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山 康大爺與蔣三爺二人給重明宗帶來的這場熱鬧并未影響到周宜修太多,這位靈植長老即便是在重明宗最門庭若市的時候,也照舊安心駐在寒鴉山各處靈地的田間地頭里頭忙個不休,跟往常里頭并無太大區別。
就連善功堂內張掛得最多的,照舊也還是這老修頒布的靈植差遣。
不過常人卻是難如他這般平靜自然,寒鴉山各家之中,除了幾家筑基門戶之外,都難夠得上小環山的門檻,是以這殷勤拜訪便有不少投到了周宜修這處地方。
不過周宜修這年歲雖大了,但是心竅卻還通透。
依著從前康大掌門的教導,禮是照單全收、承諾是一單不許。勿論是靈石珍物,還是美姬寵妾,盡都交付了一大筆出去,各家主事縱然不忿,卻也不敢在這在重明掌門面前都有面子的老修面前置喙半句,便算委屈十分,亦只得捏著鼻子認下。
畢竟退一萬步講,周宜修便算不提他“周四”這重顯赫身份,只是新晉為二階稼師的這一名頭,亦需得寒鴉山各家好生伺候。
畢竟這左近大多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小門小戶,哪有求不到周長老的時候。不過這老修本事雖然不差,但比起重明宗其他幾位長老而言,確是算不得個大方性子。
除了重明宗弟子求教的活路之外,其余人尋上來,價錢都是一分不能少的。
也不曉得是不是確如旁人所傳,是因了這老修沒幾天活頭了,這才挖空心思,想給幾個徒弟留下些資糧。
周宜修卯時即出,足在炙陽陣法中忙到了未時將至,方才扛著靈鋤返身而回,幾個從赤璋衛中揀選出來的精銳便就趕過來隨扈。
赤璋衛是袁晉在康大掌門勝過福能之后,方才趁熱打鐵在重明宗轄下募成的一軍。
待遇縱然算不得高,但袁晉連餅也不畫的境況之下,照舊在稍顯嚴苛的條件之下,就募得了百五十人。
其中大部皆是練氣后期修為,暫由明琿這位康大掌門的姻親長輩充任統領,另有幾名筑基幾乎是自帶干糧,充作佰將。
周宜修見得幾人過后心生一嘆,他常年躬耕,稱得上是個樸素性子,是以內里對這堂堂浪費之舉并不滿意,卻還是未說什么。畢竟若他這甲丑兵寨實際的署理之人在寒鴉山中生出些意外,不曉得有多少人家要戰戰兢兢,亦不曉得重明宗要花多少人力物力過來搜山檢海。
過來隨扈的幾名赤璋衛中領頭的佰將是個大耳中年,手腕上纏著數個蛇紋手鐲,看上去有些干練之氣。
不過這大耳修士在臉上阿諛之色的動作顯然并不熟練,便連說話語氣里頭諂媚也有些扭捏不清:“周長老,咱們下午時候去何處?”
比起這大耳修士的扭捏做作,周宜修反是泰然自若,只頷首淡聲應道:“老夫需得先去野狐山看過一陣,看看榮泉做事,有無欠妥之處。”
聽得周宜修此話過后,大耳修士語氣中的諛色亦變得真誠了許多,便連臉上的媚笑,也有了些淳樸自然的味道:“名師出高徒,周長老稼師本事如此出眾,康長老定也不差許多。”
周宜修淡笑不應,兀自扛著靈鋤朝前走去,大耳修士忙施眼色,不多時,一個赤璋衛便就駕著艘裝飾華貴的二階飛舟而來。
周宜修面上帶笑,客氣一番:“陽佰將這是何必,老夫怎好次次用你私產出行?你從甲丑兵寨領的這些年俸里頭,可未含有飛舟靈石損耗這一項。”
“長老簡樸慣了,自有材茂行絜之氣。但陽某寸功未立,便得上宗信重,撥于靈地安身立命。若不聊表孝心,豈不連跪乳羊羔、反哺烏鴉都是不如?”
陽珣這話頭不曉得已經演練了多久才在此時尋得機會說出來,對比之前,倒是顯得自然不少。語中透著幾分真摯抓耳,但周宜修卻只淡笑一陣,便就兀自登上飛舟。
這老修面上無有太多表情,心頭卻對這陽珣好感又減一分,只道:“虹山陽家這家主心機頗深,比起他家那個二家主而言,倒是更難應付。也不曉得二師兄將他募進赤璋衛中效力,將來是好事還是壞事?”
