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法壇廣場上,突然陷入死寂。
就像自習課鬧翻天時突然發現班主任站在窗外,皇帝和文武百官齊刷刷閉了嘴,不哭了,不鬧了,也不笑了,連呼吸聲都壓得極低。
余光偷瞄,上仙雙目赤紅,勾肩搭背和禮官聊天,后者丟了魂似的有問必答,形如提線木偶,全無自我可言。
畫面太滲人,看起來似乎、可能、也許不是什么好神仙。
開錯門了,還是請錯神了?
大周朝堂亦有修士,受重庭界天地法理限制,上限為化神期巔峰,一個通幽期宗師都找不出來,但向遠這種強行敞開心扉的交流方式,無須太高境界,普通人都能看出來有問題。
邪門!
說好的仙風道骨呢?說好的德高望重、寶相莊嚴呢?為何上仙給人一種…呃,智勇雙拳的霸道之感?
是史書記錯了,還是史官過度美化了?
眾皆噤若寒蟬,一聲不吭。
同時又都慶幸無比,沒有因為神仙當面,大周有救了,就傻夫夫沖在最前面行禮,不然的話,提線木偶就成了自己。
說起來,向遠誤會這群‘凡人’了,祭祀蒼天、請神下凡等和上界天庭相關的儀式,在大周史書中有明確記載,亦有明文規定。
怎么請,怎么拜,神仙下凡之后怎么接待,白紙黑字都有說法。
不是眾人葉公好龍,而是禮不可廢,再急也要按照規章制度走流程。
否則惹惱上仙,罪過可就大了。
重庭界和乾淵界一樣,上界天庭遠走他鄉多年,有且極有可能,兩界原本歸屬同一個天庭,大周多年祭天無果,走流程的情況下,手藝有些生疏。
好比現如今負責祭祀的禮官,因為多年不得天命,導致地位下降,手藝生疏了許多。
他們本該走在皇帝前面,率先行禮恭迎仙人下凡,沒經驗,頭一回見神仙,陷入持續懵逼狀態,忘了下一步的流程該怎么走。
禮官不帶頭,皇帝就很尷尬,他若上前,會顯得大周皇權高于神權…
這是不對的!
雖然現在已經是了,但那是上界遲遲不予回應,為了大周國祚,皇權不得不走到前面。
今晚就改回去!
皇帝理由都想好了,一看向遠雙目赤紅操控傀儡,當場偃旗息鼓開始裝死。
純路人,上仙手段和魔帝沒什么區別。
不會又是一個魔帝吧?
我重庭界何德何能,竟有兩位魔帝輪番伺候!
眾人胡思亂想之際,向遠和禮官敞開心扉交流完畢,大致明白了重庭界當前局勢。
魔帝降臨,天下大亂,大周岌岌可危,拜天求神…
向遠微瞇雙目,散開元神感知,初次接觸此界天地法理,隱隱察覺有哪些不對。
太順利了!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元神感知散開,天地法理全無排斥的意思,且因此界的天地法理的表現形式,元神感知的范圍擴大百倍不止,只一息便籠罩了整個京師。
還沒完,越是掌握此界天地法理,元神感知的范圍就越大,沒有盡頭一般瘋狂擴張。
向遠持閻浮門數次穿越,可稱資深者,什么版本沒見過,像這種對外來者友好到近乎跪舔的世界,他還是頭一回見。
蕭令月、禪兒、白無艷都快饞哭了。
她們回回被削,各種被限制,從未打過這么富裕的仗!
