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們那沒出息的模樣都收一收,”臨到了,鈞天禽的尖喙中還是吐出來幾分不爽:
“我費家嫡婿,怎么能這般不值錢的?不就是一個金丹難覓的尋常靈物罷了,當得個什么?也就是你這忒不爽利的伯岳內里跟你一般是個守財奴性子,這才耽擱了許多年歲。”
一旁的費南応怎么說也是堂堂中品金丹,費家當代家主費葉涗幾乎欽定的接班人,被這老鳥這般挖苦,面上也未透露出一分怒色出來。
反是好生將碧落靈根交予康大寶手中,也不多交代什么,只是淡聲言道:“好生做就是了。”
康大掌門當即拉著蔣青一道拜謝,起身過后,才有工夫打量這入手的碧落靈根。
只見此物通體如月華凝成的冰髓,主干蜿蜒似蒼龍探爪,表皮布滿細密的鱗狀晶紋,每一片晶鱗都折射著深淺不一的碧色霞光。
其尖端生有七枚半透明的玉葉,葉脈中流淌著液態星光,在暗處會凝結成星屑狀的露珠。
最奇異的是根系部分,萬千銀絲般的根須纏繞成云霧狀氣團,晝夜不息地吞吐著絮狀靈氣,遠遠望去,宛若碧海托起的一盞琉璃明燈。
依著康大寶這些年苦心搜刮到的那些或真或假的傳聞所言,此靈物生長于九天罡風肆虐的云巔斷崖。每逢朔月之夜,根須會刺入靈土吸收太陰精華,至朝陽初升時又汲取離火之氣。
若無高明稼師用心用命、好生栽培,足要三百年方能長成拇指粗細的一截,難得十分。成熟時的碧落靈根通體浮現九道環形金紋,每道金紋皆對應著自古流傳來的開蒙心法《黃庭經》記載的肉身秘竅,正是其能續接道途的玄機所在。
尋常金丹修士爭奪此物,皆因其蘊含的“靈樞再造“之力。修士若斷臂殘肢,將碧落靈根置于創口,根須便會化作靈脈經絡重新接續。
創面先是浮現翡翠色骨膜,繼而血肉如琉璃溶液般重塑,七日七夜后新生的肢體不僅更勝往昔,還會攜帶一絲乙木長青之氣。
與使用金丹本源續接斷肢相比,使用此物自是劃算許多。
昔年曾有金丹遭仇家暗算,本命金丹被“九幽蝕骨釘“洞穿,修為日夜消減。
其師父冒險取得二千年年份的碧落靈根,佐以天河銀沙煉成“碧穹續脈散“,不僅填補金丹缺口,更使碎裂處生出星辰脈絡,反而使得那位上修因禍得福,助其突破至金丹后期。
自此修真界方知,此物不僅能肉白骨,更能將修士的致命創傷轉化為破而后立的機緣,便又使得這靈物名聲大噪。
此等珍物,采摘時候亦有講究。據大衛仙朝首位宰執媯本容所撰的《云笈七簽》記載,需用三階鮫綃包裹根須,防止靈氣外泄。
至于上萬年份的碧落靈根便更是鮮見難得,據聞勿論太陰星盈虧圓缺,皆會投影出靈根虛影,修士觀想此影便可修復暗傷。
也嘗有元嬰真人剖開過千年碧落靈根以為研究之用,散盡靈根菁華,才發現內藏三百六十五枚白花子,按周天星斗排列,暗合人體竅穴,這或是它能修補金丹裂痕的根源。
康大寶得手這根碧落靈根年份僅止六百年,長約寸許,年份算不得太長,卻也被費家歙山堂這樣的門戶當做了鎮家之寶,足見稀罕。
按說六百余年的碧落靈根該長三寸上下,這番入手卻止得一半,也不曉得是歙山堂還留了半截,還是這鎮家之寶本來就只得半截。
不過無論如何,只這份恩遇而言,卻都已值得康、蔣二人感激涕零了。
“老祖我向來大方,”鈞天禽又一聲輕咳,才算勾得得康大掌門回神過來。后者將碧落靈根貼身放好過后,方才帶著蔣青大禮參拜:“小子謝過老祖、謝過伯岳栽培之恩。”
孰料這老鳥卻并不領情,只是斜瞥一眼過后,便又言道:“老祖我話還未說完呢,你小子先莫急謝!”
