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堂中的王玉樓,女修的眉毛順著展開的笑顏而動,微微彎曲。
“相公,小魚一直都在,在滴水洞天等你啊。”
原來,溫情和蜜意不需要復雜的證明。
你去哪了,我在那里,在那里等你。
如果王玉樓只是個十五歲情竇初開的少年,能被佳人如此堅定的選擇,恐怕會雀躍的跳起來。
可他不是十五歲,白小魚,不,滴水仙尊更不止是一百個十五歲。
這是位真正的金丹大修士,被困住的大修士,而且,是被困在紅燈照治下的大修士。
作為紅燈照真傳,王玉樓怎能不怕?
白小魚曾經和王玉樓的往事是真的,確實發生過。
但那些所謂的情感,所謂的共同回憶,在白小魚漫長生命歷程的尺度上看,恐怕就像笑話一樣。
王玉樓深知,這個世界的大修士一個比一個狠,作為金丹,滴水仙尊怎么可能真的和白小魚表現的那么簡單。
那些殘酷的規則與暴力的秩序,壓迫著每一個人,軟弱的人上不去,每位大修士的手,都沾滿了血。
金丹中,或許有善良的存在,但恐怕比月華宗中的處女數量還要少。
而且,很多時候,善良和雙手沾滿鮮血也并不沖突。
總之,指望一個起碼幾千歲的人,因為和自己相處了幾年,就會產生真感情,在王玉樓看來,非常不現實,既愚蠢又自大。
愚蠢于低估了長生者的閱歷,自大于高估了自身的魅力。
但仙尊這么給面子,王玉樓能說“你騙我,你…”嗎?
甚至,王玉樓還不能放棄“滴水是認真的”這一姿態——萬一呢?
這種情況下,回應的尺度就很重要了。
怔愣的片刻,王玉樓小心的開口,找了個完美甚至愚蠢的問題做應對。
“你的樣貌…”
蠢就蠢吧,把握刻意的關心和憂思以及無知之間的平衡,既能連接“感情”的回憶——如果它存在的話,又能表現自己蠢的“無害化”。
至于滴水會不會因為王玉樓問了個蠢問題而認為他無能,王玉樓對仙尊有信心。
如果滴水仙尊的水平真這么低…那無能點也挺好。
白鯉嘆了口氣,小王什么樣的人她不清楚么?
放個屁都要挑時機的東西,能問這么蠢的問題…他怕,他貪,他期待但又恐懼。
無趣。
倒不是那種拿到期待已久的玩具,發現玩具不好玩的無趣,單純是白鯉有些心累。
“你想讓我是什么樣子?”
滴水仙尊從庭中走向王玉樓。
第一步,她化作了白小魚的樣子,就像曾經伴在玉樓身邊的小魚一樣,單純而又美好。
第二步,她化作了貴氣逼人的神女,身上那件法寶級的法衣,隨著她的腳步,顯示著無窮的變化。
第三步,她又化作一位英姿颯爽的女戰士,矯健的身形,小麥色的皮膚,顯得極為英武。
第四步,她化作絕世獨立的女仙,飄逸的氣質和出塵的風姿是那么逼人,讓王玉樓都有些自慚形穢。
第五步,她.
就這樣,白鯉一步步走到了王玉樓面前,其間竟有十幾種完全不同的變化。
這樣的道侶,能說不好嗎?
