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昶出屋時候,康昌晞正在外間相候,后者見了他在笑:“姑姑猜得確是不錯,父親是不會留昶哥。”
“阿舅在與葉師伯議宗門大事,”何昶倒是不以為意,亦跟著笑道:“舅母尚在閉關?”
能與康大掌門同床共枕的女修不少,但是能當得何昶口中這聲“舅母”的,卻就只有一位。
康昌晞自是曉得是誰,臉上笑容斂了不少,搖頭嘆道:“弟也是頭回見得阿娘在修行事情上這般認真,也不曉得是為何,這一閉關便是兩年有余,怕是要比阿娘她筑基時候還辛苦許多。”
“你這小子,”同是獨子,何昶可不敢在背后如此言論母親。
何晚櫻這些年變化頗大,女兒家的任性洗了個干凈,變做了個實打實的嚴母性子。稍有小錯,便是打罵管教。這便罷了,拿戒尺打過之后,何晚櫻往往還要拉著何昶講一通冗長道理,實在厭人。
是以何昶畏她,甚至還要更超過幾位舅父。
這些年重明宗實轄地方不曉得都已擴張了多少,小環山周遭便是法陣,好些外人行在驛道之間,都難尋得到路出去。
可康大寶常居的掌門小院照舊緊湊,兩兄弟言談一陣,未出幾步,便就落到了袁夕月所居的寮房之前。
這袁家嫡女自上次從宣威城回來過后,便就從自請從青菡院中移出,搬來掌門小院居中了。
冠冕堂皇的說法是要認真傳授新收的徒弟韓尋道,若是讓外男常進青菡院這等清凈地方,到底不成體統。
費疏荷聽得袁夕月這般言講過后,這大婦倒是也好說話,直接允了。
只是袁夕月雖然很早便就搬到了掌門小院,但韓尋道似是照舊沒人管轄。
這一二年來莫說教導,便連袁夕月的面都難得見到。他倒是也習慣了,仍是到處在各位宗門授徒時候蹭課。
反倒是袁夕月似是被灌溉得愈發嬌艷,只一歲過后便就從肚中誕下了雙生子來。
說是這袁家嫡女認命也罷,是屈從也好,只看這一二年她主動求情功法開始轉修,便就曉得她當是要與過去那段經歷做個了斷。
畢竟便是只從功利來論,專心伺候康大掌門,安心與后者生兒育女也算不得個很壞的抉擇。
康昌晏與康昌昭二子將將誕生,本來已經言過要與袁夕月斷絕關系的荊南袁家,便就又有資糧送來。
即便這資糧贈予的對象不是她本人,僅是些為兩個幼子奠基之物,但對于袁夕月而言也不無鼓舞。蓋因將來膝下子嗣有無母族幫襯,可是至關重要。
袁夕月自忖與霍櫻那個愚氓婦人可是不同,后者在這內宅之中自是人畜無害,卻也任誰都難看得起,自可將子嗣前途希望盡都寄托在大婦慷慨之下。
袁夕月不信費疏荷對自己與張清苒當真無有半點提防。
畢竟便算她這身佛母明妃道的功法盡散,袁夕月苦心研習多年的那些塌上手段可是愈發精進,依著常人來看,這等煙視媚行的妾室,有幾個正妻能不厭惡忌憚?
