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道,太淵都 一道紫色信符自山南經由中間各道直奔帝京而來。
識貨之人只打眼一看便就曉得這是仙朝一流貴胄方才能得御使的紫宸金闕符,每一輪才得一枚,足稱珍貴,更可以不分時候,直達天聽。
信符迅疾十分,帶著紫色尾焰穿過了不曉得綿延了多少萬里的四瀆之宗、又躍過了足以令得元嬰真人贊嘆的天流沖。
得了城門上的值日關丞照面看清,掠過高達千丈的城門上頭那“太淵”二字牌匾,拂過大衛帝京無數黔首黎庶的頭頂,才終于落在了由太祖耗盡大衛民力修建而成的玄穹宮外。
紫宸金闕符殊為擬人地拜過三拜,宮門外百名守宮銳卒一槍杵地、左右兩位守宮金將肩頭一沉,兩把金瓜交錯一并,專供仙朝大員上書的丈高甬道倏然開啟。
其間傳來一陣清風,將紫宸金闕符卷入其中。
直到這時候,這張紫宸金闕符才能窺得玄穹宮真容。
宮墻由遼原深淵打撈的玄罡巖砌成,乃是媯家在太祖初登基時候進獻而來。
每塊磚石浸泡過三階妖校精血,磚面看似天然形成的紋路實為諸多巧匠潛心刻下的靈禁,修為稍淺的筑基修士只是凝視太久,亦會七竅流血、經脈錯亂。
玄穹宮中本無雜草,一些稀疏長在墻角之中的暗紅苔蘚是自黎山妖土幾位尊者所贈。
當年太祖曾在此迎戰妖族大軍,不少妖族尊者都在此滴落了精血,化成了數樣妖脈靈植,倒是為這皇氣甚重的玄穹宮添了幾分生機。
這些暗紅苔蘚論及品級不過二階,在尋常地方或還算得難得,但在此間便就只能視為點綴裝飾。
據傳在那些妖脈靈植中最為珍稀的,還要數一株形似龍角的血靈芝,經宗室專人這么近兩千年來不斷用大妖精血灌溉下來,也已有了助金丹上修突破元嬰的妙用。
此為傳說、外人難知真假。
一條盡由螭文金磚鋪成的寬大中軸兩邊,從外向內,左手依次是天樞、九霄、封靈、囚龍、焚罪五座高臺;右手則是朝元、參星、天罡、問道、明玄五棟巨樓,皆是要害所在,盡由今上信重的貴胄執掌、妙用無窮。
紫宸金闕符隨著清風從這十座建筑之中穿過之后,方才停在了今上所在的一心殿外。
殿外懸著一十二盞玉髓宮燈,無分晝夜、長明不熄。燈芯之內各封存著一位前朝遺臣元嬰殘靈,無有他用,太祖要器師制成時候,只言語過要點燈長明。
再觀殿門,確是朱扉金釘,縱橫各九。
金釘本也是前朝金丹所煉,后來先帝繼位時候內帑空虛,便就以此煉丹制藥,著賞朝中有功之臣。今上登基時候稍有好轉,是以暫廢此制。
是以由四階赤鱗木制成的宮門上頭,至今還各留有一行一列金丹尚存,至于其余門釘孔洞,則由三階器師精煉云海浮金填補,粗看上去照舊燦光奪目、不失體面。
紫宸金闕符入京在沿路一帶心向仙朝的各方勢力看來,確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情。可甫一入了宮門,便連腳步匆匆的一眾女官都無有心思側目看去。
足等了半日工夫,才有一個面色紅潤、身穿青袍的老公從殿宇偏門迎了出來。
這老公不言不語,只是亮了腰間方牌、伸手一招,便就將紫符從清風中引落下來,然后返身便走。紫符亦有靈性,隨著青袍老公方牌靈息尾隨而去。
行過了不曉得多少外界難得一見的靈金珍器,又遭了數不清的宮軍查驗過后,紫符方才隨著青袍老公,到了一個身著紫袍的白面近侍身前。
“拜見太監!”饒是知道眼前這位是個鐵石心膽,青袍老公照舊難禁得住在面上生出來一分媚色。
這白面近侍連頷首功夫都懶得做,只是接過紫符一觀,腦中機竅盤算一陣過后,才放入了手中的龍紋木盒之中。
青袍老公似是受慣了這等冷遇,識趣退下。
白面近侍駐足不動,直等到身前矮幾上頭本來蔫蔫的一捧紅倏地振作起來、挺直枝丫,白面近侍方才整衣斂容,入了庭內。
入了庭內,龍座上頭是個闊面重頤的中年男人,魁梧十分。
