幾乎是屏著呼吸,將自己纖細的身軀拼命縮進角落,羅襪包裹的足尖極力向內蜷起,試圖跟李奕拉開一點距離。
但車廂面積就這么點大,再縮又能縮到哪里去?
車軸轔轔轉動,碾壓著夯土龜裂的路面。每一次碾過坑洼,車身便是一陣顛簸搖晃,同時也讓李二娘心尖微顫。
李奕那條微微撇開的右腿,隨著車身的顛簸搖晃,不可避免地、一次次地輕擦過她外側的大腿。
錦緞與羅裙相摩,發出極細微的窸窣聲,那溫熱而充滿力量的觸感,縱然是相隔著幾層衣料,也能有微小的感官刺激,如同電流般直透肌膚。
李二娘耳根后的薄紅,迅速蔓延至頸項,在昏暗的車廂內暈開一片旖旎的霞色。
她心中十分后悔自己剛才的多嘴,才會讓自己陷入這般尷尬的境地。
但在隱約之間,她卻有另一番感受——自己似乎并不討厭這種接觸,只是單純發自內心的羞澀?
念頭及此,李二娘心口微顫,連忙壓下紛亂思緒,將臉更深地偏向雕花小窗,假裝凝視窗外流動的街景。
“東京雖百廢待興,營建尚未完工,但氣象卻已不同往日!”
李奕仿若渾然未覺身旁佳人的窘迫,他掀起窗邊垂落的靛藍粗布帷幔,目光投向街巷兩邊,仿佛穿透了眼前景象,看到了更遠的未來。
“龍津街市便是這新氣象的縮影,它不僅僅只是一處商貿的市集,更是他日天下州縣營建城市的典范。”
話音剛落,馬車不知壓到了何物,突然一陣猛烈的顛簸!
重心失衡的李二娘低呼一聲,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往車廂后方傾倒。李奕反應極快,幾乎是本能地伸出左臂,穩穩托住了她的肘彎。
寬厚有力的手掌,指節處覆著薄繭,帶著常年握弓的粗糙感,卻在此刻傳遞出堅實的支撐力量。
“二娘子當心!”李奕聲音低沉,卻近在咫尺。
李二娘驚魂甫定,鼻尖幾乎撞上他堅實的胸膛,那混合著衣服、汗漬與淡淡皂角氣息的男性體味瞬間將她籠罩。
李二娘能清晰的感受到,那手臂肌肉在衣衫下的賁張。她的心跳驟然失序,臉上紅霞如沸。
她觸電般猛地抽回手臂,指尖慌亂地整理著被壓皺的裙裾,聲音細若蚊蚋:“多…多謝將軍!”
狹小的空間里,空氣仿佛凝固了片刻。方才的觸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在兩人間無聲擴散。
李二娘攥緊了裙裾的布料,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垂下的眼睫卻在不停輕顫,呼吸似乎都變得小心翼翼。
李述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只能微垂著腦袋裝沒看見。在這種情境下,他雖是兄長,卻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最穩妥的做法就是閉嘴。
李奕則不動聲色地收回手臂,深邃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只是這一次,那投向外面的視線中,似乎摻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說實話,這種影視劇中常見的“曖昧”橋段。于他而言,僅僅是扶住對方手肘時,稍微有些肢體接觸罷了,實在算不得什么值得掛懷的事。
這并非李奕不解風情,只因他確實內心坦蕩。
若他反應稍慢半拍,任由李二娘失衡撲倒在自己懷里,那才算是真正的尷尬境地。
李奕本想趁著難得空閑的時間,在路上跟李家兄妹再商討一番細節,不然他也不會非要來擠一輛馬車。
可經歷過這小小的插曲,也只能暫時作罷…當然了,李奕自然是心無雜念的,但李家兄妹會如何作想,那就不得而知了。
車輪依舊吱呀前行,碾過崎嶇不平的路面,載著車廂中微妙涌動的氛圍,駛向朱雀門外的龍津河。
最終,馬車在龍津橋頭停下。甫一下車,一股混合著新鮮木材、灰土與煙塵的氣息撲面而來,伴隨著鼎沸的人聲與叮當作響的敲擊聲。
眼前的景象令李二娘兄妹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昔日記憶中略顯雜亂的龍津河畔,已然脫胎換骨。寬闊筆直的新街巷骨架縱橫交錯,取代了舊日破敗坑洼的泥土爛路。
最引人矚目的,莫過于橋頭的東南邊,那座拔地而起的巨大建筑——東京第一樓!
