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纛在移,往后面軍寨里的中軍大帳而去,天子回營。
營帳之內,嘈雜皆無,便是都知道天子疲憊不堪,許一會兒又要睡著了去…
倒是蘇武并沒有睡,他在等人,等宗弼回來…
許也在等完顏宗望,希望他沒事吧…
蘇武身后,有一張巨大的輿圖,蘇武站在輿圖面前,慢慢在看,這天地,著實是大…
有時候不覺,真看起來,從此處大定府,去那西邊興慶府,竟是三千多里地…
蘇武慢慢丈量著,從汴京到敦煌,竟是四千幾百里,這還沒到西域…
蘇武看得認真,從遼陽到高麗開京,不過一千里地。
從遼陽到黃龍府北邊的完顏部所在,一千一二百里地…
從燕京到遼陽,一千四百里地左右…
完顏宗望與完顏宗弼,還有完顏希尹,都來了,進了大帳之內…
蘇武轉頭來,隨手一抬:“坐,都坐…”
三人行了禮,完顏希尹行得最好,躬身大拜,完顏宗弼也行禮了,完顏宗望只是點了點頭…
蘇武也不在意,自己也落座,還吩咐:“上茶水吃食…”
然后,蘇武把三人打量了一番,主要是打量完顏宗望,不是第一次見,但以往的印象也并不深,蘇武打量得很認真,此人還真有幾分像那完顏阿骨打,蘇武對完顏阿骨打卻印象深刻…
但…臉型像,氣質不像,特別是那一雙眼眸,完顏阿骨打哪怕老邁之時,那眼眸也如鷹隼一般,但完顏宗望卻沒有這般一雙鷹隼之眼。
“烏珠說,山林里,同一片林子,不會有兩頭雄虎同處,我中原之語,便也是一山不容二虎,總要分出一個勝負,許這是天命,避無可避之天命…”
蘇武的開場白。
完顏宗望不是那登不上臺面之人,也嘆氣開口:“烏珠說得對…”
“勝負分了,烏珠說女真要去遼陽,我答應了,你覺得呢?”蘇武只看完顏宗望一人。
其實完顏宗弼與完顏希尹,也盯著完顏宗望。
“好!”完顏宗望點頭。
“那這件事就算議定了,你們三人,希尹去遼陽,你們兄弟二人先去汴京住上一年半載…”蘇武繼續說。
“好!”完顏宗望再點頭。
“那這件事也就議定了,今日這大定城內,女真孩童,八歲以下的,皆去汴京,讀書學字,來日編入天下各地之軍伍…若是有那真正讀得好的,進考科舉也無妨…”
蘇武顯然是一件事一件事來說。
“好!”完顏宗望好似完全沒有其他意見。
“還活著的老弱婦孺,皆隨你們去遼陽府,劃你們一片足夠大的地,今年與明年之糧,朝廷來支,后年,自給自足…但每個月,月初與月中要點卯!不可少人,死的要報備遼陽府的衙門,馬匹就不會再有了,牛倒是可以給你們一些…耕地農具,自也要給…”
蘇武自是真要把剩下來的這些人當做人質來用,只要他們沒有馬,駐軍在側,這些人就跑不了。
誰為駐軍之將?蘇武心中已然有了人選,潁州梅展。
完顏宗望頭點了一下,卻問:“陛下今日,可否…仁慈一分?”
蘇武沒說話…
完顏宗望也不多言,只是嘆了一下氣…
蘇武繼續說:“你兒子名叫完顏胡剌,漢名起了一個‘文’字,這某知道,頭前不久,某知會下去了,若是亂軍之中他活著,此時大概死不了…若是亂軍之中死了,你也莫怪,還能生…”
這話,著實難聽…
但完顏宗望這般的人,卻也能聽,兒子是重要,但與整個女真存續與未來而言,也是無奈…
“著你二人去汴京,也不是有什么其他事情,就是讓你們多學一些漢話漢字,把大燕的公文看得懂,平常里,你二人在翰林院隨著行走,翰林院里都是飽學之士,多沾一沾飽學之文氣,來日有大用,來日你二人,都要到黃龍府去,到山林里去…”
蘇武真有安排。
完顏宗望便也問:“陛下是準備如何對待山林之民?”