或是因了久居高位,自有威儀,下手那個手持玉笏的紫袍老叟明明修為還要高深于他,氣勢上卻還是被壓得低了一頭。
“陛下、媯相。”縱是面對兩名今代仙朝之中權勢最重的兩人,這白面近侍面上表情仍是冰寒如霜。
好在庭內奏對的二人似也已習慣了白面近侍這等表現,并不見怪。
不止于此,衛帝反還停了手中朱筆,笑顏答道:“大監辛苦,且嘗嘗禹王道進獻來的新茶。這潮音紫氣斷供已逾五百年,朕也是托了小兒輩之福,方才能重飲到這等滋味兒。”
“謝陛下。”白面近侍也不推脫,挨著媯相身側落座飲茶。
衛帝顯是個謙和性子,這邊才與近侍賜茶,另一頭卻又與下手老叟好言講道:“媯相,大監既來,咱們便莫要再爭論太久,尚公主于蒯家一事若媯相還有別樣意見,那咱們便容后再議。”
衛帝都已將話言到了這等地步,媯玄同自也曉得短時間內確難扭轉其心意,于是對前者所言亦是不置可否。
衛帝本以為這老叟就要告退,孰料后者卻是將手中玉笏揚起一拜,開腔言道:
“陛下所言甚是,蒯家子尚公主一事事關重大,確是不容輕定下來,免得朝野內外平生動蕩。只是今日似有多枚紫宸金闕符入得太淵都來,不知老臣可否斗膽留在此處,聽聽大監所講,多少能與陛下做個參詳。”
媯玄同固然兼有當世左相和遼原媯家這仙朝一等名門的家主兩重身份,可經由各地貴胄傳來的紫符卻是與各道大員的文書不同,向來由內庭自處,按理來說卻不消他這外臣來做參詳。
是以這老修今日所請,嚴格意義上來說也足稱得僭越二字,確是對帝不恭之舉。
不過今上向來以寬宏著稱,聞聽得媯玄同所言,面上無有半分怒色,只是微微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白面近侍,見得后者無有異樣過后,方才淡笑應允:
“媯相言重了,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白面近侍見得此景,亦放下手中香茗,手持笏板、越步上前。
“陛下,今番有三道紫符自各道而來。其一,山北道總管長順侯姚固上表請罪,據其所言,他日前于山北道尋得兩河道戰堂長老王北星,與此僚戰過一場,姚固十招即敗、不敵而去。
其麾下道兵消亡大半,總管府牙軍亦是逃散大半、不成規模。
若不是五姥山庶務掌門急來相救,整個山北道總管府或都要化作灰燼。
五姥山掌門月隱真人已從外海發去詔令,要門下弟子聽從長順侯調遣。王北星前次也已傷于北王殿下手中,想來也難得再次逞兇,不日就當有捷報傳來。”
白面近侍所言這頭一件事情在府道之中或能算得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在衛帝與媯玄同看來卻是不怎么值得一提。
不過到底是坐鎮一道的勛貴以紫符遞進玄穹宮來,自是不好不應不理,衛帝微微想過一陣,便就輕聲言道:
“王獠兇悍,著親勛翊衛羽林郎將束正德提兵往山北道相助。太醫監遴選醫官,赴山北道為長順侯治傷療養;少府令揀選奇珍,著得用人馬赴瀾夢宮贈予月隱真人,好生告慰嘉獎。”
白面近侍淡聲應下衛帝所言這幾件事情過后,其手中玉笏便就自動生出篆字以為記錄。
媯玄同對于衛帝所言雖是微微側目,卻是未發一言,只靜待著前者再次開腔。
白面近侍又取出一張紫符,這一回的事情雖然要更兇險些,不過這紫袍太監的語氣卻是照舊平淡:
“涼西道御馬監總管誠意侯封單有迅傳來,凈軍校尉祖亭中了妖校紫衫蝰的調虎離山之計,御馬監搜剿妖孽的一千二百凈軍死傷過半,自祖亭以降一十六名有品將佐僅余三人生還。
御馬監現已無力看顧涼西珍獸苑,只得暫尋青玉樓以為庇護。總管封單怕夜長夢多,奏請內庭親軍發兵去救。”
這消息令得衛帝眉頭微微蹙起,媯玄同則是泰然自若。