你想要什么樣子,你想的到的,想不到的,她都可以有。
以其金丹仙尊的無盡積累,她甚至能做到性格上的統一,與變化的統一。
王玉樓有些茫然,金丹仙尊的實力,他不清楚,但僅僅是白鯉蓮步輕移間的變化,就讓他有些難以應對。
男女之愛需要一個具體的承載對象,可面對王玉樓的問題,白鯉用事實告訴了他,承載對象本身是會變的,甚至有著百般的變化。
所以,王玉樓想到自己和白小魚的關系,是否從一開始就是仙尊的游戲。
她從未真的有什么感情,只是單純的游戲人間。
雖然早就有如此的心理準備,可事情真到了這一步時,王玉樓心中終究是有些落寞。
過去這些年,他娶了很多道侶,每一個都是認真對待,只是方式有些差異。
論被王玉樓饋贈的豪爽,小魚比不過金明度。
論真正共同相伴的時間,小魚比不過映曦。
論道侶中的名義地位,小魚比不過林櫻。
可能也就是有小秦在下面墊底,小魚才不至于顯得過于受冷落。
然而,五位道侶中,王玉樓投入感情最多的就是小魚。
或許,白鯉當初編那個故事時,編的比較精巧,和王玉樓遭神光控制被迫進入滴水洞的情況有著一定的契合性,由此,才有了王玉樓對白小魚的另類相待。
現在滴水仙尊用行動告訴他,小魚,小魚,終究是一場夢。
“我不知道,仙尊,這個世界太復雜,我既看不懂你,又看不懂自己。”
看著面色凝重的王玉樓,白鯉雖感無趣,但卻是笑著道。
“你看,你知道真相很重要,這就說明,你走在正確的路上。
相公,真真假假,真假難辨,這還是你曾經提醒我的話。
在十萬多年前,修仙者不叫修仙者,而叫修真者,求真,是逐道之人永恒的攀登之路。
若是求真那么簡單,豈不是誰都能長生久視了?”
白鯉又化作了白小魚的樣子,看著自己的道侶,王玉樓沉默著,大腦高速運轉。
她脫離青蕊等人為她設立的枷鎖,雖然瀟灑,但前途其實依然是未明的。
畢竟已經遠離了利益分配秩序一千多年,她回來,沒人歡迎。
諸多頂級勢力多年來,甚至連一場稍微大些的戰爭都沒有,故而不需要更多的金丹加入。
所以,她需要為下一個大時代布局。
而我,無論是什么原因,在她眼中,總歸是有拉攏的價值。
所以,她才會如此慷慨的把那些真正的、尋常修仙者永遠不可能得到的‘真傳’輕易的教給我。
是的,滴水仙尊說的是真傳,至少這位金丹仙尊幫王玉樓確定了一件事,即,在充滿謊言、欺騙、鐮刀的修仙界,求真本身就是向道者的必由之路。
念及至此,王玉樓心中稍稍安定了些,總歸不是最壞的情況,比如滴水不想看到《滴水仙尊秘史》,所以決定把出書的危險提前扼殺——物理意義的扼殺。
“仙尊,我想問一個問題——莽象知道您來了嗎?”
對于祖師,王玉樓非常忌憚,莽象為了證金丹,可謂智計百出,綁著仙盟往內戰的火坑中沖。
從石祖現身那天起,到現在,王玉樓兢兢業業的做了半年的莽小將,為的只是能給祖師留點好印象。
說到底,滴水仙尊的恩情不是王玉樓接得住的,滴水是脫困,她自己都是剛剛從火坑中出來的狀態。
“你很怕他?”
白鯉笑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她不用回眸,就已經有百媚千柔般的風情。
“無相法神出鬼沒,怎么能不怕?”
察覺到了王玉樓的試探,白鯉愈發的感覺無趣了,她略帶嘲諷的開口道。
“無相法是最垃圾的法門之一,你眼中的強,在金丹的層級,就是個笑話。
你修的歸元歸真小無相,更是垃圾中的垃圾。”
王玉樓愣住了。
莽象修行那么多年,修出來的無相法,在滴水眼里是垃圾?
無相法強不強,王玉樓自己是有感知的,修無相法的王景怡,能打能偷襲能撤,在筑基巔峰的尺度下,算不上最強,但和什么對手斗法都不怕。
這一點,王玉樓再清楚不過。
可在滴水仙尊白鯉的眼中,祖師一脈的無相法竟然是垃圾,那么,她所修行的法門又該多強呢?
“不至于吧.”
白鯉在王玉樓身側坐下,抬手將院內的茶臺攝來,為王玉樓煮起了茶。
“他不知道我來,就是他現在站在你面前,他也看不到我在。
而無相法,是莽象自己的法門,他已經將自己的本體化作了一道浩渺清氣。
一道浩渺清氣修無相法,當然合適,也算有點意思,但懸篆、旦日、你們這些后輩修無相法,就是白費功夫。
畢竟,你們沒有那種能把自己修成清氣的稟賦。”
金丹和紫府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王玉樓陷入了沉默,所以說,洞天法真就是仙尊們的小果盤?
那些紫府不反抗嗎?
