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宗、獸苑 御獸長老段安樂正背著手,看著也已將近舞象之年的段云舟以獸符馴服一頭金睛豹。
因了前些年周昕然仙途無望、且段安樂筑基失敗不得修行的關系,兩夫婦倒是又在十年之內誕得三個孩兒。
有些遺憾的是,便算夫婦二人皆為練氣修士,子嗣得靈根的概率照舊不高。
除了長子段云舟身具靈根之外,夫婦二人的其余一子二女皆無這份仙緣。只得在養到稍大些后,送往重明城,交由城主府與段家本宗看顧照拂。
二人雖感痛心,但這卻是元嬰真人都無法奈何的事情,為這三個孩兒備好一生富貴過后,便也再做不成什么,只好一門心思地栽培長子了。
好在段云舟靈根要勝過乃父乃母,三靈根的資質放在而今的重明宗內雖算不得亮眼,但也亦可排在中上,又有段安樂這名筑基真修悉心教導,將來前程自要強過后者才是。
金睛豹算不得類厲害妖獸,便算成體,往往也難突破二階。況乎眼前與段云舟相對這只更是還未長成,才是一階中品,段云舟雖是費了一些力氣,最后卻還是順遂十分的將這畜生以獸符止住了。
段安樂算不得個嚴父,能體諒得段云舟過去畢竟都是在宗門里頭安穩修行,哪有如父輩們年止十歲,就要手持法器對陣廝殺的經歷?
是以哪怕看得段云舟手段差些,遠當不得同年齡段的自己,段安樂亦未有什么急切表現。畢竟若是辛苦了這許多年,下一代還需得過自己曾經過過的日子,那便真是白辛苦了。
聽聞似大衛宗室、遼原媯家、玉昆韓家這些門戶中的真正核心子弟,往往在筑基之前都不習道法,甚至連修真百藝亦不接觸,成日里只念經參玄、明悟道理。
針對這類子弟,一應攻伐手段,都是筑基過后由專人教導,亦可事半功倍。好 些真人似也對此事頗為贊賞,令得不少門第稍低的貴家子弟亦都有效仿,只是這事情確要家底厚實的門戶才能承受得起,倒是未有在整個大衛仙朝推廣開來。
重明宗到底只是個身處邊州的小門小戶,便算康大掌門這些年勵精圖治攢下了些尚算自不可能如此優容弟子,但是總歸是在慢慢變好的。
而今重明宗對比其他筑基門戶弟子照舊不豐,可手中攥著的可用人力確是足以令得普州石山宗這類假丹勢力亦都心生艷羨。
相較才辟得靈土那些年,重明宗的人手已算不得捉襟見肘了。
針對于此,育麟堂執事野瑤玲便就向裴奕提議,將新進弟子入育麟堂修習的五年之期延為七年。后者深以為然,畢竟歷屆來參加重明宗升仙大會的仙苗大部皆是在六七歲的年紀。
五年期滿、從育麟堂結課轉為外門弟子時候,往往也才十一二歲,便算也已入道,但畢竟心性也難稱成熟。若就此在奠基最為關鍵的時候放任他們野蠻生長,于他們怕會造成長遠的影響。
過往幾年有些弟子才出育麟堂,便就被派發各處了。重明宗固然因此解了燃眉之急,可是對于這些弟子將來而言,怕是算不得一件好事。
裴奕現在的性子相較從前要急切許多,就在旬日前的小議上,他就已經提過此事,康大掌門頗為意動,只是還未開金口,這事情便就擱置下來。
不過勿論此事能否成行,也都已與年滿十四的段云舟無有了什么關系。他在御獸一道上頭確有天分,在育麟堂中修行時候就有顯現,年才十歲,就已成了一階下品獸師。
是以段安樂也毫不顧慮風評,便將段云舟選進了獸苑,給了獸苑弟子的差遣。
而今已是段云舟入得獸苑的第三個年頭,也能勉強說是將這份職司做熟了,距離將來獨當一面,也是不遠。
只是相較于段云舟的獸師造詣而言,他這斗法本領倒是不怎么隨其父,卻與母家有些相像。是以段安樂才要趁著在轉換功法的散心時候,對于其好生操練一番。
此時段云舟看上去有幾分狼狽,段安樂卻未有出言責備,反是鼓勵言道:“尚算不錯,但比起你康師叔仍有差距,需得迎頭趕上才是。”
“阿父,是哪一位康師叔?”