“到了這個時候,自是秉承兩番之策,一來,不收山林之賦稅,二來,開榷場做公平買賣,此事你二人也可監督一二。但有一事,皆要是大燕子民,你們要帶著朝廷軍漢,把朝廷之政策送到山林里去,引導山林之民于榷場來交易,引導山林之青壯,出山林來應征入伍,當然,待遇最是優厚…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讓山林諸部,挑選首領之子孫,入附近州府入學堂,大部落,鐵驪,室韋這一類,那就要子孫往汴京入學堂了…”
蘇武看向完顏宗望,再接一語:“此,才是世世代代安居樂業、相親相愛、不起仇恨之法,子孫萬代之福也!你兒子若是還活著,也當去汴京…”
完顏宗望轉頭去,看完顏希尹與完顏宗弼,完顏宗弼沒有什么表示,只看著兄長,完顏希尹微微在點頭。
“好,都依著陛下就是…我自來日帶宗弼,走遍山林去…”完顏宗望臉上是有無奈的…
蘇武一語:“你也不必心中排斥,真說起來,我中原之書記載無數,山林之民,特別是西邊山林,自古就稱為東胡,什么柔然鮮卑,契丹女真,室韋萌古,皆出東胡,這些許你也知道,東胡何人也?殷商后裔也,這許你并不知道,昔日,周人伐商,商大敗,一部分留在了河南之地,一部從河北往北,這一部分人,自就不斷北去,便有爾等東胡…”
蘇武說的是真的嗎?
自是不假,但也不全面,這些,卻也不重要了,人嘛,總要找個出處,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這是一個定義。
女真人,乃至山林里的所有人,他們此時此刻是不可能給自己找到出處的,那就蘇武來找,蘇武來定義。
有歷史,才能有傳承,才能談文化。
豈不聞后世,土耳其,其實是突厥,自己往臉上貼金的時候,還說自己是逼著中國人修長城的民族。
匈牙利,便說是匈奴之后,來自東方,格外與中國親近。
北邊幾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人,怎么能沒有歷史出處呢?怎么能沒有一個闊過的祖上呢?
這話倒是把完顏宗望聽得在愣,他去看完顏希尹,這事,他信完顏希尹的…
完顏希尹吞了吞口水,看了看蘇武,點點頭:“史書中是有這么記的…”
你看,這不就成了嗎?
蘇武哈哈笑來:“你道中原何人還是殷商后裔?”
完顏宗望自是一頭霧水…
完顏希尹倒是門清:“陛下這么問,那此事倒也有趣,春秋之宋,便是殷商后裔,此周公旦平定三監之亂后,封商紂王之兄長微子啟于殷商舊都商丘,如此,立國為宋,宋國地位特殊,周天子引以為‘三恪’之一,準宋人以天子禮節,繼續祭祀殷商宗廟。”
“此事是不是有趣,那昔日春秋之宋,豈不就是如今河南商丘之地?兩千年后,子孫卻還在打來打去…”
蘇武自是有意在營造這個認同,雖然此時看起來還有些尷尬,但十年后二十年后,乃至千百年后,誰還敢說此事尷尬?
且看史官,不必史官了,且看朱武,在旁指揮人在記,而今還沒來得及弄那些置《起居注》的官員,這些秘書暫時充當一下就是。
蘇武今日之言,明日就會成為歷史,在史書有載,千年萬年,延續下去。
說不定就是來日后人研究史學的重要資料,說不定還有一個詞:天子論商。
完顏宗望自是又看完顏希尹去。
完顏希尹點頭來:“以往雖然都讀過這些,但也不曾多想,今日陛下一說,還真讓人醍醐灌頂,原道我女真與宋人,竟不過是殷商兩支。”
殷商后裔之宋人的故事很多,也是中國古代最早的地圖炮,春秋之時,宋人各種黑料,什么拔苗助長、守株待兔、智子疑鄰、朝三暮四,反正這種奇葩的故事,祖宗們都給安在宋人頭上去。
蘇武聽得完顏希尹之語,很是滿意,點頭來:“如今,不外乎也是春秋戰國之事也,殷商起兩支,我這魯人起一支,如此戰罷,天下歸一…”
完顏宗望是聽得一愣一愣的…
蘇武也不管完顏宗望信是不信,亦或者將信將疑,蘇武自顧自說,反正今日場面,就是來日史書,只道蘇武說給完顏宗望一人聽?