二人愣然,只得先正身起來,又聽得鈞天禽解釋言道:“這碧落靈根你們尋常筑基可無有煉化之法,蔣小子需得前往潁州一行,請南希幫忙煉化才是。”
“南希宗老?伯岳不是正在”康大寶腦子被這靈根震得有些恍惚,不過甫一問到一半,便就反應過來正是自己失言,當即閉口,不敢開腔。
果然,鈞天禽甫一聽得康大寶所言,便就嗤笑一聲:
“煉化碧落靈根少說也需得耗費兩載時間,你小子當你家伯岳真恁般清閑?才成金丹,似他這般操勞的可不多見。此間事了過后,老祖我就要讓他潛心閉關了,他若還不快些扎實根基,這中品金丹早晚也得泯然于眾。
愿意付得這兩歲光陰的金丹可是不多,便是我費家十七位金丹上修之中,亦就只有南希一人稍得空暇罷了。”
耳聽得鈞天禽都已言到了這等地步,康大掌門哪還拿得出來旁的話說。這等時候,那些肉麻詞藻再拿出來講卻是不大合適了,只得再次大禮拜道:“多謝老祖提攜栽培。”
“都說了先莫急謝,”鈞天禽語氣更為不爽,作為本次輪戰的第一功臣,這康大寶怎么一點兒英雄氣都無,卻跟費家族地的那些磕頭蟲晚輩一般沒有出息。
費南応自是曉得自家老祖這性子乖僻,畢竟自他結丹過后,被鈞天禽出口教訓的福分也得的多了了。
時候長了,費南応也被訓出來了不少經驗,曉得了在這老鳥面前畢恭畢敬與不卑不亢其實并無太大區別,反正最后都會令得這老鳥不快,當真是甚難伺候。
也因于此,費南応自也不會因此怪罪自家這才立下大功的嫡婿,是以甫一見得此狀過后,他便當即出來轉圜解釋言道:“小子莫急,老祖的意思是,這碧落靈根只是賞給蔣小友一人的,你之獎賞,還在其他。”
“這”費南応話甫一落地,適才鈞天禽那句掛在嘴邊的“老祖我向來大方”便又在康大掌門腦海中回響起來。
“這老祖還當真大方,跟其比起來,我這向來奢遮的伯岳卻也算不得個什么,確是個守財奴性子無疑。”
康大寶心頭暗嘆一聲,這倒不能怪他眼皮子淺,按常理而言,便算將他與蔣青二人此次功績盡都并做一路,能得一截碧落靈根入手,都已算慷慨十分了,他適才可真未想過,這老鳥呸,這老祖居然還要發賞。
鈞天禽遭費南応這么一打岔,心中不爽之意卻也散了許多,復又沉聲開腔解釋言道:
“老祖我少有食言時候,那寒鴉山脈中已經有枚獸丹是你小子的了。只是那些妖校的根底到底需得多加探訪才能尋摸清楚,不然尋到個跟腳太深的,惹來妖尉怪罪,或要生出旁的禍事出來。
畢竟老祖我非是出自黎山一脈,是以上回宰了那頭燕虎過后,便就有好大手尾還需得收拾,若不然,早該大發各地修士進山梳理才是。
是以這事情還需得從長計議,短時間內確難成行。不過老祖我也可在此與你定個期限,十年之內定給你一枚上乘獸丹便是。”
“小子聽憑老祖安排。”康大寶吃了教訓,將腰背挺直了些,那風調開爽、器彩韶澈的模樣又大方地顯露出來,總算才令得鈞天禽稍稍滿意了些許。
或是覺得只灑出來一張空頭銀票難與自己先前那自承的“大方”之言相匹,這老鳥咂摸一陣,又在康大掌門身上上下打量一陣過后,方才問道:
“按說一枚獸丹確也足能嘉獎,但是你小子這回確是勝得漂亮,老祖我倒是還想賞你些什么,不然老祖我這心頭也忒不爽利。
這樣,你且講講你想要什么?好生思量,老祖我從不夸言,這大衛仙朝之中,你提的事情若老祖我做不成,這元嬰之下也無幾個人能做得成。”
此言一出,康大寶便在腦海中又滾過了許多念頭。見得他在沉思,兩位上修倒也不加催促,只是耐心在等。
又這么過了半晌過后,康大掌門方才咬緊牙關、開口念道:“老祖,小子還有一師弟”