這娃娃連段安樂的內秀都未能繼承到,問的話透出些傻氣出來,段安樂搖頭笑了一陣,好半天才淡笑解釋道:“這還消問?自是哪一個都遠比不得。”
說曹操曹操便到,段安樂才將先前段云舟相戰金睛豹的錯處一一指出、講解一番,便就見得康昌晞與何昶結伴過來。
段安樂面露喜色,一提段云舟,要他來向兩名師叔見禮。
何昶受過之后,便就笑聲言道:“適才未尋到段師兄弟子,便只好來叨擾師兄了。”言罷了他遞過來一個印有麒麟印記的墨色獸牌:“這老驢前輩,還需得段師兄幫師弟再續些時候。”
金毛老驢近些年只會專屬于何昶所用,已是重明宗眾修默認的事情,段安樂自是不會多問,只是隨手取來一封靈禁,用符筆沾滿靈墨、落下仙篆。
段安樂動筆時候亦不忘與前者說話:“近來有一小群踩云駒害了疫病,為兄請龍前輩灌了虎狼藥之后都未見好。
現下也無了旁的辦法,為兄便只好叫小兒輩先將它們暫行隔開、看看出外放養些時候之后,能不能能生出幾分轉機。
若還是無法,便就只有早早宰了,賜給那些在小環山做工的各家贅婿打牙祭了。誒,不過何師弟不是方才回來么?怎就又有差遣了?”
獸牌上的麒麟印記隨著仙篆亮起,何昶聽得段安樂問話笑容一滯,接過獸牌、懸掛腰間過后才道:“師弟想著若能多做些差遣,也好為將來晉升真傳的宗門小測做些準備。”
段安樂對何昶這番說辭顯是滿是贊賞,只聽他笑聲言道:“師弟倒是頗有遠見,而今每年裴師叔定下來的宗門小測愈發艱難了。陣堂有位內門師弟運道不好,本事確也稍差了些,晉為后期修士都已三載,卻還是未成真傳,若是再拖下去,怕是要耽誤前程了。”
何昶人緣遠比不得段安樂,后者是個四海性子,在同門之中很吃得開,倒是頭一回才聽得這等消息。不過他心頭卻不如其先前所言的敷衍之語那般擔心,收下獸牌剛要開腔,便就聽得身側的康昌晞開口相問:
“段師兄,這一回師弟也要與昶哥同去,也需得一頭馱獸。上次聽龍獸師講,段師兄近來在寒鴉山間拘得了一頭青甲地虎回來、馴為坐騎。也不曉得可有同門賃出,若是無有,還望師兄關照,賃給師弟。”
段安樂搖頭言道:“倒是暫無同門賃出,且龍前輩倒是與師弟言差了些,這青甲地虎可不是為兄拘來的,而是有寒鴉山中的小家家主報警這畜生殘暴非常、戕害凡人,這才被袁師弟帶著赤璋衛拘來的。
不過此獠可是兇悍得很,魏古師弟先前都來試過一回,他練氣九層的修為御使獸牌都難制住,師弟可還要試?”
康昌晞笑聲應道,小小年紀,便就滲出來一身豪氣:“哈哈,龍獸師與小弟講了,說這青甲地虎留存有一絲三階妖校精血,將來或可不受血脈束縛、晉為妖校,是以便專來尋它。既然都無同門賃出,那小弟又哪有不試的道理?”
自己師父的嫡子都如此言了,段安樂哪還有拒絕的道理,只是總要叮囑兩句:“這青甲地虎雖然也有妖校血脈留存,可卻遠不如師父馴養的那位奇前輩。師弟若是獵奇,用做一段時間以為過度便好,不消費太多心力的。”
康昌晞嘴角微翹,作揖拜過:“多謝師兄教導。”
段安樂見得康昌晞頗為熱切,便也不再相勸。輕點懸在腰間的一個墨色獸環,獸環銘文上頭的粗衫老軍似是活了過來,鼓嘴一吹青銅簧哨,甚是脆耳好聽。
這脆聲哨響過后,遠處便又傳來了幾聲鶴唳。
段家父子不以為意,康昌晞與何昶皆是偏頭看去。只見得八只翼長丈許、渾身青羽的紅頭鶴口銜鐵鏈從遠處飛馳過來。
八根鐵鏈下頭是個精鋼籠子,內里鎖著一頭兇獸,因了精鋼籠子上頭貼滿了各式符箓,靈光駁雜的關系,哪怕康昌晞就在數十丈外,亦都有些難看清楚兇獸面容。
飛到眾修身前,紅頭鶴群松開尖喙,鋼籠怕不是有座小山一樣重,卻似片落葉一般緩緩落下,便連塵埃都未濺起許多。
段安樂摸出一把丹丸往空中擲去,這些紅頭鶴們幾息間便就分食干凈。