它的主體結構已然聳立,竹木扶架如同藤蔓般纏繞其上,卻無法掩蓋其恢弘的輪廓。
“這便是那座東京第一樓?”李二娘掀開帷帽的一角,目光投向橋對面的建筑。
“不錯!”李奕微微頷首,引著李家兄妹向前。
一行人穿過橋面,等來到近處,眾人靴底踏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
李家兄妹的注意力原本都被高樓吸引,這時才察覺到腳下觸感堅實異常,忙低頭望去,卻見一大片灰白光潔的地面,從龍津橋兩側延伸至視線不可及之處。
李述以杖叩地,臉色驚異道:“這地面…”
李奕輕笑道:“此乃水泥路面,無懼雨雪泥濘,車馬四時通行無阻。舊日道路泥濘不堪的景象,一去不復返了。”
他又指著街巷兩側,“再看這些店鋪,仍采用前店后院的傳統規制,但全是統一的兩層結構,底層只能用于營商,不允許用來住人,上層和后院則可自行劃分用途。”
“此處將成為開放式街市,車馬貨物可直抵店門,再無市、坊隔絕的限制。”
目光所及,沿街正在營建或已建好骨架的店鋪,清一色都是兩層結構,底層預留寬闊門洞,二層雕窗排列如陣,后面還有寬闊的院墻。
而在道路邊上,此時幾個工頭正按圖冊指揮匠人挖掘溝渠。
李奕見狀,解釋道:“他們正在埋設陶制管道,乃是規劃的排水暗渠,引龍津河活水,保街市潔凈,夏無穢氣熏蒸,冬少冰封路滑。”
他引著兄妹二人向前,很快便來到了東京第一樓前,不少匠人正拎著特制灰桶,給墻面刷上淺色的石灰涂料。
李二娘遠在成都時,便從李全的信中,得知了水泥的事情,但耳聽自然不如眼見。
她上前撫摸著一處已凝固的水泥墻面,觸手堅硬冰涼,遠超尋常磚石。
與尋常木制建筑截然不同,其墻體呈現出一種整體澆筑而成的灰白色,磚石的縫隙被一種奇特的灰漿嚴絲合縫地填滿,渾然一體。
她并非沒見過比這更高的塔樓,就比如成都的那座迦葉舍利佛塔,高度就超過了十丈。
但二者的形制、規格完全迥異,塔樓雖顯得更為莊嚴肅穆,但論及空間的實用性,怕是遠比不上面前這高樓。
“此樓…當真神奇!”李二娘喃喃道。
“但它的造價更神奇。”李奕輕嘆一聲,“在大部分人力和物料都不用掏現錢的情況下,這棟樓的耗費都已直逼五萬貫,水泥鋼筋、鐵絲涂料等物占了大半!”
李二娘聞言,不免暗自咋舌。要知道,五萬貫足以買下一座不錯的大宅,其內房屋廳堂起碼數十間,但卻還不夠完全建造得起這一座高樓?
而且僅是一座樓就這么高昂的造價,那眼前這一整片街市又該耗費幾何?
李奕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小塊剝落的灰渣,輕輕搓揉了幾下:“水泥初次試制之料,雜質多,易皸裂。真正可用之水泥,配方與燒制,才是關鍵。”
“不過如今燒制的代價極高,若非急著趕工營建龍津街市,絕不可能把這些新奇玩意給用上。”
李二娘靜靜聽著,不免思緒涌動。昨日商隊進城的路線,走的是西水門那邊,貨船直達內城的汴水碼頭。
雖然也見到了東京城內大興土木的場面,但與眼前龍津街市的景象卻截然不同。
所有建筑布局規整,仿佛被無形的線丈量過。精密的規劃、巧妙的構思,都遠超她的想象。
李二娘心中驚嘆,原來街市還能這般營建,若真等到完工之后,龍津橋一帶又該是何等的盛況?
眾人停駐片刻,又繼續向前行去。
李奕一邊走,一邊介紹道:“此番營建,非獨為朝廷門面,更為開商貿繁華之路。羅城也將會實行全新的管理制度,坊的建制依舊保留,但不再以坊墻相隔。”
“坊之下以廂劃分,而廂之下又有社、街、市同等并列。社可看作居住區,街則是商業區,市主為大宗貿易。社、街又互為補充,以方便百姓日常采購。”
“羅城內的耕種田地、柴灶作坊,也會盡量集中在一起,畜禽養殖、活畜宰殺同樣加以限制,農工、街社、市集等各分其責,務求從根本上杜絕雜亂無章、人畜混居的弊端。”
“當然,這些只是長遠的規劃設想,短時間內肯定無法完成。但飯要一口一口吃,事也要一件一件辦,總會有翻天覆地的那一日。”
說到這,李奕長舒一口氣,望著周圍忙碌的景象,心中不由得升起幾分成就感。
除了上戰場砍人之外,起碼自己在別的方面,也為這個時代的發展,做出了一點微薄的貢獻。
李奕收斂思緒,繼續領著李家兄妹向前,直至走了一兩百米過后,平整光滑的水泥路突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普通的夯土路面。
一直沉默不語的李述,忍不住開口問道:“李將軍,這后面的路為何不用水泥了?”