向遠冥冥之中有種感覺,現在的他強得可怕,即便重庭界沒有開啟飛升通道,他表現出的神通手段也能媲美真武大帝…辦公室的女秘書。
乍一聽是辦公桌上隨便長長的程度,跟個熱兵器似的,可這是真武大帝的熱兵器,呸,真武大帝的女秘書,得帝尊神力加持,放眼任何一個下界都是天下無敵的存在。
乾淵界例外,水太深了。
向遠元神感應散開,如潮水般漫過整座京師。
剎那間,萬千景象映入眼簾。
破舊草席在長街上連成灰黃的浪潮,每一張草席上都蜷縮著骨瘦如柴的軀體。
施粥的隊列中,有皮包骨頭的男子無力行走,只能匍匐爬行;有面黃肌瘦的婦孺分享清水白粥,碗底映出凹陷如骷髏的面頰;有嬰孩安靜異常,青紫的小手垂在草席邊緣,像一截枯死的樹枝。
街頭巷尾,一派人間地獄。
向遠眉頭緊皺,想到曾經的廢土界,瞬間對這方世界生出厭惡感。
他心善,見不得這般慘劇。
虛偽的心善講究眼不見為凈,只要看不見人間慘劇,世界便歌舞升平,一片美好。
把流民趕出京師,沒了悲劇,良心就能過得去了。
向遠是真的心善,廢土界的時候,他無力改變整個世界,從靜云手中求來玉帶,開啟飛升通道,引真武大帝神力降臨,掃清天地魔氣;又借來觀音大士的凈瓶,洗盡鉛華,化廢土為初生的凈土。
這一次,不必如此麻煩。
此界天地法理,已在掌握之中,明悟自身手段,果斷出手。
向遠身軀緩緩飄起,小世界透體而發,陰陽二氣交匯,五行之力演化…
清氣上揚,驅逐京師上空的陰影,輕拭玉盤,拂去陰霾渾濁,使皓月當空,重現天光;
皎潔月光橫掃,凈化邪祟,又將遠天的黑暗長河逼退;
五行循環相生,土行黃光厚德載物,木行青光化作植株抽芽,得水行黑光、火行赤紅、金行白光,破土而出野蠻生長。
轉瞬間,果樹枝頭垂落累累碩果,化虛為實,從無到有,遍布京師每一條街巷。
高空俯瞰,以向遠為中心,遍地五行之光扭曲,光帶蔓延流轉,食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神跡降臨!
流民們瘋搶著果實,大口吞咽,有人甚至被噎得直翻白眼。
“虛不受補,吃太多會死人的…”
向遠搖頭,抬手挑破指尖。
嘀嗒!
一縷神魔血溢散,融入小世界之中。
嘩啦啦———
春雨連綿,覆蓋京師上空。
雨絲中蘊含著生生造化之力,補全空缺,潤物無聲。
流民干枯的身軀漸漸充盈,蒼白的臉上浮現血色,體內病殃被洗滌一空,沉重的身軀為之一輕,那些奄奄一息的嬰孩,也開始發出嘹亮啼哭…
素染劍尊吐槽向遠是西王母的不死藥,雖是嘲諷之言,但建立在了事實的基礎上,不是亂說的。
“神仙!是神仙啊!”
京師中,百姓們跪地叩拜,淚流滿面。
向遠飄身落地,不愿享用這般大禮。
廣場上,皇帝和文武百官神色激動,一個個躬身叩拜,他們雖未見京師內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但沐浴春雨,體內沉疴盡掃,紛紛明白自己想多了。
請對神仙了!
史書中記載無誤,史官們也未曾夸大其詞,上界神仙果真仙風道骨、德高望重、寶相莊嚴。
“周天子姬白敬拜上仙,承天之恩,降甘風雨…”
見禮官們唯唯諾諾不堪大用,皇帝顧不得禮制,躬身上前叩拜,巴拉巴拉說了一堆,因為經常被人拍馬屁,久病成良醫,口才極佳。
哦,你也姓姬?
向遠眉頭一挑,乾淵界的上周歷史悠久,只留下了一堆遺跡,他沒記錯的話,上周皇室就是姬姓。
下淵界、重庭界的周王朝,皇室也是姬姓。
周天子姬氏的流傳度甚廣,在三千世界都有跡可循,可見來頭極大,并非偶然。
向遠就這個問題詢問過素染劍尊,逗比玩意拿錢不辦事,說算了肯定吐血,還說沒人會這么傻,賴賬賴得理所當然。
向遠果斷去找了愿意吐血的白宮主,怎奈剛好趕上西王母和周穆王的謠言,白宮主近來心情很糟,他回回送上門都被連抓帶撓,一直沒找到讓白宮主吐血的機會。
問題拖到現在也沒解決。
今天聽姬白這么一說,哈基米又開始撓心了。
不管了,回去就讓白宮主吐血!
被白宮主撓,比被哈基米撓舒服多了。
“望上仙賜下尊號,使我大周世代祭拜,永感仙恩!”
皇帝跪伏在地,連聲請求,身后文武百官浪潮般跪拜,懇求聲此起彼伏。
“本座北方真武,九天蕩魔祖師!”
向遠也不含糊,直接報出來自己在天神界的名號,這趟算出公差,亮出真武大帝的名號非常合理。
九天蕩魔祖師!