“最次都是一階極品的紅頭鶴,頭鶴甚至都已是二階下品。段師兄這一二年不聲不響的,大家皆以為他是在一門心思轉修功法,卻未料到便連獸師一道,他都已晉為二階了。無怪便連阿娘都講,眾師兄中,便屬段師兄最為穩重呢。”
康昌晞的思緒被一聲狂暴的獸吼打斷,只見段安樂撮指一點一撥一抬,精鋼獸籠上面的符箓便就次第躍起,籠門驀地倒下,露出來一頭背生棘刺的惡獸。
暗紅巖地上伏踞的惡虎緩緩昂起頭顱,碧色豎瞳收縮成兩道狹縫。
銅錢大小的青灰色鱗甲自額間蔓延至尾椎,每片甲殼邊緣都泛著暗沉苔蘚般的銅銹色。粗短吻部兩側的觸須如斷裂的青銅鎖鏈垂落,隨鼻翼翕動在砂礫間拖拽出細痕。
當它轉動覆蓋著骨刺的眼眶時,六棱狀虹膜里游動不停,似是有許多想法,但在看到段安樂手中那枚獸牌過后,眸中的兇氣也就掩下去了小半。
段安樂將獸牌遞予康昌晞手中的時候尤不放心,仍在細聲叮囑道:“這畜生還未來得及拿手段徹底馴服,野性未除,哪怕手持獸牌,對這御主神識要求亦是很高。
師弟若覺吃力,千萬莫要逞強。這畜生本事確是不差,前次袁師弟帶赤璋衛拘他的時候,虹山陽家那位二家主都險些傷了。”
大部分情況之下,除了獸師之外,其余修士若想御使妖獸,都需得用獸符、獸牌等手段。而從外頭拘來的妖獸,便算被修士用手段制住,勾出魂絲制成獸牌,卻也不是任一人都能驅使的。
德不配位,遭獸反噬的例子比比皆是,段安樂自是要好生叮囑,免得康昌晞生出大意。
“只是一階極品妖獸,便就能夠傷得筑基么?”
段安樂眉頭一皺,他自是能聽出來康昌晞語氣中的興奮,心頭反是生了些后悔出來,微不可查地往后者身前靠了一靠,以備不測。
“神識?”康昌晞手持獸牌邁步到正偽做一副低眉順眼的青甲地虎身前,他倒膽大,一揪足有米粒粗細的虎須,將碩大的腦袋提了起來,與之對視。
一大一小兩雙眼睛近到只有寸許,便連一旁的何昶都險些被康昌晞這膽大舉動驚得跳了起來。
段安樂眉頭一皺,剛要開腔,卻見得正要發作的青甲地虎遭康昌晞一拳砸飛了出去。一拳過后、還有一拳,雖然說來俗套,但康昌懿的拳頭確是正如雨點一般落在青甲地虎身上。
饒是曉得這位師弟煉體天賦不俗,但一旁兩名師弟卻還是被驚得不輕。雖然這青甲地虎經歷過一番折騰之后,實力大為衰減,卻也是一般練氣九層修士都難敵過的,不想竟被康昌晞這還不及舞象之年的少年先發奪人,壓得無有還手之力。
一旁的段云舟亦是驚嘆,不由得發出低喃:“這要怎么才能趕得上.”
康昌晞不曉得正有個同齡師侄看著自己這般舉動心生欽佩,只看著滿目哀求之色的青甲地虎嘆了聲氣:“要是能習得父親的圓月觀想法便好了,怕是不消費這些力氣。”
不過他這低落情緒去得很快,一個翻身便就躍到了這畜生背上,朝著何昶催道:“時候不早了昶哥,速速出發吧。”
————半月后,兩儀宗、重鉛峰 “彭師弟還未回轉?”蒲紅谷面色不爽,這老修少有動怒時候,這么一郁郁,便連立在下手的栗云這兩儀宗當代掌門,都是不敢大聲說話。
他也不曉得為何大長老會因彭道人蹤跡如此緊張,更是不敢出口發問,只能依著自己揣測所得,小心開口:
“一月前他出門過后便未回來,不過師弟適才也已遣過黑砂峰峰正蔣元去彭道彭師兄養尸地中探過,那兩具三階銅尸倒是無恙,照舊吸煞不停。如此看來,彭師兄當也不會有什么大事才對。”
栗云上修說話時候難稱篤定,畢竟彭道人依著這等出身背景,自是不會放心在兩儀宗堂內留下魂燈的。
是以不得已之下,栗云上修也只有以這等方法來判定后者生死。
蒲紅谷聽得稍稍放心了些,畢竟金丹上修銷聲匿跡個幾年也都算鮮見,只是彭道人此次出行前是與他篤定了旬日便回的,可轉眼就已過了足足一月,彭道人卻還是連一點兒消息都無傳回,蒲紅谷難免要緊張的。
畢竟這彭道人身上到底還擔著溝通妖校的差遣,便算此事是摘星樓主白參弘私下交待的,可一旦暴露出來,勾連妖修可是不赦之罪!