鈞天禽聞聽過后先不說話,只是又與費南応對視一眼,隨后才道:“你小子確是個極重情義的,老祖我倒有些估不準,將來會不會后悔栽培你了”
————宣威城,云角州大牢 莫看費南応只暫離了這么會兒工夫,福能這敗陣堪布身周照舊離不得人看守。費六婆婆與另兩名歙山堂假丹聯袂而來,接管了大牢防務。
不過此時監牢中雖然數費六婆婆位份最尊,卻還有兩人尋得這費家貴女另眼相看。
岳檁與袁不文這對已有數甲子的交情的老相識也被調遣來牢獄之中以為鎮守,二人并未枯坐,而是尋個地方對座品茗,倒是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自洽自得。
“我道道兄家的嫡女已成了圣山圣女,該不會如某一般遭人呼來喚去。倒是未曾想到,道兄居然也如我這勢窮來投之人一般待遇。”
袁不文甫一出口,便是譏誚之言。
岳紅果成了五姥山圣女不假,可是自岳家上次失勢過后,處境便就十分尷尬。匡琉亭受了南王訓斥心頭郁氣既然往重明宗頭上灑不成,那么岳家自然便要倒霉。
大人物的寵愛來得快去得也快,加之匡琉亭金丹已成,岳紅果這塊雙修秘寶也已失了效用,這便更就使得韓城岳家雪上加霜。
一榮俱榮之下,岳紅果身為五姥山圣女,卻連個正品金丹座師都難尋得。只被五姥山幾名積年上修似個蹴鞠一般踢來踢去,哪還有什么前途可言。
前些年韓城岳家本來是五姥山與葉州楊家這些本地土霸打出來與京畿派相抗的一面大旗,而今卻已淪落到荊南袁家一般處境,作為岳家主事之人,岳檁這心頭自然難稱快意。
孰料岳檁聞聲過后卻不變色,只是沉聲言道:“卻是不如道兄家貴婿此次名聲大噪,將來荊南袁家依著這位,怕是能在山南道中安享清福。”
袁不文聽得臉皮抖了一抖,任誰都曉得他家袁夕月在康大寶房中只是個連位份都無的侍妾,貨物一般卑賤的東西。
如此這般,康大寶勿論從何處論起,都當不得這“袁家貴婿”的名頭。是以縱然后者此役過后驟成新貴,袁家也難沾上半分光彩。
而嫡女做妾,更難稱體面,是以岳檁此番言語自是挖苦無疑,袁不文心頭一怒:“這老兒”
只是這怒氣也是即來即去,袁不文并未憤懣許久,反是在飲過一杯清酒過后悵然一嘆:“與你這老兒斗了這些年,最后卻又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當真好沒意思。”
岳檁照舊面無表情,也無有心情與袁不文推心置腹,他不飲酒,只是望著琉璃盞中的酒花淡聲言道:
“你這老兒也是沒甚頭腦,如此良機,何消費些力氣來與我置氣?我又無有說錯什么,你家那便宜女婿這回得了那老鳥青眼,將來前途當真不可限量。
他在平、斤二縣也做成了許多事情,匡琉亭回歸山南過后,未必不會起用于他。他現在到底還根基淺薄,你若能將其籠絡好了,將來荊南袁家真可靠其生發的。”
袁不文搖頭只笑:“我與道兄走的是兩條路子,道兄在匡琉亭還未在云角州站穩腳跟時候便敢下注,我當時便就出言勸過,匡家人最是刻薄寡恩,不得信重。孰料道兄卻是不聽,但依著今日再看,當是某家當年說得對些。”
岳檁面色一黯,卻未講話,袁不文則是又出言道:“匡琉亭托付不得,康大寶亦是如此,我袁家只想自家子弟爭氣,不愿意寄予他人。”
“天真,你袁不文該能算是荊南袁家不世出的天才,你又為何結不得丹?”岳檁的冷笑聲刺得袁不文心室一痛,怎料這聲過后,又有重錘襲來:
“你當真以為投了仙朝,拴在我們脖頸上的鏈條就會松了不成?若真如此,你動作怎么這般遲緩,還給兩儀宗付了那般多的人命?”
“那當如何?”