眾人聞言,皆是喜極而泣。
魔帝亂世,天庭下凡蕩魔祖師,專業對口,大周有救了,天下太平了。
“起身吧,本座不會在重庭界逗留太久,降服魔帝之后便會離去,祭祀之事爾等也不必鋪張浪費…”
向遠話到一半,想到了什么,嚴肅臉道:“若有動土施工,記得在真武大殿邊上興建兩座神殿,分別祭拜黎山老母、南極觀音兩位大神通者。”
一個尊師,一個重道,他尊師重道一直可以的。
向遠揮揮手讓皇帝和一眾文武百官起身,看京師內餓殍遍地,哀鴻遍野,流民無處不在,可知姬白算是一個好皇帝。
經常當皇帝的都知道,流民成勢的后果有多可怕。
姬白愿意放流民入京,還四下施粥,先別管他是蠢還是傻,最起碼他有一顆仁心。
這么瘋的皇帝真不多了。
至于米粥清澈見底,可稱白水,這也不能怪姬白,魔帝亂世,大周版圖只剩下一座京師,地主家已無余糧,他真的很努力了。
皇宮深院。
向遠盤膝半空,吐納呼吸陰陽二氣,梳理重庭界天地法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降服魔帝不急于一時,先摸清楚自身上限何在,視情況決定降妖伏魔的方案。
打得過直接推至魔王城,天降正義,打不過臥底魔王城,半生飄零。
換湯不換藥,他一直是這個套路,特別好使。
一夜無話。
姬白深感上仙德高望重,救萬民于水火之間,有大慈悲,這般圣賢絕非凡人可以揣度,塞倆公主過來候著只會褻瀆上仙威名,他就不給自己找不自在了。
神都蕭氏覺得很可笑,太安劉氏笑笑不說話,上元李氏捶胸頓足,懊惱來晚了。
向遠一夜修行,再次確認一點,現在的他強得可怕。
重庭界上限為化神期巔峰,沒有通幽期宗師境界可言,天地法理也不支持宗師級別的實力,凡有超出界限者,出手必有空間裂縫,再嚴重一些,可能會把重庭界玩壞了。
但是,魔帝可以在不傷及重庭界根基的情況下,使出遠超化神期上限的神通本領。
向遠現在也能做到。
起初他以為是版本的緣故,重庭界天地法理的表現形式支持毀天滅地的夸張特效,盤了一晚上天地法理,發現情況比想象中更為復雜。
具體什么原因,向遠一知半解,沒有參考案例,無法給出正確答案。
上一個版本福利在廢土界,向遠熟練掌握天地法理之后,強得像個弗利沙大王,橫推地下城把底關BOSS當成小兵虐。
重庭界的版本和廢土界有些相似,福利滿滿更加夸張,特效就跟不要錢一樣,讓向遠感覺自己一拳可以打死一頭牛。
牛魔王的牛!
具體原因不明,或許和魔帝有關。
域外天魔亂入,天地法理隨之扭曲,重庭界剛剛升維,對自身定位不明確,故而表現方式混亂,很適合體育生站起來蹬。
沉淀一段時間,有了明確的自我認知,體育生就蹬不起來了。
“或許是,但總覺得…”
哪里不對!
向遠百思不得騎姐,老辦法,想不通就往邊上挪挪,等忘了就不用想了。
當務之急,先干掉魔帝!
直覺告訴向遠,魔帝能鋪天蓋地施展特效,強得像個牛魔王,肯定知曉重庭界的真相。
魔帝把一切都放在了魔王城,有且極有可能,靜云師父口中的機緣,也被魔帝藏在了魔王城。
向遠身形淡化,消失在皇宮之中。
魔王城。
呸,帝城。
魔帝緣何而來,無人知曉,其所修魔功為何,更沒人能說清楚。
據京師的小道消息,魔帝最初是一介諸侯王,封地貧瘠,家境一般,出了都城大門等同出國。
在列強夾縫中勉強求生,靠著微薄稅賦度日,連王府的瓦當都常年漏雨,小日子很是清貧。
三年前,一切都變了。
先是邊境傳來消息,說這位諸侯王突然實力暴漲,單槍匹馬滅了周邊鄰國上百鐵騎,稱帝立都,開啟了不做人的雄途霸業。
魔帝的地盤越來越大,如同瘟疫蔓延,力量以恐怖速度膨脹。
初時不過百人敵,能力敵當世一流高手;
三月后已達千人斬,孤身破城如探囊取物;
又半年,已是萬人之敵,揮手間便可令山河變色;
到如今,早已脫離凡人范疇,彈指遮天,呼吸吞海,魔帝之名當之無愧。
他將自身意志融入天地,凡魔國領土之內,魔帝便如神明一般不可抗拒。
