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道、云角州 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康大掌門甫一在輪戰中得勝的,最先門庭若市的,不是重明宗所在的小環山,而是費疏荷的青菡院。
按說這費家貴女在山南地方門第就已經算得很高,便算尋常時候這些南遷來的家族嫡女也未必夠格相交,但今時不同往日,這些登門來拜的婦人手里頭,哪個沒有幾封京畿大族授意傳來的書信。
哪怕衛后貴為天下之母,若無例外,逢五逢十的萬壽節上亦需得出面召見誥命夫人。
費疏荷與其相比又算得什么,對于這些手持書信的婦人更是不能慢待了。
在內宅之中接待好這些仙朝一流勛貴的內眷派來的使者這事情,卻也只有費疏荷一人能夠做得。便算張清苒、袁夕月姿容再怎么出眾,在這時候亦只能懂事的縮在內宅,不好露頭。
至于如何才能為夫家廣結善緣、尋覓際遇,確是一個當家大婦值得好生去思去想的事情。
畢竟于大部分時候而言,比起悶頭苦修數甲子,以期一遇風云便化龍,還不如交好一個貴人更容易一步得天。
不過費疏荷顯然于此道頗精,靠著家學淵源,與來拜訪的貴婦淑女相處得倒是頗為融洽。
青菡院中珠光寶氣、團錦簇暫且不提,重明宗內外照舊喜氣洋洋。
康大寶被鈞天禽留在了宣威城,同樣于輪戰一役中揚名的蔣青亦未能獨自回來。
那老鳥此次似是因了得勝之事頗為高興,輪戰福能的九人皆未放回,當是要留在宣威城內好生獎賞。
不過各方親近重明宗的勢力只要消息稍稍靈通些,亦都曉得登門來拜。
葉正文、袁晉忙得不亦樂乎,便連裴奕,亦都強撐病體,出來迎客。莫看后者只是一個區區練氣,照舊有不曉得多少奉承話來入耳。
不過康大掌門不在,許多事情幾人自難應承,登門諸家倒也曉得道理,留下拜禮過后也就識趣地請辭告退。
即便如此,重明宗亦門庭若市了旬日工夫,方才安靜下來。
這日袁晉正在與葉正文核對禮單,段安樂近來傷勢稍好,也湊到跟前旁聽。
須知道這人情來往可是門不淺的學問。今次哪些人家的拜禮可以徑直收下,哪些人家的拜禮需得記好下次還,哪些人家的拜禮需得添些土產原封不動地送還回去都需得甄別清楚。
若不然,這善緣未有結下還則罷了,與別家生出嫌隙自就不美了。
三人正記到一半,便就見得值守牌樓的何昶持著一封手信進來。
也不曉得外事長老葉正文是有心還是無意,這本來輪值的差事何昶已獨自擔了許久。
不過待忙完了這些日子,何昶也要交任了。畢竟后者這旬日里頭得的各家賓客所贈的好處,怕是能抵得重明宗內門弟子一個甲子的年俸了。
在重明宗車水馬龍的這段時日里頭,何昶的眼力也跟著水漲船高,便是近日有假丹丹主來訪,也未曾見過這小子如此慌亂的時候。
是以袁晉見得此幕,卻是來了興趣,笑問言道:“昶兒這是怎么了?可是有金丹蒞臨本宗了?”
何昶俊臉一愣,隨即言道:“二舅莫要玩笑,外甥是見得這有封手書是從帝京太淵都來的,上頭還有玄穹宮的符簽,怕誤得大事,這才急忙來見。”
何昶倒是不料自己言過之后,堂內三人表情反還更加輕松。袁晉與葉正文只捋須笑了一陣,便不再理。只有段安樂向來小心,上前來接。
但甫一見得上頭那頗為眼熟的娟秀字跡,再一聞信箋上那淡淡仙香味道,段安樂亦是沒了半點緊張,只與何昶好生言道:“何師弟莫急,遞給三師叔院中,要師叔長隨蔣六叔好生保管便好就是。”
何昶滿臉詫異,但師叔師兄們不言,自是不好多問,便在行禮告退過后,依著段安樂吩咐去做。
待得何昶離了堂內,袁晉方才放下手中禮單,將語氣中的輕松消弭大半,出口言道:“葉師兄對昶兒或是太過優待了,這般照顧,怕是于門中風氣有弊。”
葉正文倒是不以為意,聽過袁晉所言反還指著段安樂調笑道:“還有小兒輩在此,袁師弟也不怕讓我下不來臺?!”