康昌懿是僥幸成了道基不假,可袁夕月卻不認為費疏荷會對每一個庶出子皆是視若己出。
恰恰相反,依著后者專從韓寧月那里求了鉆心蟲來鉗制她與張清苒這等手段來看,這位美若天仙的費家嫡女,確是將大家后宅那些的兇惡手段學個了十足,絕對能稱得上是個心狠手辣之輩。
要知道這“鉆心蟲”名字雖然粗鄙不文,與尋常邪修常用的“食心蟲”都只差得一字,但二者之間,卻有天壤之別。
食心蟲尋常后期修士只要習得清靈之法便可除之,而鉆心蟲卻要厲害許多。
據傳這鉆心蟲在最開始便是源自山蠻一族,蠻女好妒,豢養靈蟲鎖住情郎,為的是要負心人遭靈蟲噬心而死。
后有修行人獵奇帶出,這用途頗為有趣,自是廣為傳播。又過了不曉得多少年歲,經過了一代又一代繁衍栽培,鉆心蟲早已神異了許多。
這些身子如牛毛般纖細的小家伙們身體固然十分脆弱,但卻能在遭特殊手法祭煉過后經由竅穴、毛孔扎根修行心室。
一經發作、痛苦十分,往往能令得受種者求死不能。
值得深思的是,這曾經因山中蠻女為求忠貞而苦心豢養而成的靈蟲,落在了仙朝貴家婦人的手中過后,反是成了爭風吃醋、整飭后宅的利器,想來也是十分諷刺。
依著坊間傳聞,便算在玄穹宮中,代代亦有貴妃宮嬪喪命于此,也是唏噓。
好在費疏荷這大婦頗為端正,算不得個乖戾性子,且袁、張二女也算不得堅毅,這鉆心蟲的苦楚都未有吃過幾回,便就被訓得十分服帖。
時間長了,二女反都有些將那滋味兒都淡忘了。
袁夕月只有在時而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方才想的起來被費疏荷強逼著與康大掌門大被同眠的荒唐屈辱。
她當年都能有膽魄,主動去尋福能求得明妃際遇,自是不會因了這等男女之事而生介懷,也不是硬要與費疏荷這巨室嫡女,在這重明掌門的后宅爭個高低。
只是這任人宰割的滋味兒確是難受,她不想將來再嘗罷了。
畢竟將來勿論是好生修行,以求證得假丹、金丹;還是寄望于母憑子貴,求得康大寶歡心,好在費疏荷面前以為轉圜,除了體內的鉆心蟲于袁夕月而言,勝率都算不得高,但是總要試一試才行。
坐以待斃,可不是已從生死關走過幾回的袁夕月現下能忍受的事情。
坐在她對面的何晚櫻修為雖低,但自風莞喪命于令狐女手下之后,頭腦卻就清醒了許多。先何掌門在世時候,就常遭明家老爺子盛贊心思玲瓏,何晚櫻作為其獨女,倒也不差。
她自是曉得這位小嫂嫂這一二年為什么常來尋她說話,便是麟兒降生過后,亦要她來房中陪著解悶。
可何晚櫻卻覺得袁夕月是打錯了算盤,她可不想卷入自家掌門師兄的家事里頭。
與這些小嫂嫂要為自己處境擔憂不同,何晚櫻只要不再作妖,她這“姑奶奶”的身份可是穩如泰山。
畢竟勿論是顧念師恩還是兄妹之情,亦或是對宗門舊部之顧慮,康大掌門自都是要扶持重明何家的。
不過何晚櫻覺得能與袁夕月將關系處好卻也不錯,后者到底出身不差,一身修為亦可稱得扎實,常來聽袁夕月講經,對于何晚櫻修為也有進益。
這倒不是講何晚櫻還有筑基希望,只是因了她要在獨子面前維持好一個嚴母形象,自是要棄了過去的怯惰之心,好做表率才是。
康昌晞與何昶進來拜見的時候,二女正在逗弄童車中的兩個小兒。兩兄弟頸上各掛著一枚鎮邪金鎖,便是袁不文上次前來小環山時贈予的。
荊南袁家已徹底棄了荊南州這塊立身千年的族地,遷往定州樂縣立族。
荊南袁家這番離了一片熟地,換到一處人生地不熟的生地安生,要還復過往的興旺之象,怕是全族上下又要好生辛苦許多年歲。
但到底離了兵戎前線,族人們不消成日神經緊繃、枕戈待旦,也能算得好事。
固然求得稍些安穩,但從獨霸一州淪落到躋身一縣,這筆買賣做得是對是錯,任誰都難評得清楚。
也就是因了袁不文前番終于放下架子,來了這趟小環山,此事方才能得成行。
正是康大掌門托了舊交周云在其師烏風上修那里提了一句,荊南袁家方才能從荊南州那處殺機四伏之地抽身出來,換成了樂縣袁家這個家名。
事前便連袁不文這老修都未想到康大寶如今已有了這般能量,為了報答此事,甚至提出了可以讓重明袁家與樂縣袁家自此聯宗。
但袁晉聞聽得這提議過后,卻是在一番深思熟慮過后,婉拒了袁不文的好意。
非止袁不文心生不快,便連康大掌門都好奇問過袁晉是如何想,后者當其時開口言了這么一段話:
“師弟猶記得師父在世時候,曾教導過這么一句話:‘靠山倒、靠水流、唯靠己、不消愁。’與邊州良姓合宗過后,對于重明袁家自是好事,可對于宗門卻是未必。
況且人家能輕易許諾的,將來亦能輕易收回去,既如此,又何必冒著族中不肖與宗門離心離德的風險,應得這好處呢?”