“我家賣了女兒給匡家,便算如今失寵,將來我家若有弟子能成金丹,匡家當也無有人阻攔。癡心妄想地再言一句,或是還可等得南安伯回心轉意,一步登天。
可是你呢?你袁家可是騎墻到了匡琉亭結成上品金丹,方才倒戈相投。朱彤或因了要求政績,會對稍稍和顏悅色,可他如今的云角州庭,又算個什么人物?你還不在州廷內尋覓靠山,是真要見得家中子弟凋零殆盡不成?”
袁不文搖頭嗤笑:“是重明宗能做得靠山,還是康大寶能做得靠山?”
岳檁卻沉聲言道:“不是重明宗、亦不是康大寶,而是將來的康大寶,或能以為靠山。”
袁不文默然一陣,岳檁卻又開口言道:“費家你高攀不上;五姥山更是不缺爪牙;葉州楊家自成一派,只與五姥山沆瀣一氣;朱彤雖是媯相門生之徒,但到底只是個小小真修,成丹一道關卡,他或都難邁過去,你當真愿投不成?”
這聲發問震得袁不文良久都未開腔,等他沉吟半晌過后,再發言時卻不答話,只是發問:“道兄為何要與我說這些?”
岳檁雙目一合,語中生出些頹唐之意:“當年之事,或是某做差了。而今岳家處境算不得好,某也不想多生事端,只想化干戈與玉帛罷了。若是道兄愿意出面轉圜一二,那便再好不過。”
這番過后,袁不文的譏誚之言又生出來:“前據而后恭,道兄不覺難看?”
岳檁不覺羞赧,反是正色言道:“世家行事,本來如此。什么樣的人,就該有什么價錢。康大寶若勝不得福能,他便仍不得鈞天禽青眼,照舊要受得費家白眼;
匡琉亭若不成上品金丹,五姥山月隱真人也不會紆尊降貴、奔赴外海,你袁不文也不會舉家而降。前據而后恭并不難看,主事之人骨頭太硬、累得闔家上下人頭滾滾才真難看。”
“道兄倒是通透,”袁不文不再爭執了,反是長嘆一聲。
歲月當真是把銳利無比的刻刀,竟能將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岳家芝蘭身上棱角削落得不剩一點兒。或許也因于此,過去岳家才能成為兩儀宗轄下的第一世家,穩穩壓過他荊南袁家一頭吧?
言到此處,二人這場相談便算終結。岳檁未有再請一字,袁不文亦無應承一言,許多事情便已久定下了。
當琉璃盞中酒花散盡,監牢之中卻也生出異動。
二修當即凜然,在他們看守的這等時候若是出了差池,那手握大權的費家人怕是不會從輕發落。
二人身化流光,才入得福能監室,便就見得費六婆婆帶著兩個費家丹主守在福能身側如臨大敵。
只見得逼仄的監室之中佛光耀眼,濕冷的石板上頭有一朵朵凈蓮憑空涌起,將原來由一個個大匠所設的嚴密禁制沖得稀里嘩啦。
不多時,圣潔的梵音吟唱便響徹了整個宣威城。只要不曾筑基,這座大邑中的百萬生靈,勿論仙凡黎庶,盡都遭這梵音洗得生出虔誠之色,跪地西拜,高聲念佛。
這佛光的出處正是渾身上下被鎖了不曉得多少把靈枷的福能,只見得這俊美和尚身上袈裟無風自動,衣角翻涌間竟淌出來兩種氣息:半身騰起清凈佛光,半身纏繞黑紫業火。
眾修被嚇得兩股戰戰,還未及反應,福能便已先開口,語氣里頭盡是滄桑:“喚費天勤來拜見本座。”
“足下是”費六婆婆才言到一半,便又有佛音灌耳:
“喚費天勤來拜見本座!”
“喚費天勤來拜見本座!!”
“喚費天勤來拜見本座!!!”
饒是這老婦人成就假丹都已許多年月,卻還是被震得氣血翻涌,手中指訣掐過又散、散過又掐,卻還是難按捺得住心頭惡血。
“噗”
隨著一道血箭迸射而出,費六婆婆顧不上另兩個家中晚輩已被嚇得面無人色,也不及心疼自己被壞了數載修行,只是顧首與同樣滿臉驚色的岳、袁二人催道:“速去請天勤老祖!”
(來得及凌晨左右就再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