那顯然不是…
“還與你們說一個趣事,希尹你便也不知的事,這事,不見經傳,你定沒在書里讀過…”
蘇武輕松在言。
完顏希尹還真起了興趣,目光注視而來。
蘇武起身,身后是輿圖,抬手去比:“你們家在這里,遼陽在這里,這邊都是海,往上去,去到最上方,很遠的北方,還有一條路,由西往東延伸,這里有一個淺淺的海峽,很容易過去,過去之后,就是另外一片極其龐大的土地,比咱這天下還大,那里也生活著許多人,只是不比咱這里有車有馬有鐵…哪里的人,許也是殷商后裔…”
只道蘇武在說什么?
那海峽,是白令海峽,西邊是西伯利亞,東邊就是阿拉斯加,阿拉斯加就到了美洲了。
蘇武繼續說:“從這海洋而去,渡海,這海可寬廣,渡海而去,也能到…什么時候,你們親自去看看,看看他們紋的面,是否與你們山林里許多部族紋面類似與否,他們的語言,有沒有許多音節與你們也類似,他們的裝扮,他們的圖騰,到時候你們都可以去看看…”
完顏宗望都聽呆了,本以為此來,許是看來聽蘇武耀武揚威的,或者即便不是如此,也是來聽蘇武頤指氣使的…
蘇武莫名其妙,說得這么一通,給女真找祖宗,給女真找兄弟,還給女真找遠親…
完顏宗望不是不懂蘇武之意,不外乎是為了來日統治上找一個血緣之類的法統…
但…什么海峽,什么極其龐大的土地…
完顏宗望再去看完顏希尹,好似在問,這是真的嗎?
完顏希尹也一頭霧水…他也不知道,但想了想,堂堂大燕天子,不至于如此信口開河吧?
蘇武其人,當也不是信口開河之輩。
就聽蘇武繼續一語:“某給這片極其龐大之地取了一個名字,殷地!”
什么美洲,什么阿美莉卡,以后就叫“殷地”,蘇武起的,自是要沿用下去。
朱武在旁,也是連連抹額頭之汗,他也跟不上節奏了,這都什么跟什么?
卻也不斷指揮一旁的秘書:“記錄下來,殷地,殷商之殷,總有一天,咱們會見到他們的…”
“那里的人,就叫做殷地人…”蘇武還追一語。
朱武只管往后快說:“記下來,殷地人…”
這不,又成了一件事…
什么事?
自古以來,這個詞很重要,成的就是這件事。
自古以來,殷地,就是中國之地,大燕開國天子親口而言,史書上記錄得清清楚楚,后世子孫,若是失了殷地,那就得死無葬身之地,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蘇武去看完顏希尹…
完顏希尹在旁,便也點頭:“那還真是想見一見這殷地人到底長個什么樣子…”
“不必著急,許要不得太多年去…”蘇武從輿圖那里回來坐下,剛才一番比劃來去,其實也多是在輿圖旁邊虛空比劃。
卻是蘇武剛坐下,興致大起,又站起來了,剛才是在輿圖右邊,現在是去輿圖左邊,說道:“你們可知道這邊是哪里?”
完顏宗望竟然在搖頭…
“這邊,往西去,耶律大石已然再去了,西域自不必說,西域之西,以往也有記載,有什么大宛貴霜之類,如今不是了,那里有什么花剌子模,大概在這,什么塞爾柱突厥,突厥你們知道吧…就是昔日縱橫草原之突厥,被大唐趕走了,他們在這里又發家了,塞爾柱突厥,還有什么歐羅巴…便是羅馬往下,史書有載,說是大秦,也說拂菻之類…這里是海,一片被陸地包圍住的內海…地中海,這名字倒是合理,這里,什么大食,這里都是海…過來,天竺之地也,再過來,就到了暹羅交趾之類,這就到咱廣南了…大得緊呢…”
蘇武越說越起勁。
倒是為難了朱武后面的那些人,提著筆,一寫三撓頭…
“這下面,往下去,南邊,一片群島,再南邊,又有一片極廣之地,上面的鐵,那是多如牛毛啊,要多少有多少,子孫萬代都挖不完…”
“還漏了此處,此處歐羅巴之下,一大片…都是黑不溜秋之人…礦產豐富,土地肥沃…著實是大…”
臨了臨了,蘇武大手張開一抱:“咱活著的地方,是個球,從這邊走過去,能從那邊走回來!”