白鯉近在咫尺,而且還是真身,王玉樓能聞到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氣,就像回到了母親的懷抱。
這或許就是金丹的非凡,她明明什么都沒做,控制威勢逸散也做得很好,但依然能影響王玉樓。
他依然強打著精神,問道。
“仙尊,那些紫府不反抗嗎?”
白鯉滿意的點了點頭。
對,就得這么聰明。
“反抗什么?一群紫府聯合起來一起送?
天地間頂級勢力內的秩序設計,是上次群仙大戰后定下來的。
從一個修士成為筑基后開始,他們的行為就被秩序引導著、塑造著,最后即便是成為紫府,也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可能。
被選上去的紫府們,在成道的誘惑前,相比于反抗,主動做仙尊們的刀才是最優解。
他們在等,就像你在等、在蟄伏一樣,他們也在等,也在蟄伏。”
團結就是力量,在紫府和金丹的尺度上似乎有一定的可行性,但秩序設計上,仙尊們已經從開始時保證了,選上去的人,人人都是工賊。
利益主義至上的秩序,和偉力歸于個體而得長生的力量體系相結合,形成的牢籠竟比王玉樓所預料的最差情況還要嚴重。
仙尊注意到了王玉樓的表情,她笑著為這個小男孩倒了杯茶,道。
“喝茶,不要想那么多,其實我更喜歡你叫我小魚。
王玉樓,長生是一種詛咒,尤其是對我這樣善良的人而言,這種詛咒會在我清醒的每一刻侵蝕我的靈魂。
所以,在滴水洞的日子,我其實很開心。
我馬上要走了,多陪我一會兒吧。”
《尤其對我這種善良的人而言》
這句話,在王玉樓聽來很假。
他的回憶中,白小魚的行為模式在某些時刻是會展露出善良和無私的一面,甚至接近于某種狹隘的大愛。
但大修士的話,能當真嗎?
包不能的,求真的路,就是要和這些被上車者塑造的謊言所斗爭。
他們說,下一站會停下讓你上,但根本沒有下一站,車發動時,你就已經成為了燃料。
他捧起茶杯,想要喝下去,但又有些猶豫。
滴水仙尊給他泡的靈茶當然是好的,可他心中實在有問題。
“您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
是啊,滴水已經脫困,王玉樓不想深究滴水是如何在那些害她的人的控制下脫困的,那些事畢竟已經過去。
現在滴水再到他面前,又究竟所為何事?
“沒什么,就是走之前來看看你。”
側頭看著緊張到額頭冒汗的王玉樓,滴水忽然有些想笑。
是啊,他才多大,怕才是對的,因為怕,所以貪,所以想要更多。
喝下靈茶,王玉樓發現好喝是好喝,但似乎沒什么特別的功能。
九品靈茶?
他又品了一下,終于意識到了不對。
滴水仙尊是個會過日子的好姑娘啊。
放下茶杯,玉樓咬了咬牙,選擇直接提要求。
“仙尊,玉樓只有一個請求,顯周老祖”
無非是欠一筆債而已,未來慢慢還就是了。
而且,有沒有未來還是兩說。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皆如夢幻泡影,但沒人可以真正的道心永固。
大部分的修士,到了金丹后也依然擺脫不了執念的影響,我都有執念,你有執念也正常。
他的情況很簡單,只要不出滴水洞,就可以在我的洞天內轉生,我不滅,他的真靈就永不滅。
但要我說,這也是枷鎖,背負的太多不是好事。”
“藏去記憶?”
“可!”
兩人陷入了沉默,曾經,玉樓和小魚是能暢聊一整晚不休息的。
這或許就是背負的太多不是好事的具象化案例。
當王玉樓只是滴水洞弟子王玉樓,白鯉只是滴水洞弟子白小魚時,他們的壓力,最多只到擔憂筑基的地步。
可當王玉樓從白鯉處得知那些真相后,他所要面對的壓力,來自于上面的所有人。
頂級勢力的穩定格局設立之初,各大勢力就從內部秩序上,設計好了未來所篩選的‘人才’會是什么樣。
就是要選自私的、邪惡的、無恥的、毫無自尊的人上去,這樣的人才好控制。
因為他們眼中只有自己,只要不把他們逼到絕路上,他們就很難成為反抗者。
王玉樓都在被漸漸馴化,他已經成為了莽象門下最優秀的干將之一,不是嗎?