李奕搖頭笑道:“并非不用,而是用不起。暫時只能修得起龍津橋兩側這近百丈的水泥路面。而且水泥的原材料也不夠了,要不是趕上朝廷大肆擴建京城,調集了周邊數十個州縣的人力物料,怕是連建造高樓的水泥材料都湊不齊。”
“不過途徑龍津橋的商旅百姓,也看不到這么遠的地方,只要目光所及能鋪上水泥倒是夠了。”
說罷,他用開玩笑似的語氣自嘲道,“其實我倒想把整個東京城內都鋪上水泥,百姓們就不用再忍受土路的泥濘難行了。可惜如今就算掏空國庫也遠遠做不到,只能指望后人們去達成這個壯舉了吧!”
李二娘聞言,頓時掩嘴一笑,美眸光彩流轉間,似有異樣的神色閃過。只可惜被帷帽遮掩住,沒有人能注意到她的風情。
李奕又道:“龍津街市規模初具,第一樓也近完工,但水泥之用,遠不止于此。若假以時日,水泥等物的造價能被壓下來,其背后的商機…想必不用在下多說,二娘子心中也自有計較。”
“奴家自然相信將軍的本事與眼光…”李二娘唇邊含笑,但話還未說完,卻被一陣急促的腳步打斷。
只見羅彥環面色凝重的急奔而來,快步走到了李奕身側,俯首貼耳低語了數句。
剎那間,李奕臉上的笑意驟然凝固,轉而變成一抹難以掩飾的焦急。
“趙普,你稍后送二娘子她們回去。”
李奕顧不得過多解釋,只吩咐了隨行的趙普一句,又向李家兄妹告罪一聲,然后便火急火燎的帶人離去。
回府的路上,李奕只覺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馬飛回家里。
他本來想等李二娘兄妹逛過龍津街市之后,再帶他們去城外瞧瞧那處自家的作坊區。
既是展示雙方合作的誠意,亦是讓兄妹二人眼見為實,順便給他們畫一畫未來的大餅,更能牢牢綁定雙方的共同利益。
但現在他全然沒有這份心思了。
因為符二娘即將臨盆…準確的說,是有羊水將破的征兆!
到了家里,李奕下馬直奔后宅,恰好遇見太醫博士與三位穩婆從符二娘的臥房輕步退出。
李奕連忙上前詢問,這才得知,符二娘突然胎動嚴重,并伴有輕微的羊水滲出。
好在經過一番診斷,才發現是虛驚一場,并不是真的要生了。
李奕高懸的心這才稍稍回落,但眉宇間的焦灼未散:“秦太醫,請恕在下啰嗦,拙荊當真無礙?”
“將軍放心!”秦太醫年逾花甲,須發皆白,見李奕如此情狀,忙拱手回道,“老朽給郡夫人開了安胎固元的方子,按時煎服定當能穩住胎氣。”
“不過…依老朽多年的經驗,郡夫人臨產也就在這三五日了,須得小心看護,以應不時之需。”
李奕深吸一口氣,鄭重抱拳:“有勞秦太醫費心了。”
“分內之事,不足掛齒。”秦太醫謙遜回禮,隨即由侍立一旁的婢女引去廂房歇息。
李奕輕輕推開臥房的門。室內彌漫著淡淡的藥香,符二娘合目躺在床上,呼吸均勻,已是沉沉睡去,只是眉宇間仍殘留著一絲疲憊。
郭氏、弦兒和左靈兒等三位妾室也在房內,李奕用眼神向她們示意了一下,然后悄然坐到了床榻邊沿。
李奕緩緩抬手,指腹輕柔撫過妻子的額角,心下卻難以抑制的有些沉重。
這個時代,女子生產如過鬼門關,迎接新生命的到來,縱然是喜事,但所要承擔的風險,亦是不可繞過的坎。
李奕在床邊靜靜守候許久,直到確認妻子睡得安穩,才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角,然后帶著郭氏三人離開了房間。
此后的日子,對李奕而言,每一刻都如同繃緊的弓弦。
一邊是禁軍各部開拔在即,人馬調度的龐雜軍務迫在眉睫,文書如雪片般堆滿案頭。
一邊是符二娘隨時可能分娩,任何一點細微的動靜都牽動著他的神經。
白日殫精竭慮,夜晚亦難以安枕,稍有風吹草動便驚醒查看。
幾日下來,縱然是鐵打的漢子,眉宇間也滿帶著深深的疲倦,整個人幾乎是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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