這倒不是這位當朝左相養氣功夫要長于衛帝,而是因了派駐涼西設立的御馬監本就是匡家宗室僅剩不多的私產之一,與他們外朝重臣并無太多關聯,自是輪不到他們來操這閑心。
衛帝自也曉得這道理,稍稍瞥過一眼庭內老修,心里頭還有些為先前答應后者旁聽有些后悔。
固然這等事情到了最后也瞞不得這些老臣,但終究是傷及宗室體面的事情,當面被這左相聽了,面上多少有些掛不住的。
沉思一陣過后,衛帝又開腔言道:“著左宗正匡甫仁帶禁軍進駐涼西主持全局,暫免封單御馬監總管之職,交接完后回歸內庭。
御馬監總管一職,另擇賢良舉用。屆時辛苦大監驗明清楚封單可有過失之處,無罪歸朝聽用、有罪嚴懲不貸。”
白面近侍還未及應,便就聽得衛帝又開腔言道:“另,傳于各道監管宗室知曉,涼西御馬監凈軍需得重募,令他們揀選府中可用之才,不得推脫敷衍。
宮中亦需選派察事奔赴各道檢閱,監管宗室中若有違令不從的不恭混賬,便就罰俸罰爵,以儆效尤。”
衛帝登得大寶多年,處理政事早有章法,這些牽扯不多的政令不消與人商量便可一言而決。足見匡家宗室固然衰敗不堪,卻也不是純如外界猜疑中所想已成個只會蓋印的虛君。
媯玄同這老丞相照舊對衛帝策令不發一言,仿似個玉雕一般坐在座上,像是當真對這帝王家事不感興趣一般。
只是當白面近侍再次開口,衛帝與媯玄同卻都來了精神。
“第三道紫符是自山南道而來,豐城侯費天勤親書。”
白面近侍方才言及到此處,衛帝與媯玄同二人腦海中便就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一頭扁毛尖喙的大鳥來,念及這位嘴上不饒人的豐城侯,二人亦是心生親切。
這老鳥修為雖算不得高,但也算得歷經三朝、屢有戰功,且因了享壽已逾兩千載之故,過往時候也簡拔提攜了不少宗室、勛貴。
這些人中不乏已經登得高位的權柄重臣,天曉得這老鳥到底得了多少善緣。
只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潁州費家之所以在這百年來能夠以巨室位份隱隱列得仙朝顯族之中,除了費葉涗確是位難得的持家英才之外,也與這頭老鳥結下的大把善緣脫不開關系。
畢竟自太祖肇建匡家天下這三千年來,能以獸身而得仙朝貴爵尊位者,也就只有這鈞天禽這老鳥一鳥罷了。
能得宗室、勛貴雙方親近的人物不多,這鈞天禽當能算得一位。聞聽得它自山南道有信而來,衛帝與媯相的面色亦都不約而同地變得柔和了些許。
白面近侍自也了然這老鳥的地位比起前面二位勛貴要高出不少,未賣關子,繼續言講道:
“豐城侯言雪山道本應寺方丈格列或已修得了三身和明相,通得了修持至‘毗盧遮那幻身持明大士相’、進階化神的修行之法。”
只見得白面近侍此言一出,衛帝與媯玄同二人皆是正容亢色,便就曉得這此事干系有何重大。
自太祖失蹤過后,雪山道便向來游離于中朝掌控之外,難得實控、只能羈縻。漫說監管宗室,便連國朝初立時候所設的道、府、州、縣亦都被本應寺悉數罷免。
是以格列閉關三百載后,有了如此進益,對于匡家宗室還是滿朝勛貴,都不見得是件好事。
這消息出來已經有些時候,本應寺一方亦沒有有意遮掩,二人自也不是頭回聽得,但又聽得一個重臣傳來肯定消息,卻還是換做肅色,足見重視。
白面近侍的語氣未有因二人的臉色變化而變化,兀自淡聲念道:
“摘星樓主白參弘態度曖昧,放任本應寺本代堪布福能入山南道遴選明妃、進階法相。摘星樓下‘三管’同樣不聞不顧,任福能采擷眾女。
云角州廷不得已,只好揀選九席人才以為相抗,福能敗八陣,當九陣時,才不敵費家婿康大寶,三十息即敗下陣來。現押于宣威城中,由故城侯費南応親自看管。”
靜默許久的媯玄同聽到此處,終于摻言:“魏大監,摘星樓態度或是不甚清楚,但他家道子是不是也列在與福能相戰的九席之中?”