袁晉此言一出,康大寶便就覺得袁晉這些年似是沉淀了不少,亦是頗感欣慰。
“見利思義”這四個字看似簡單,但卻有不曉得多少當家之人難做得到。修行界殘酷得很,做不到的,自是大概率要牽連宗門、家族。
若說過往時候要袁晉暫代宗務是康大掌門心頭仍存門戶之見、稍有私心,但現下的袁晉,卻就應該能坐得好這位置了。
只是未能與袁晉這康大寶的親師弟做成同宗,仍還是令得袁夕月稍感遺憾,畢竟此事若成了,說不得費疏荷礙于情面,就當場解了她這鉆心蟲了。
“見過小娘、姑姑。”
“給阿娘與袁夫人請安。”
見得二人進來,袁夕月自是巧笑嫣嫣,反倒是何晚櫻強做出一副嚴肅模樣,繃著臉道:“昶兒你不帶著晞哥兒好生修行,來此作甚?”
何昶面色一苦,他這修為而今還不如康昌晞呢,后者哪需得他帶著修行?
康昌晞面對著何晚櫻,可要比何昶這做親兒子的從容許多,笑聲道:“姑姑莫怪,是父親要外甥帶昶哥來見見晏哥兒和昭哥兒。”
室內氣氛一下子緩和下來,袁夕月見得康昌晞眼神中對兩個幼弟確有憐愛之色,心下亦是一松。若是此子真繼承了乃父的寬仁做派,將來兄友弟恭之下,自己兩個兒子不是不能跟在后頭爭個前程。
眾人正在稍顯逼仄的寮房之中其樂融融,這時候韓尋道也提著一個精致食盒過來探望。
重明宗門人愈發多了,育麟堂內弟子一批又一批的出來,他這善功堂總領弟子而今也不得清閑。
卡在三十九歲門檻方才進階后期、成為真傳的韓尋道資質算不得出眾,若不是一眾師長顧念舊情,他這肥差可是難保得住,是以難得有能確定袁夕月動向的時候,他這做徒弟的自是要過來孝敬。
“重明小樓新聘了一位京畿道來的一階上品庖師,造詣雖只是尚可,但卻頗善中州風味。尤其有一道‘紅玉膏’做得甚好,不單香糯可口、舒經通脈,還可外用護養顏面紅潤悅澤。是以弟子便特提來獻于師父跟何師叔。”
何晚櫻看得出韓尋道獻禮是發自真心,于是便就大方接過,總不能辜負了后者這一番孝心。
不過何晚櫻倒也不是白得好處,她固然無權無勢,但在重明宗里頭說話卻是好用。在尋常弟子看來千難萬難的事情,或也就是其一句話的事情。
何晚櫻紅唇輕開,咬下一小塊赤膏咀嚼一陣,面上生出些愉悅之色:“確是不錯。”
見得徒弟將這姑奶奶伺候開心了,袁夕月便也跟著笑道:“莫忘了將給夫人和張小娘準備的也送過去。”
韓尋道聽得交待,連愣都不愣,當即會意,恭聲應道:“徒弟曉得了。”
何晚櫻將紅玉膏放下過后,又把目光落在韓尋道身上,想了一陣過后,便就開口問道:“韓師侄,近來善功堂內可有什么差遣適合昶兒去做的?”