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上,每一縷風都帶著他的低語,每一滴雨都映著他的瞳孔,山川河流會主動絞殺反抗者,就連日月星辰路過,都要化作五彩斑斕的黑,滿足魔帝的審美才得以放行。
魔國領土上的老百姓,成了魔帝施展威能的祭品,士農工商、三教九流,所有的秩序框架全部被抹除,魔氣入體,血肉扭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魔帝沒有統治魔國,而是將整個魔國煉化為自身的一部分,按照修仙界的說法,這叫煉器。
言歸正傳,向遠立于帝城黑色城墻之上,俯看一片漆黑的城池,衣袍獵獵,周身氣息如煌煌大日,毫不收斂地傾瀉而下。
天降正義無須遮掩,他這個正面人物就該堂堂正正而立。
腳下,整座城池浸沒在濃稠的黑暗中,建筑扭曲如參差獠牙,街道蠕動仿佛巨獸腸道,就連黑色植株也都掛著肉瘤,溢散粘稠腐敗的濃汁。
城內無人,但又處處都是人。
好比向遠腳下,就有一個自以為隱藏很好的‘人’。
“裝修的品位真差…”
向遠搖頭之間,腳下城墻磚石突然裂開,一張布滿利齒的大嘴張開,一口咬住他的腳踝。
咔嚓,尖牙利齒碎了一地,磚石裂口中發出嬰兒般的啼哭,哀嚎著收攏離去。
向遠未曾阻止,低頭望去,察覺一道扭曲的生機在城墻內穿梭,很快便鉆入大地,融入整個魔國之中。
魔帝將魔國煉制成了自身的一部分,意志無處不在,曾經活生生的人們,此刻被強行改造,淪為寄生蟲一般的存在。
腦洞很大,但畫風不敢恭維,還是那句話,裝修的品位很差。
向遠身如大日,立于帝都城墻之上,便是整個魔國最亮的仔。
他昨夜略施手段,將銀月宮傳承的天地法理以小世界投影化虛為實,凈化長空,驅逐遍布天幕的黑暗長河,魔帝肯定心有所感,知曉重庭界出現一位生死大敵。
且魔國遍地都是魔帝的意志,潛伏意義不大,便光明正大踢館,坐等魔帝現身。
我來了!
你在哪?
轟隆隆————
赤紅驚雷撕裂天幕,三道魔影踏碎虛空而來,黑云翻涌間,恐怖威壓如潮水般傾瀉而下,整座帝城的建筑都在咯吱作響。
場面整很大,但不是魔帝,而是…
向遠眉頭一挑,不知怎么稱呼,別家都是四大護法、四大金剛、四大天王有五個的套路,到了魔帝這邊,只剩下三…
哦,三巨頭,三大將,也按了套路出牌。
向遠饒有興趣打量著魔國三巨頭,辨識度很高,長得跟人一樣。
左側者為二丈枯骨魔將,有眼有舌,但無肌膚皮囊,胸腔內為一團團蠕動的肉瘤,骨架上蜿蜒攀附黑色血脈肌理,層層交織看起來并不骨感。
居中者形似八臂羅剎,八條細長手臂如蜘蛛腿般張開,每只手掌心都裂開一張血盆大口。三顆腦袋擠在脖頸上,一顆青面獠牙,一顆腐爛流膿,還有一顆干脆就是骷髏。
和向遠的三頭六臂配置很像,甚至還多了一雙手,但賣相比小白臉差遠了。
右側者是唯一一個可以通過外貌辨識性別的三巨頭,丈許高的身姿妖嬈曼妙,流動的黑色膠衣下曲線起伏驚人,一張雪白干凈的臉蛋非常精致,雙眸赤紅妖冶,仿佛嵌入了兩枚紅寶石,是最像人的一個。
這副冷白皮頗有看點,若非身上膠衣如同流動的瀝青鬼臉,于足尖不斷滴落黑色液體,向遠就收回魔帝裝修風格很差的話了。
“來者何人?”
居中的八臂羅剎震聲開口,三顆頭顱挨個有話要講:“你就是上界降臨的神仙?”
“哪路小神,速速報上名來!”
“本座北方真武,九天蕩魔祖師。”向遠淡淡回道。
“北方真武…”
八臂羅剎短暫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也可能是在接受魔帝的意志。
片刻后,三顆頭顱放聲大笑:“哈哈哈,果真是小神,我從未聽過這般名號。”
“不知道也沒關系,死者為大,本座從不和死者計較。”
向遠微微一笑,并掌緩緩劃下。
一道無法形容的刀光,出現在八臂羅剎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