突遭長輩點名,段安樂一時語塞,好些年未見得的手足無措之狀亦都顯露出來。
反觀袁晉卻是也笑,搖頭言道:“葉師兄又不是不曉得安樂性子有多穩重?何消擔心?”
葉正文也無有反駁意思,反還頷首贊同言道:“安樂性子確是一等一的穩當,怕是掌門在其這個年紀,或也沒有這么四平八穩。
袁師弟所言倒也不無道理,只是師弟可曾想過,這世間本就難尋得公平二字。若真如師弟所想,我等便連先掌門血裔若是都不照拂一二,真把何師侄等同于尋常弟子一般待遇,怕是反才要真寒了門中弟子之心。”
袁晉愕然,葉正文所言的角度倒是他此前未曾想過的,不過他沉吟半晌過后卻又堅持言道:
“葉師兄所言差矣,這善功堂任務畢竟是公器,總有限額。似昶兒這樣家世的弟子每多得一分,真正所需的寒家弟子或就要少得一分。
至于師父的栽培教養之恩,我等三兄弟自不會忘懷。依著掌門師兄所言,我與小三子早已為昶兒備好了筑基之前的一應資糧,絕不會誤了他的道途就是。公私分明,才是正理。”
袁晉這番言論倒是令得葉正文有些刮目相看。
看來許多年過去了,這宗門里頭成長的可非只有康大寶與蔣青二人,何老掌門這三個徒弟,確如剛剛離去的那些奉承人所講那般,沒有一個易于之輩。
葉正文想了一陣,卻是又笑了笑。他這番也不與袁晉開口爭辯,只道:“袁師弟說得亦是有理,不過愚兄卻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便先如此吧,等得掌門回來再做計較可好?”
“理當如此,”袁晉也曉得再與葉正文相爭下去,怕是也爭辯不出個什么名堂,答應過后,復又轉向段安樂言道:“安樂,現下核到哪一家了?”
“是該到普州石山宗了。”
“哦,我記不大清了,這次他家掌門卞滸親來無有?”
“聽說卞滸丹主正在閉關,難能出來,這一回是他家飛雪峰峰正黃明真修攜禮來賀。”
“呵,這老滑頭,倒是算得一筆好人情賬。”袁晉與葉正文對視一笑,便就搖頭與段安樂交待道:“報下禮單,他家后頭若有事情,便就還份等價的珍物回去。”
“誒,二師叔,這禮單上頭有二階上品東珠兩對,二階下品鐵英沙六斗,還有”
————宣威城 鈞天禽宗老對于輪戰堪布得勝一事頗為心喜,它老人家一高興,下頭人自是不敢沒有眼色的添堵。
雖然輪戰九席之人的賞額都未定下,但是早有高明醫官過來療傷診治。
康大寶也是頭回得見費家那位三階丹師欒供奉,據傳是位隱世醫家出來的長老,入贅到費家,就圖混得一結丹際遇。
行家出手確是不凡,康大掌門雖然只與這位欒供奉接觸得兩三日時候,但是就這么二三日工夫,他身上不算太輕的傷勢便就已經還復如初。
這其中固然有欒供奉技藝高超的緣故,但與費南応這一回大開府庫、予取予用也脫不了關系。畢竟在修仙界而言,用大把靈石與罕見靈物都難得治愈的傷勢,總是少數。
勝過福能的康大寶這些時日里頭頗受歡迎,不單是費家各房的子弟不分嫡庶盡都與他消了心中芥蒂,便連好些在左近算得頗有姿容的坤道,亦都不再怎么避諱康大掌門那“善欺婦人”的名頭絡繹不絕地奔赴過來,以期相交。
只是現在的費家人怎看得慣這等事情,自是半點好臉色都懶得給,就喚了些教養嬤嬤過來,將這些不要臉的狐媚子或文或武地打發出去。
康大寶失了這些艷福倒也不怎么可惜,如今輪戰堪布的五州俊彥悉數在此,都能算得各家各戶往后百年頂門立戶的人物,比起與那些環肥燕瘦的坤道們風雪月,還是做些正事、交好同儕更為重要些。
康大掌門交際本事是在游走賣貨時候練出來的,在黑骨與葫蘆相繼出現之前,這門本事才是他在修行界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錢。
是以應付起這些長于修行、拙于人情的苦修之士,倒也能稱得上信手拈來。