清洗散修盟,整理前線,征召紅燈照治下修士來送死,每一項,都干的不是人事。
王玉樓正在為畜生制度工作,制度本身也異化了他。
“我能跟您走嗎?”
王玉樓忽然問道。
誰不想要逍遙啊.
“不能。”滴水仙尊堅決而明確的拒絕了王玉樓的請求。
注意到了王玉樓眼中的失落,以及失落中藏著的慶幸,白鯉理解,他又一次試探成功了。
是的,王玉樓確實有很非凡的特質和作用。
“玉樓,我需要你,你不能躲在我的羽翼下,那樣你就無法獲得真正的成長。
你要飛的高一點,為這個世界帶去更多的改變。
你需要扎根于紅燈照,借著莽象的東風起步的快一些。”
莽象必成道——滴水仙尊親口所說。
又一次確定了祖師能成道后,王玉樓沒多少欣喜,他已經快麻了。
如果成為金丹那么簡單,莽象干嘛要鼓動著打仙盟內戰?
大家都認為莽象能成道,但阻攔莽象的勢力也人多勢眾,他們就能坐視莽象上去和他們搶食吃?
莽象還沒成金丹呢,已經開始撕咬天蛇的利益了,他要是成了金丹,是不是連青蕊也要干?
想到這里,王玉樓問道。
“青蕊仙尊很厲害嗎?”
跟著莽象混是必然,滴水的意思其實也是王玉樓的想法,他試探時就沒指望滴水能答應。
頂級勢力把持大天地所有有價值的地方,滴水這個脫了困的存在沒有自己的基本盤,王玉樓跟著她混就是死路。
但青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顧家大長老顧啟朗親口所言——滴水和青蕊仙尊有大仇,甚至可能都是被青蕊關起來的。
聽到王玉樓問及青蕊,白鯉的表情頓時有些不自然了。
恨,真的恨,恨到夜不能寐的恨。
“青蕊那個老妖婆,壞雖壞,但確實厲害。
她以前,是元嬰法修士。”
元嬰期?
王玉樓來到此世多年,第一次聽到還存在元嬰期修士。
大多數人的認識中,金丹之上是仙尊,仙尊已經是極限了,但不存在,所以把金丹叫仙尊。
可現在,滴水仙尊的話打破了王玉樓的固有認知。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不對。
不對,肯定不對。
如果有元嬰修士存在,那金丹不也會成為狗?
那紫府不就會替代如今的筑基?
還有,白鯉剛剛提到了‘以前’.
“她以前是元嬰期修士?”
白鯉提醒道。
“不,是元嬰法,不是元嬰期,金丹之上已經沒境界了。
所有的金丹修士,修的法門都不一樣,每個人都在自己選定的成道之路上前進。
那些只會跟在別人身后吃剩飯的人,是沒有機會走到真正的高處的。
但在眾多金丹中,青蕊依然很厲害,元嬰法是一個大類,青蕊修了幾萬年,最后確定了元嬰法是死路。
于是,她選擇一分為二,把原有的肉身化作蓮蓬,把元嬰化作青蕊。
你說,這樣的人,能不可怕么。
我的敵人就是她,巧合的是,莽象未來也可能要面對青蕊。
所以,王玉樓,哈,不要那副表情。
不要那副表情,相公,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不可能的。
如果一個逐道者會因為前路的艱難而裹足,那他注定到不了自己的彼岸。”
彼岸,寄托著苦海中掙扎者的所有幻想。
王玉樓沒有見過彼岸,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樣子,但他至少知道了苦海是什么樣子。
所以,要去彼岸,要離開這苦海,要做自由的不被束縛的個體。
逍遙很難,但反而說明了其價值的非凡。
“莽象為什么會與青蕊為敵?”
