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城外,十里驛站,廣陽侯府親衛軍駐扎在此。
孟晴空捂著胸口飛入軍營,踉踉蹌蹌的進入一座營帳,里面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臉上滿是深深皺紋,花白須發隨風輕搖,整個人如同風中殘燭一般。
恐怕沒有幾個人還能認得出,此人便是云州十大宗師之一,廣陽侯白朝仙。
白朝仙才不過天命之年,卻已經比孟晴空看上去都還要老上許多,身上充滿了死氣,身上披著一件厚厚的絨毯,炭火燒得非常旺。
見到孟晴空進入營帳,白朝仙連忙起身將孟晴空攙扶住,然后快速運功就準備為孟晴空治傷,卻被孟晴空制止,說道:“侯爺,我的傷是我自己弄的,我有數,這傷問題不大,您就不要浪費功力了,您現在…”
白朝仙微微搖了搖頭,還是將手掌輕輕貼在孟晴空背上為其運功療傷,他緩緩說道:“我的情況我知道,多留點功力在身上也無非是多茍活幾天罷了,沒有太大意義。”
孟晴空眉頭緊皺,說道:“侯爺,國師的大無相劫功,雖然難解,但也并非無藥可救,我們不妨去找藥圣齊妙玄,他應該有辦法,實在不行,去找拜月教的醫神魏無為,或者拜月教教主葉南天…”
“孟兄,”白朝仙輕笑道:“真正難解的真的是大無相劫功嗎?是如今的朝堂局勢啊,當今圣上需要把我交出去緩和與世家門閥的沖突,難解的從來不是什么武功,而是大勢,你明白的,又何必還抱期望安慰自己呢?”
孟晴空沉聲道:“我覺得很不公平。”
白朝仙微微笑了笑,說道:“走到如今這一步,是早已經注定的,一切都是我當年自己選擇的,一切都是公平的。
當年先皇給我選擇,繼續世代為奴,還是一代登天搏一搏,我選擇第二個,后來,我從一個奴隸,一步步成為大將軍大元帥,手握重兵,外戰敵國、內討賊寇。
先皇許諾給我的一切都未曾食言,他給了我權力、武力、金錢等等,而我需要做的就是當一把刀,替他去殺那些世家門閥,這樣的刀不止我一個啊。
世人都說先皇用人不拘一格,不看出身,提拔了不少平民、奴隸,但,到了如今,當初那一批又還有幾人活著?”
孟晴空嘆了口氣,說道:“我覺得不公平,是因為他們死一個就夠了,可侯爺您卻是…滿門!”
白朝仙說道:“因為我最狠啊,我爬得最高啊,當年,我殺那些世家門閥之人,殺得有多狠,如今的報復就有多狠,不過是天理昭昭,因果循環而已,我貪戀權勢,明知有后果,卻忍不住權力的誘惑,成為了最狠的劊子手,殺得人最多,如今,報復我的人也就越多,這不是合情合理的嗎?”
孟晴空說道:“可是皇帝…”
“皇帝無私情,他那個位置,考慮的永遠是權衡利弊,”白朝仙說道:“如今,局勢不一樣了,他需要安撫世家門閥,還有比把我交出去更合適的辦法嗎?”
孟晴空嘆了口氣,不再多說。
許久,療傷結束,白朝仙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頹然坐在地毯上,伸出干裂褶皺的手去烤火,輕輕咳嗽了一下,說道:“孟兄,我那兩個孫子,就交給你了,切記,以后不要告訴他們身世,不論是當普通人也好,將來是走江湖也罷,都與廣陽侯府沒有任何瓜葛。”
孟晴空點了點頭,道:“侯爺放心,今日之后,我將隱退江湖,這一生都不會再出來,就領著那倆小子找個偏遠山村頤養天年,他們倆從出生開始就一直沒出現在世人眼前,沒人知道他們是白家人,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不會有問題的。”
白朝仙微微頷首,道:“多謝了,孟兄!”
孟晴空擺了擺手,又問道:“您今日怎么突然改變想法了,之前不是決定一直隱瞞三小姐嗎?為什么又突然讓我將真相轉述出去?”
白朝仙點頭,道:“原本是這樣打算,只是,在聽到燕燕說的那些話之后,我突然覺得我挺自以為是的,我一直覺得我是在為她好,可好像一直沒有想過,燕燕她到底需要的是什么。
我以前以為我做那些事情會讓她往后過得很好,直到今日才知道,我所作所為都已經成了她的心魔,若是今日我不告訴她,往后,她恐怕會活得像一塊毫無思想的木頭,一輩子都被困心魔。那樣活著和死了,沒有區別。”
“會影響到你的原定計劃嗎?”
“不會。”
孟晴空沉吟了一會兒,道:“既然您有如此把握,應該是不會有什么問題了。如此已然切割,朝堂之上,應該是沒人會報復到三小姐那么一個私生女身上,至于江湖上,應該也問題不大,更何況,還有顧陌庇護著三小姐。”
白朝仙嘆了口氣,沉聲道:“若是當年我先一步發現燕燕就好了,早早將她藏起來,沒有人知道她,我也就不用擔心她會被人清算,我也可以讓她感受一下父愛,何至于讓她這些年受那些煎熬!”
孟晴空說道:“三小姐如今已經知道您的良苦用心,她會得到慰藉的,她這些年心里留下的傷口,也將會慢慢愈合,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只是我現在有些擔心,三小姐知道了您的良苦用心,會不會感情用事?若是如此,您為她準備了這么多事情才成功切割,可就前功盡棄了!”