魏大監聽得媯相問話,照舊是淡聲應道:
“回稟左相,豐城侯這紫符上頭言講得十分清楚,非止摘星樓未曾出人、便連山北道五姥山亦未遣道子相幫。之所以能勝得福能,全賴各家人杰用心王事、同心戮力,絕非止一家一派之功。”
媯玄同聽得一愣,過后卻又笑出聲來:“這老鳥倒也是長進了,多少年了,還真未聽過他言過幾回謙辭。”
衛帝對于摘星樓不做動作倒是無有意外,但聽得五姥山同樣如此,心頭便就又動了個念想。
不過他既非乾綱獨斷之君,自是沒有本錢在外臣面前表現心意,只是抓了魏大監話中幾個字呢喃一陣:“費家婿、康大寶?”
這帝君對于仙朝世家倒也了然,只沉吟一陣,便就開口問道:“若朕無有記錯,臨近山南道的黃陂道司州境內,好似有個陳江康氏。
先帝時候算得顯赫,父子兩代同出金丹,共仕一朝,傳為佳話。只是三百余年前當就已經敗落成良姓門戶了,這康大寶可是出自這個康家的英才?”
魏大監手持玉笏再拜再言:“圣明無過陛下,司州境內確有陳江康氏,不過這康大寶卻是云角州本地人氏。小民小戶,出身不顯,便連族譜亦不甚清楚,往上也只錄得二百余年、將將十代罷了。”
此言一出,倒是勾得媯玄同與衛帝都有了興趣,前者代為發問:“或是哪家真人弟子?”
魏大監又提起紫符尋摸一陣,隨后才認真答道:“豐城侯言這康大寶的師父才止是個練氣修士,現為一個小派掌門。受南安伯青眼,兼管平、斤二縣軍事民生。
是南安伯入得云角州后,方才簡拔起來的人才。故城侯費南応慧眼識英,許嫡女、成貴婿,栽培數十年、有此造化。”
衛帝面上難得的現出來些許喜色,心念道:“費家確是在用心做事的,若不是用心國事,怎么會將嫡女下嫁給這不名一文之輩?!”
媯玄同自是曉得衛帝為何心喜,自太祖失陷以來,匡家宗室便就十分屬意簡拔小家子弟。
多年似也有些成效,沈靈楓便是筑基家族出身,因了資質過人,身具溟涬玄樞體之故,不單得了宗室大力栽培,還尚得公主、列為宗親、結成元嬰,幾可稱得一步登天。
也因于此,沈靈楓這位新晉真人只與宗室十分親近,與立家立派多年的大族大宗幾乎全無來往,若將來事有不諧心向于誰,自是不消多言。
畢竟這滿朝朱紫若說與大衛宗室是貌合神離或有些過了,但要說現下兩方是休戚與共,自也無有可能,最多能言得一句環環相扣罷了。
是以當世有無有心向宗室的真人、有幾個心向宗室的真人,對于衛帝而言,可是至關重要之事。
也因了栽培出了沈靈楓這等人物嘗到了甜頭,匡家宗室也愈發重視寒家子弟。
是以這下驟然聽得得勝本應寺護寺堪布的康大寶出身居然如此清白,衛帝心生喜意,自是理所應當之事。
衛帝這下來了精神,便連聽得格列成就三身合明相的擔憂都消減了些許,只開口與魏大監言道:
“著專人于少府中遴選上等外海東芝兩株赴潁州費家族地,嘉獎上柱國公忠體國、簡拔英才之功。同時亦要通諭上柱國知曉,就說往后若有良材自邊郡來,加之時候合適,亦可帶來見一見朕。”
“諾!”此事議定過后,魏大監、媯玄同相繼告退。衛帝屏退左右,偌大的殿宇里頭只余一人,靜到了落針可聞。
良久過后,衛帝方才悵然一嘆:“國事艱難吶。”
就在衛帝的愁思飄然而去的同時,一心殿后的尚寢宮內,亦有一封娟字手信,正在發往云角州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