命運的無奈有時候會有種特殊的表現形式,比如,當你拿到它鮮美的果實時,你看不到你以后要支付的價格。
跟著莽象混很爽,雖然有波折,但王玉樓收獲了很多。
有滴水仙尊這個特殊的大靠山在,王玉樓看清了這個世界,也有了一條,不知道算不算退路的退路——白鯉自己也難。
可代價就是,王玉樓竟然要面對蓮花仙城的掌控者——青蕊仙尊。
這其實和剛出新手村就要拿著木劍去砍最后的boss一樣,荒謬,但這種荒謬又和真實相對應。
回看過往,未來的路已經被王玉樓一步步走出來了。
只是他想不到,莽象會有多蠢,才會和青蕊仙尊成為對手。
“因為莽象太弱了,但他又太貪婪。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可顯然,他心里面有一個大計劃。
這個大計劃會沖擊既有的利益格局。
最后,出手整治他的,定會是青蕊。”
在滴水仙尊口中,打的瓜真人只剩三條腿的莽象居然弱…
其實,王玉樓理解其中的邏輯,但他還是好奇。
“莽象這樣的資深紫府成道以后,應該不會是金丹中的地板磚吧?”
白鯉笑了笑,略帶睥睨之氣道。
“他是資深紫府成的道,其他的金丹誰又不是了?
一個天驕一步步成為金丹以后,他面臨的,會是一大堆比他成道更早,比他更老謀深算,比他積累更厚,甚至稟賦都比他更強的老牌天驕。
莽象是一個天才,可是相公,小魚也是天才啊。”
說到最后,白鯉還俏皮的對王玉樓眨了眨眼。
可是相公,人家也是天才。
是了,祖師厲害,可他的厲害是紫府尺度下的。
等祖師真成為了金丹,那就是又是一番新光景了——總不能到時候繼續和紫府比吧?
“回到剛剛,回到青蕊仙尊那里,小魚,金丹之上沒有境界了,那仙尊這種尊稱,又算什么?”
在過去幾十年間,王玉樓一直以為,仙尊是一個比金丹更高的境界。
現在白鯉卻告訴他,金丹之上竟沒有境界,那仙尊這個稱謂又算什么?
神女微微抬頭,沉靜的雙眸中流露出一絲向往,道。
“現在這個時代,我們稱之為新法時代。
這里的新法不是洞天法,而是靈根修仙法。
上一個時代,修行是一個沒有門檻的事情,任何生靈都有機會修行。
那時候,修行講的是慧根,你適合某一個宗門的法門,你就有這個宗門的慧根。
只要找的宗門夠多,所有生靈都能夠修行。
靈根修仙法改變了這一切,天地間的修士數量大大減少,也漸漸有更多的人登臨了金丹這樣的力量層級。
于是一種特殊的末法時代就出現了,金丹們困在金丹的尊位上,大家互相撕扯,很難有人更進一步。
仙尊這個稱謂,對應的一直是金丹大修士。
只是在早些年,這個早些年可能是十幾萬年前吧,金丹的數量還沒有現在這么多。”
王玉樓聽的心神俱震——只要是個生靈都能修行,但那樣的修行盛世,對于最上層的人而言,卻不是一件好事。
“是不是推行靈根修仙法的人認為,只要修仙者的數量少了,天地間的資源就能更容易的供養出比金丹更高的位階?”
“對,但事實是,他們想錯了。
再厲害的大修士也不能控制一切,總有崢嶸的存在會沖破束縛,站到他們身側,和他們一起撕扯利益。
于是,事情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我不喜歡這樣的世界,所以不太合群。”
我不喜歡這樣的世界,所以顯得不太合群。
滴水仙尊這樣的話豈止是有意思。
在王玉樓步入修仙界還沒多少年時,他就意識到了一件很重要的觀察法則。
即,不要聽其他修仙者說了什么,而應該看他們做了什么,或者說他們經歷了什么。
滴水仙尊經歷了什么呢?
1200多年前,滴水仙尊被青蕊聯合其他的大修士打壓。
在這個過程里,滴水仙尊斬殺了赤明,但她依然輸了,被青蕊用枷鎖困了起來。
差不多一千五十年前,天地間的大修士聯手修改了天地的規則。
從此,在靈根修仙法限制修士天賦的同時,天地規則也限制了引氣期修士的修行速度。
很巧,時間對得上。
這個猜測王玉樓很早之前就有了,但因為太過離譜,所以他不是太自信這個猜測是對的。
就像王玉樓說的一樣,他所看到的是每一個大修士都是生吞活剝也不改色的恐怖存在,怎么可能會有人為了他人的利益而犧牲自己呢?