白朝仙輕笑道:“不會,我自己的女兒是什么性格,我非常清楚,她是女兒家,卻是我所有子女里最像我的,她是重情義的,卻又是理智的,她只會一時難以接受,卻絕不會感情用事,若不是有此把握,我又怎么敢讓她知道真相?
她,會新生!”
臨江城,顧家宅院。
顧陌帶著顧初冬和燕三娘回來之后,便將孟晴空所講的事情跟燕三娘講述了一遍。
聽完之后,
顧初冬滿臉錯愕、震驚。
而燕三娘卻是平平淡淡,沒有任何情緒,只是伸手從顧陌接過了那一封信,緩緩打開,里面只有一句話:
往后余生,望你為己而活。
燕三娘的反應,與顧陌預估的不一樣,
顧陌原本以為燕三娘在知道真相后會情緒激動,或者大喜大悲。
然而,燕三娘卻是面無表情,情緒非常穩定,只是有些沉默,但是,并沒有沉默多久,便抬頭望向顧陌,輕笑道:“怎么,你很失望?”
顧陌點了點頭,道:“我以為你會大喜大悲。”
燕三娘輕笑道:“我也覺得我該大喜大悲,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后,我只覺得如釋重負,你懂那種感覺嗎?”
顧陌微微頷首,道:“我大概明白你為什么不悲不喜了。”
“為什么?”
顧陌說道:“或許,你最開始是想要得到白朝仙的父愛的,但是,后來,你已經絕望了,沒有那種期盼了,轉而是想要向白朝仙證明你的能力,想向他證明你這個女兒其實并不丟臉。
可是,你越努力,越痛苦,因為你永遠無法得到白朝仙的認可,你由此鉆進了牛角尖里出不來了,你莫名的給自己上了一層枷鎖,那一層枷鎖的存在,讓你活得很累,你不敢停下來,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
而現在,那一層枷鎖消失了,你不需要為誰而活,也不需要為了白朝仙的認可而活,也不需要為了某件事情而活,那么,你自然就如釋重負了。”
燕三娘臉上露出一縷微笑,輕聲道:“這樣的感覺真好!”
“是挺好的。”
顧陌也露出了微笑,問道:“燕姑娘,以后有什么計劃?”
“借你之前勸楊青桐的一句話。”
“哪句話?”
燕三娘輕笑道:“我還年輕,未來很長,世界那么多,我要去看看。這些年雖然走南闖北,但是,一直都沉甸甸的,總想著要干一番大事業,都沒有好好看過沿途的風景。”
“挺好的。”顧陌點頭道:“走一走看一看,什么時候累了,就什么時候休息,休息好了,又繼續走,什么時候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地方喜歡的事情,那人生就有很多樂趣了。”
燕三娘微微一笑。
一旁的顧初冬忍不住說道:“那,燕姐姐,你要記得給我寫信哦,嗯,現在呢,信就寄到這里,等以后,我哥眼睛治好了,我就與我哥回老家,到時候呢,信就得寄到我們老家了。”
“好。”
燕三娘點頭,然后問道:“顧陌,你家里有酒吧?”
“當然。”
“那,今晚就喝點,就當是送別了,我明天就走。”
“這么著急?”
“留在這里,總會想起不愉快的過往,早點走,早點忘卻煩惱。”
翌日,清晨。
破曉時分,晨曦如紗,輕柔地穿透夜幕。
城中屋舍、街巷尚在朦朧之中,輪廓若隱若現,似被一層薄紗籠罩。遠處的樓閣,只露出模糊的剪影,近處的樹木,枝葉也在微光里影影綽綽。
顧陌幾人都起了個大早,一起吃了一頓早飯,只是,這一頓飯,吃得有些沉默。
燕三娘與顧初冬一起收拾了碗筷,又一起在廚房里清洗碗筷,一切都收拾好之后,便一同出了門,一同牽著馬出了城。
“準備去哪兒?”
“第一站,去九臺山看云海。”
“然后呢?”
“到時候再看唄!”
顧初冬情緒低落,內心充斥著離別的不舍,低著頭,眼眶微微發紅。
燕三娘給了顧初冬一個大大的熊抱,湊到顧初冬耳邊,說道:“妹妹放心,我一定會給你寫信的。”
“嗯,燕姐姐,你不能忘了。”
“絕對不會。”
燕三娘緩緩松開顧初冬,走到顧陌面前,笑道:“來,抱一個。”
“不合適,男女有別…”
“大老爺們兒,干嘛婆婆媽媽的。”
沒等顧陌說完話,燕三娘直接上前抱住了顧陌,然后就松開,微微后退了半步,隨后就直接翻身上馬,扭頭說道:“顧陌,若是哪一天,在江湖中看到了我,你可一定要一眼就認出我啊!”
顧陌微微一笑,道:“一定。”
“走了,有緣再見!”
燕三韁繩一勒,駿馬嘶鳴,四蹄揚起滾滾塵土。
此時,朝陽初升,暖光如金紗般傾灑,為她勾勒出一層耀眼的輪廓。前路漫漫,她抬眼望去,那一眼,恰似那穿透晨霧的曙光,勢要照亮這混沌世間。
馬蹄聲聲,踏破寂靜,朝陽初生,其道無垠,背影漸漸融入那片燦爛的霞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