在十數日舉行的幾場道會的加持下,非但楊無畏這類本就與康大寶、蔣青頗為親近的高門子弟變得更為熱絡;便連曹顯鹿這類自恃本事、眼高于頂的行伍人物,亦都能與康大掌門把酒言歡了。
軍伍之人頗好臉面,康大掌門的本事在對陣福能時候都已能看得出來,本就顯要超過曹顯鹿許多。且為人謙遜有禮,身上又無半點自矜,曹顯鹿有了臺階過后,自是樂得與這等人物相交。
畢竟他現下的目標仍是未變,聘得費家嫡女為妻、以期將來能在費家掙得一份結丹資糧。
現今下來,依著曹顯鹿在第八陣的出眾表現,這兩個目的當是都不難達成。這般下來,他將來與康大掌門的處境倒是極為相同了,互相交好自是大有益處。
只是康大寶帶著蔣青才過了不到一月酒池肉林的日子,便就得了五老爺費南風通傳:
“康姑爺,宗老相召。”
康大掌門過去也曾見過這位叔岳幾回,但是也只有這一回,后者面上那絲厭惡之色才徹底煙消云散。
他倒是也未有許多感慨,但在心里頭升起些揚眉吐氣之感,卻也是在所難免之事。
照舊恭敬十分地謝過費南風后,康大寶方才在后者的指引下帶著蔣青一并去了宅邸深處。
雖然在鈞天禽看來落座于宣威城的費宅已經逼仄到了,需得它老人家去寒鴉山脈中尋那些跟腳淺薄的三階妖校晦氣的地步了,但是在康大掌門看來,這確是一等一的豪奢地方。
非止自家的小環山不能相比,便是落戶千年的韓城岳家祖宅,也遠比不得經過這巨室修葺的一處分家。
依著康大寶那敦本務實的性子,自是對一路而來見得的無數珍物被當做無用裝飾感到殊為可惜,但甫一見得正在合目盤坐的鈞天禽過后,便就徹底熄了這些沒用的心思。
雖然大家都能看得出這老鳥未入四階、未退禽身學著修士動作修行頗為滑稽,但卻也無有一人敢有膽魄表露出來半分。
甫一入得庭內,五老爺費南風率先拜道:“老祖,小子將康姑爺與蔣小友請來了。”
鈞天禽睜開雙眼,交待言道:“嗯,下去吧,將你大兄也喚來。”
費南風恭敬應了,鈞天禽也不看他,只是念頭一動,兩個罕見十分的三階品階的蒲團便就擲落在其身前。
這老鳥揮羽一指,瞥了康、蔣二人一眼過后淡聲道:“還不過來,需得老祖我來請你不成?”
“多謝老祖厚待。”康大寶趕忙拉著蔣青落座下來。
這法寶品階的蒲團確是不凡,屁股甫一落下去,康大掌門便就感到了一絲清明之感。
“也不曉得若能常年以此寶物輔助修行,我這修行能夠順遂多少?!今日算是來著了,怕是不少金丹上修的屁股,這輩子都難挨上一挨。”
鈞天禽似是看穿了康大寶那不值錢的想法,對這窮酸行徑生了些不喜出來。這老鳥到底念著后者此番立得大功,是以即便難聽的挖苦話都已涌到喉頭,卻還是強行咽了回去。
只是又輕咳一陣、勾得康大掌門回神過后,方才出言教訓道:
“只是僥幸勝了一陣罷了,這些日子你看看你都荒唐成了什么樣子?成日飲酒作樂、不思好生修行,若把你這點兒堅毅性子都磨滅了,就以你這般拙劣的資質、你還有什么前途可言?”
即便才勝了福能這大寺嫡傳,但便算再借給康大掌門兩個膽子,也不敢在這老鳥面前置喙半個字。況且它說得也有道理,康大寶自也只有低眉順眼、俛首應是的道理。
好在鈞天禽教訓完了才不久,先前被其所召的費南応也就到了。這老鳥似也無意與兩個小輩廢話太久,只是朝著費南応輕輕頷首。
費南応動作起來的同時,鈞天禽也再次出聲:“老祖我向來大方,”
話只聽到一半,康大掌門便就十分自然地點頭應是。心下卻已打好了主意,便是這老鳥只賞枚碎靈子下來,自己也要備好詞藻將其夸得世所罕有。
孰料費南応手中玉盒方一打開,室內清氣一升,康大寶便被驚得瞪大了眼眸。足緩了好一會兒后,他才拉起同樣激動十分的蔣青顫聲道:“碧碧落靈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