想想就不可能,對吧?
因而,即便滴水仙尊的言行已經一致了,王玉樓依然沒有完全相信。
神光那樣的老東西都能被人算計,滴水仙尊這樣的存在,王玉樓怎么敢輕易的和她心連心?
“小魚,就算再厲害的大修士也不能算計一切,但金丹的壽元是無窮的。
只要能扛過天劫,就能繼續活下去。
這個天地間應該有很多資歷非常非常深的金丹吧,他們就不會對那些不講規矩、不講他們制定的規矩的新人動手嗎?”
白鯉最滿意王玉樓的就是這點,王玉樓在處理修仙所遇到的很多問題時,會習慣性的用上唯物辯證法,這可以幫他輕易的接近那些藏在真真假假中的真。
就顯得很聰明。
“還記得西海的事情嗎?”白鯉笑著又給王玉樓倒了杯茶。
西海的事情?
我清洗神光流毒?
不,指的是莽象聯手青蕊清算神光吧。
不對,也不對,神光是自己折騰出來的…
“你是說,周縛蛟做餌勾神光?”
“對!”
白鯉點頭,一邊思索著,一邊回憶著。
“一個5000年水平的金丹和一個5萬年水平的金丹,不是一回事。
勾動神光犯錯,一個半死不活的周縛蛟就夠了。
那你說,要勾動那些藏了幾萬年、十幾萬年的老金丹暴露自己藏起來的真實實力,又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好好好,在滴水口中,連金丹居然都可以成為魚餌。
王玉樓終究是太年輕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老牧已經上了桌。
“明白了,所以,仙盟這樣的天地間頂級勢力,都是由老牌的金丹創立的。
他們互相間的穩定,是因為他們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收割時機?”
王玉樓進一步的問道。
可以說,滴水仙尊的出現,屬于是幫王玉樓開了天眼。
站在滴水洞仙尊的高度上,王玉樓第一次在根本邏輯的維度中看清這個世界的玄機。
“可能,可能,因為我也不知道,你看,這就是我為什么強調以前的修行不叫修仙,而叫修真。
等你到了金丹后,你依然需要在謊言和虛假中辨別真實,從而盡可能的減少自己被對手坑害的概率。
筑基的壽元幾百歲,他們的布局可能十幾年、幾十年就算長了,再長也就一百年。
可金丹們的壽元很長,他們的布局,你想想,幾百年起步是不是也不奇怪?”
王玉樓心下有些發寒。
幾百年起步的布局挖坑,等著你去跳,而且為你挖坑的都是又老又強的老牌金丹。
這不就和坑神光一樣一樣的么?
甚至,坑神光時,莽象和青蕊可能都沒準備一百年。
神光太貪了,他的捅蘸價值,在莽仙尊決心成道的情況下,屬于燃料,而非依托。
“小魚,所以壽元最長的金丹能有多少歲?”
已知青蕊幾萬歲,修元嬰法,確定了元嬰法是死路。
但如此的青蕊,于仙盟內也不是什么一言而決的存在,所統轄的蓮花仙城,職能上也屬于仙盟和地方實力派博弈的‘行仙城’平臺。
“十萬年以上。”
說到此,白鯉今日第一次流露出了鄭重之色。
王玉樓想的卻是,十萬年以上的老東西,那還是人么?
人本身形成屬于自己的世界觀以及方法論,從而構成自己、找到自己,需要一個過程。
但這個過程可能也就十幾年,最多幾十年。
然而,當大修士活到十萬年,他們身上究竟還能留下的多少屬于‘人’或者說接近人的色彩呢?
從這個角度看,修仙界一步步變成今日的模樣,又是合情合理的。
王顯茂的含金量還在上升——上面的大修士不是人。
“仙王畢方,它是最明確的,壽元十萬年以上的存在。
傳說,它扛過了一百七十多次天劫,但這個數據不一定是準的,可能更多,但大概率不會更少。
以前的天劫不像如今這么頻繁,但一百七十次依然很厲害。”
畢方的傳說,在大天地間廣為流傳,王玉樓以前純當故事。
現在白鯉親口告知后,他才知道,原來畢方妖神亙古永存不是亂說的。
“妖神、妖神,還是妖神,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妖神。
小魚,神光那個畜生給了我七種紫府法門,其中.