蘇武興致起來一通說,這也是他第一次與人說這些,說得莫名激動。
說得在場所有人,都是一愣一愣的…
蘇武第一個去看完顏希尹,完顏希尹點頭:“嗯,古人有言,漢之張衡所言,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大概就是此理!”
什么?東漢張衡還說過這個?
蘇武倒也大受震撼,這完顏希尹,真當個大學士也無妨了…
“張衡說得對!”蘇武點頭一語,也去看朱武那邊。
朱武連忙催促:“記下來,都快記下來!”
蘇武還親自走過去:“塞爾柱,塞外之塞,爾雅之爾,棟柱之柱…”
完顏宗弼趁著蘇武走過去了,扯了扯兄長的衣角,小聲問了一語:“他他…他說的都是什么?”
完顏宗望認真想了想,答道:“許就是昔日與你說的那話語,說還有更大的天下,這大概就是更大的天下吧…”
完顏宗弼不能理解,但大受震撼,呆呆點頭:“哦…”
蘇武還轉頭來言:“晚些時候,某親自執筆,大概畫一畫,畫個大概,然后著人謄抄,都給你們發一份,你們好好看看…這天下,就是圓球,就是雞子中黃…這寰宇呢,就是雞子外白,這么包著,天體圓如彈丸,在其中運轉…”
完顏宗弼愣愣點頭:“原是這般…”
“記記記,快記…”朱武催促著,辛文郁筆下在奔。
蘇武也在想,什么西伯利亞,這名字不好,遼北!
昔日大遼,地廣萬里,從東到西橫跨而去,那更北之地,若是再分,遼北東路,遼北中路,遼北西路…
遼字,在漢語里,也有遼遠廣闊之意。
這不就一目了然嗎?一聽就懂。
什么白令海峽?遼北東海海峽。
晚些時候,蘇武都要寫清楚!
卻是一語:“過些時候,某要派人去西邊尋耶律大石,想他此時此刻,生存艱難…”
這話不假,耶律大石雖然建立的廣大的西遼,但過程也是極其艱辛的,生死常在一線,老家來人了,來幫手了,豈能不美?
打通西域,就是耶律大石了,這是一件事,漢唐都能做,大燕自也能做。
豈不知,千百年后,哈薩克斯坦與吉爾吉斯斯坦,還有一條楚河,很大的河,那是漢時楚國將士戍邊之時,思鄉而命的名,千百年沒變,依舊叫做楚河。
再通西域,何人去?
蘇武已然有了人選,岳飛,西北燕騎,配一萬,黨項騎配五千,還給岳飛多配個一萬的正經契丹士卒,草原諸部之騎,配一萬。
女真騎就算了…怕耶律大石看到他們會拔刀相向…
當是要再一次鑿通西域了,什么草頭回鶻,西州回鶻,黑汗王朝,什么師子王…
漢軍再至!
當然,這都是要準備的…
只待明年,明年天下賦稅到得朝廷,蘇武就能準備妥當了。
想得蘇武真是心里都激動起來了…
但蘇武此時又說了一句:“嗯…過些日子,要出兵高麗,不必大軍,慢慢打,不著急,女真隨行出征…”
蘇武也是想起很多,昔日征伐高麗之事,成敗皆有。
敗的時候,有一個很大的共同點,那就是上來就把架勢弄得太大。
所以蘇武這回,慢慢來,大戰略就是小規模軍隊不斷滋擾討伐,四處出擊,慢慢吸引高麗之兵聚在邊境沿線…
再起海路大軍從山東半島出發,渡海登陸而去!攔腰去打,直攻開京。
許先打個一二年,再來一戰決勝。
若談昔日高麗之勝,勝在北邊多是山地,各種山城極其難攻,如今蘇武所謀,合理非常。
也不是蘇武獨創,昔日漢軍打半島,就曾渡海,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蘇武只管自己頭腦風暴,說著說著就到打高麗了。
完顏宗望也是見縫插針:“既是要伐高麗,昔日高麗與我女真,仇怨也多,女真勇士必愿效死,還請陛下…仁慈…如此來日,多有女真用命!”
蘇武看了看完顏宗望,卻是一語:“明日天色蒙亮,你自入城…”
完顏宗望低頭了去…
女真到底存活多少,大概也只有明日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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