“啊這,”何昶手頭差遣都還未交完,卻未想到母親便又給他開口尋起來一樁活路,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韓尋道聽得何晚櫻問話猶疑一陣,他倒也曉得后者性子,知道若是那些輕巧好做、善功豐厚的活路來與何昶,說不得不單撈不到好處,還要挨一通訓斥,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韓尋道來前未做準備,好在他做這差遣確是十分用心,將玉簡拿出來驗看一番過后,便就言道:“重明城鎮守靳師兄弟子唐玖言,前些時候言城外大河中怨氣增長,當是有零星水妖作祟,是要尋人除妖。”
靳世倫這些年自己都在善功堂接差遣以掙得善功、換得筑基資糧,便連這回十年大典都只是匆匆來回,自是無暇管這等小事。
何晚櫻雖覺得這差遣頗為無趣,但畢竟是自己開口所提,又是個合適活路,也不好否了韓尋道提議,便轉首與何昶交待道:“既如此,待得昶兒你與舅父將寒鴉山見聞言過之后,便就去重明城一趟吧。正事之外,也可看看宗族近況。”
何昶不敢違背從韓尋道手中接過差遣憑證便就與康昌晞退出房門。后者從來無有短缺資糧的時候,還未經歷差遣一事,頗覺新鮮,踮腳勾著何昶興奮道:“便勞昶哥帶小弟同去了。”
“這也好”
————寒鴉山 此時的費天勤雙翼上有血光流轉,看上去頗為狼狽。
“娘的,區區一個邊州靠著殘了不曉得多少的邪法修成的金丹,竟還有些難纏!”
一桿鬼影重重的萬魂幡在這老鳥腦海中閃過一陣,竟令得它有些后怕。若不是它這些來與同儕廝殺的經驗著實豐富,說不得便要在這向來看不起的鄉下地方翻了船。
要知道,它費天勤出自大族,修行至三階巔峰又已逾千年,在大衛仙朝境內元嬰之下,確是少有人能敵,那黑袍金丹固然不低,卻也是與這老鳥鏖戰許久方才落敗,怎么也算不得個庸手了。
按理講這等存在,便算在京畿道中都算難得,怎么也該在這邊州有些名號才對。
“極為接近靈寶的三階極品法寶、金丹巔峰、修習血道.山南道左近什么時候出來了這么一號人物?是散修?散修怕是難有這等身家,便是三位散修真人的親傳也無可能。”
費天勤念到此處,一雙銳目中閃過一絲可惜之色,心頭嘆道:“還是大意了,若是早前不那么托大,獅子撲兔之下,便算難得生擒,但是將其打殺應當也有三分成算。”
這般身家豐厚、又不曉得背景的邪修,放虎歸山自不是個好選擇。
只是那廝用了血遁之法,迅捷到便連費天勤這鈞天禽一族的翹楚都難追上,也是果斷。
“也罷,中了老祖我一喙,又用過禁術,未必能活,且看你造化吧.唉,白辛苦一番,金丹也未尋得,這外債難還心是難安,那些縮在龜殼里頭的么么小丑,不愿降,又沒膽子反,恁不爽利。還不如早些來與老祖我打一場來得痛快。”
就在這老鳥振翅落回宣威城的時候,在天際的另一端,一個迅捷十分的黑色影子突地頓住身法,神識混沌。再堅持不住,從天幕中墜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