我知道神通化妖紫府法很強,可也沒必要所有人都化妖開紫府吧。”
白鯉搖了搖頭,幽幽提醒道。
“莽象的無相法取的是無相之形,但無相之意是每一個大修士都會修習的存在。
天地本無相,你離開天地,天地也就不存在了。
你才是天地的主人,所以,人啊、妖啊,其實沒那么重要。
我是妖,我也可以善良,你是人,但你也被迫在那些大修士設計好的秩序下做了他們希望你做的‘惡’。”
這番話,王玉樓聽得懂,也明白可能有問題。
但他沒有反駁。
反駁干什么,他是和滴水仙尊交流的,不是和滴水仙尊爭高下的。
白鯉如此慷慨的把這些尋常的紫府都不知道的消息傳給他,這屬于真正意義上的‘傳道’,感恩就完事了,包不可能反駁的。
而且,白鯉說的也不一定是錯的。
一切如夢幻泡影,解構的最后必然是虛無,意義本身也是以個體為中心的。
尋常修仙者,百萬人爭破腦袋最后也不一定能有一個成為紫府。
但白鯉作為金丹,反而認為長生是痛苦的根源,這就是意義在個體上的差異化表達,沒有對錯,不過因人而異罷了。
“但你為了善和那些人作對,現在看似乎錯的厲害,小魚,當初到底發生了什么?”
王玉樓終于問了出來,白鯉一開始就說自己心善,王玉樓當時是嗤之以鼻的。
可后來,很多細節又和她的說法對上了,所以王玉樓終究是沒忍住。
“一群因循守舊的人,仗著實力高強,限制了天地間生靈們成道的機會。
對他們而言,這符合利益,但對我而言,這不符合我的理念。
我不怕任何競爭,別說青蕊哪怕是畢方來了我也不怕。
當然,這不意味著我會無腦的和他們斗,該跑還是要跑,所以我得走。
我想說的是,只有激烈的競爭,只有大浪淘沙,只有讓那些崢嶸的靈魂們在高天之上碰撞。
只有如此,金丹之上的路才會越發清晰,而不是現在大家都困在這個階段。
逍遙嗎?
也逍遙。
但我不喜歡,僅此而已。
理念之爭這個理由聽起來有點奇怪,但事實上當時真的就是單純的理念之爭。
與我持有相同理念的人不少,只是吧,我被他們當做典型,被打壓的最厲害。”
“你渴望更激烈的競爭,然后從競爭中尋找到新的生機與發展的方向。
但是你就不怕輸嗎?如果輸了,你可能會身死道消。”
王玉樓終究還是不懂白小魚的境界,問了一個比較單純的問題,沒有試探,又是一次純好奇。
“我怎么可能會輸,我是天才,相公。
他們或許積累深厚,他們或許老謀深算,他們或許狠辣無比,他們或許比我人多勢眾。
可這又怎么樣?我有信心贏!
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夠走向巔峰,我相信,那個人一定會是我!
未來你會理解的,每一個大修士都不怕競爭,也都不怕輸,我們都相信自己會贏。
所謂謹慎,對我們而言,只是一種在競爭中必然會使用的策略,不意味著我們怕了。”
白鯉此言,奪目的讓王玉樓有些失神。
如果只有一個人能走向巔峰,那一定會是我。
對手再強再多也不可怕,我就是有能贏的信心。
大修士的氣魄對于王玉樓而言,是一個很早就在他的心里邊有所思量的東西。
他很早就意識到了,一個人想要成為大修士,得先有大修士的氣魄,然后以這樣的氣魄在修仙界奮斗,從而走向那個更高的遠方。
可什么是大修士的氣魄,單純的很辣嗎?不是的。
是對那些無關緊要的利益的漠然嗎?也不是的。
它好像有無數個側面,王玉樓能描繪它一個又一個的側面,但又無法描繪它完整的樣子。
這一刻,在白小魚身上,不,在滴水仙尊身上,王玉樓看到了,一個真正的大修士該有怎樣的氣魄。
就在他心中慨嘆時,白鯉又補充道。
“而且,即便真的輸了也沒什么。
對我而言,失敗或者死亡可能是種解脫。”
普通的修行者渴望長生,但對于滴水仙尊這樣已經長生的存在而言,長生竟然是一種詛咒。
善良的人活在黑暗中,怎能不痛苦呢?