就算白參弘有些擔當,不會將兩儀宗推出來棄卒保帥。但事發過后,怕是連摘星樓的處境也會變得十分尷尬。
值此多事之秋,若真牽連得摘星樓成了眾矢之的,兩儀宗的日子也絕不會好過。
況且,摘星樓主當真會有這份擔當嗎么?
蒲紅谷心頭愁緒難解,卻也曉得急也無法,越是這等時候越不能失了靜氣,便就轉身與栗云囑托道:“再多派發些門人去探聽彭師弟消息,無畏樓那邊,也不要吝得靈石。某也不要他們打什么保票,只要承諾用心去尋便好。
若是佘芙亦還要拿‘閉關’來做搪塞,那老夫便也不給面子了,半載之內,無管他們那些藏頭露尾之輩多么能藏。我保管兩儀宗下轄州縣之中,絕對無有他們無畏樓的一針之地!”
對于無畏樓的看法態度,栗云倒是與蒲紅谷不謀而合。什么所謂的山南道第一靈通門派,無非就是個上不得臺面的流竄勢力罷了。
坊間人傳得神乎其神,但對于栗云上修這等大派掌門而言,對于這無畏樓可是無有半分敬畏之心,若是聽用便就行個方便,不聽用就大發清剿,算不得個煩惱事情。
于是栗云上修便就作揖應道:“那婦人向來識趣,想來當也不會忤逆大師兄才是。”
便是做了交待,蒲紅谷其實內里還是不怎么放心。漫說勾連妖修一事是否暴露,便是赤寰續命丹的煉化之法都還有幾處不明之處,需得拉著彭道人一并參詳。
只是這等最隱秘事情,自是不好再與栗云言講,亦不好在后者面前表現得太過急切,于是這兩儀宗大長老輕咳一聲過后,便就又轉過話頭:
“黑砂峰峰正而今還是蔣元么?若老夫無有記錯,蔣師侄壽數將盡是吧?既如此,下一任黑砂峰峰正,掌門師弟可有屬意人選?”
栗云上修顯是未有想過向來只操盤掌舵的大師兄會突地言及偏峰峰正人選這等小事情,目中愕然之色險些顯露出來。
不過他在這百年內擔當掌門,對于此事也早已考慮清楚,思量一陣過后,便就應聲回道:“照例是從峰鈐中選,黑砂峰本屬彭師兄入宗后新開一脈,蔣元師侄作為彭師兄首徒,這些年內亦是勞苦功高。
是以師弟便屬意黑砂峰三名峰鈐之一的宋雪橋來繼任峰正之位,只是還未及與大師兄與彭師兄一道商量。”
“宋雪橋?這姓名某倒是頗有幾分印象,似也是彭師弟弟子?”
“確是彭師兄門下記名弟子,甲子年前便就已是筑基巔峰修士,而今攢齊了善功過后,正要以靈物結成假丹。”
“把握頗高?”
“宋師侄準備得尚算充足,或有三成成算,算不得低了”栗云上修掐指算了一陣,又低聲道:“哦,此子當年還與黑履道人戰過一回,未分勝負,也算能堪栽培。”
蒲紅谷眉眼一抬,低喃一陣:“黑履道人?”
這兩儀宗大長老雖未見過黑履道人,可后者在山南道中折騰了這般多時日,名字卻早就印在了蒲紅谷的腦海里頭。
假丹也算不錯,待得他出關過后,勞師弟帶來見我。”
“是,恭送師兄。”
栗云見得蒲紅谷離了重鉛峰卻是松了口氣,若不是輪做掌門是兩儀宗立派以來便就定下的祖制,重鉛峰一眾又企盼著自己擔上這副擔子,這兩儀宗掌門的位置栗云上修可是真不想坐了。
他本來就是個人淡如菊的性子,若是而今也都如過去那般清靜無事還好,偏要在這位置上與這么多家博弈,確有些力不從心。
況乎匡家人把手伸進山南道這事情上頭都已默許,他這么一個小小上修如何去擋?
偏門下弟子還有頗多抱怨,這些小修一葉障目、渾不知事,竟真只當弘益門這鐵桿盟友山門失陷與荊、云、葉、普、定五州脫出兩儀宗版圖者兩樁顏面盡喪之事,皆是他這掌門無能所致.
心頭滿是委屈的栗云上修收回目光,深嘆口氣,輕聲念道:“左右這位置幾年后也該交任了,且看看后來者有無本事吧。”
而栗云上修卻不曉得,就在他從蒲紅谷背影上收回目光的那一剎那,后者錦袍上的玄鳥符文便就靈光大震。
一雙風翼在這老修背后生出,隨即迅速帶著他調轉方向,徑直往寒鴉山上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