“我不想輸,我可能還沒有你的境界,小魚,能不能幫我看看神光給我的7種紫府法門有沒有問題?”
“小事兒,不過神光確實有點太磕巴了,才掌握七種紫府法門,他成金丹成的太順了。”
“不止七種?”
“當然,700種不敢說,100種還是有的,以前是慧根修行時代嘛。
那時候,開紫府完全不需要任何資質,只要找到合適的法門,任何生靈都有機會。
好了,看了兩遍,這7種法門中,6種都沒有問題。
唯獨天人感應紫府法的法門不太全,只給了籠統的方向,沒有給具體的古法法門。
不過這條路你不要選,這條路是死路,最適合你的,其實是竅穴勾連紫府法。”
慧根,講究的是修行者和法門有沒有緣分,和現在準入門檻很高的靈根修仙完全不同。
“原來如此,我也打算修竅穴勾連法。
不過現在的問題是,法門有了,但莽象沒給我過。
假使我貿然的修,會被莽象記恨甚至打殺。
所以,我才問能不能跟你走。”
莽象畫了20個紫府的餅,但所有人都沒當真。
王玉樓那么努力的工作,為的只是讓祖師高看自己一眼,給自己一個機會。
“能修你也別修,等莽象成了金丹后你再開紫府。”白鯉提醒。
“恩?這是為什么?”
王玉樓意識到了不對。
“以前你在滴水洞的時候,沒少和你們家的人討論紫府之機,紫府名額。
但實際上名額制是假的,仙盟不限制紫府的名額,紫府修士的數量看起來少,僅僅是因為各個大小勢力的高層,不愿意讓更多人站上來和自己搶利益。”
王玉樓又猜對了,根本不是名額問題,而是資源分配問題,他笑得很開心——自己還是適合修仙的,在求真的路上,總是走得比較順利。
不過,有時候打臉來的就是這么快,白鯉下一句話就讓他啞口無言。
“但名額限制的說法也是真的,莽象在群仙臺上暗戳戳威脅要內戰,仙盟內部的各大山頭就都開始準備了起來,這其中不只是因為莽象的威脅。
修士想要開紫府、證金丹,都需要于大天地內成道。
但大天地的承載是有上限的,目前天地間的金丹仙尊們大概有不到千名,具體的數值還真不好算。
可終究是太多了,連帶那數不清的紫府,擠的大天地的雷劫變為了七年一次。
兩宗大戰打了一年,死了很多筑基,所以天地對修仙者的限制少了很多。
莽象想要門下多些紫府,是為了鎖定天地限制的數額,可以在他有需要的時候,瞬間制造出巨大的空缺。”
沉默,沉默,沉默是今晚的中線鎮守府,沉默是無言以對的王玉樓。
莽象祖師是不是畜生,當然是。
王玉樓以最壞的惡意去揣摩他時,認為他二十名紫府的大餅,可能只會實現兩名。
可現在看還是王玉樓太天真可愛幼稚了。
20名紫府的大餅你想吃到嘴里?
可以啊,沒人會嫌棄自己的備選工具人多。
“小魚,如果祖師成道后,我們王家才開始出紫府,那會不會掉隊?”
白鯉搖了搖頭,提醒道。
“現在跟上有什么用,莽象現在拉紫府,只是為了未來證金丹的時候多點耗材。
是,我是讓你跟著他繼續發展,但你要借得是他的東風,而不是成為他點起東風的燃料。”
燃料、燃料,這個詞好,全對上了。
要做一鍋好飯,當然需要先備好柴火。
現在看,祖師在證金丹前的一步步,走的都很穩。
莽象辛辛苦苦增發恩情催生出來的紅燈照‘筑基嬰兒潮’們是燃料。
在他的大餅下,選擇開紫府跟著莽象混的那些紫府,也是燃料。
成道,成道,這樣的莽象,怎么看都有成道的水準了。
如果莽象這么賤畜的東西都沒法成道,王玉樓很難想象,得是多厲害的人才能以紫府證金丹。
不要拿白鯉做例子,白鯉是實打實的金丹,她的崢嶸與非凡,是她一點點打磨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