眾修行到一半,便就見得前頭迎面也過來了一舟。上頭一個錦袍修士似是認出來了站在船艄的周宜修,將飛舟頓在原地,過來相拜。
“苦峰馬家馬彥松,見過上宗周長老。”
“馬家主客氣,你我兩家本屬同盟,何分上下?”周宜修客氣拱手,陽珣見了馬彥松心頭不爽,卻還是祭出令牌,開了靈舟禁制。
馬彥松也是登得陽珣飛舟過后,方才見得這陽家主也在此處。若不是顧及周宜修當面,這馬家主的臉色都險些垮了下來。
周宜修心頭對這兩家齟齬自是了然,馬家求爺爺告奶奶才從重明宗內購得了苦峰這一處二階下品靈脈,毗鄰陽家而居。
馬家變賣家產從長縣舉家遷來,比起才立族不過兩輪的虹山陽家兄弟而言,確是富庶了許多。偏馬家家中現又無有筑基坐鎮,自是要遭人相欺的。
不過馬家還在重明盟中有一席位置,虹山陽家自要顧忌許多。即便是斗了這般久,亦不過只是沾了點不值錢的便宜罷了,只是兩家這關系卻因此惡得厲害。
這等小打小鬧,重明宗自不會管。恰恰相反,若是寒鴉山各家盡都沆瀣一氣,反還要令得康大掌門與一眾師弟難睡著覺。
似如今這般斗而不破、良性競爭,才是他們盡都樂得見到的境況。
兩家主明明交惡許久了,反還要在周宜修這老修面前擺出一片和氣的模樣,也是辛苦。周宜修還要趕路,不想與他二人虛與委蛇太久,便就開口問道:“馬家主這是要往何處去?”
馬彥松似是在專等著周宜修發問,旋即一樂,淡笑應道:“回長老話,賀德工前輩近來有筆買賣做得頗大,是以便發帖相邀各家合力去做,彥松正是要帶上族中得力子弟前往洪縣一趟。
正好蔥山杜家與麻朵嶺莫家二位家主也相托了彥松,要彥松將他們新募得的散修與凡人帶來寒鴉山中開荒。這一行卻也順路,可以方便帶回,也省得過后專程再走一趟。”
馬彥松話音方落,周宜修面上果然生出了些親近之色,陽珣面色難看地掩飾不住,看著馬彥松那得意洋洋的模樣便就不爽,忍不住小聲啐過一口:“直娘賊。”
心頭更是腹誹言道:“誰不曉得洪縣賀家是重明宗的姻親,蔥山杜家與麻朵嶺莫家皆是重明宗外門弟子告老過后開創的家族。
這馬家子倒是甚會鉆營,怎么說苦峰馬家前些年也是筑基門戶,怎能這般下賤,甘受其余三家練氣家族隨意驅使?”
馬彥松在周宜修面前加了分,登舟拜訪的目的便就已經達成。他也不顧陽珣那面色已經黑如豬肝,只是朝著周宜修拜了又拜,便就落回了馬家飛舟之上。
周宜修自馬彥松下舟過后,便就盤坐合目養神,陽珣不好搭話,也只好重布法陣過后,親操舟舵,以緩解心中郁郁。
怎料停舟過后,待送得周宜修到了野狐山外,后者便顧首開腔:
“陽佰將,宗門重地不好招待,陽佰將還是先行回去執勤。而今赤璋衛草創不久,明家舅父一人確是難得操持,還是需得陽佰將多多助拳才是。”
陽珣面色大變,口中支吾一陣,還未及開口言些什么,便就見得周宜修甩下各位赤甲健卒邁步朝護山大陣走去。
他作為立家之主,又怎會是笨人?自曉得因了馬彥松適才當眾表了忠心,周宜修的態度也已扭轉。
苦心尋覓了許多路子,這才得來了一個攀附重明宗長老的大好機會,卻被人家三言兩語敗個干凈,陽珣心頭自是不忿。
怎么說也是費盡辛苦方才筑成道基的真修,想想自己這月余時間內鞍前馬后的殷勤辛苦,到最后卻被一個小小練氣棄如敝履、如此拿捏!
陽珣不由得怒從心起,可剛要動作,重明宗一個個筑基便就像走馬燈似的在其腦海中閃過,將他壓得脊梁一彎、膽氣盡散。
哽在咽喉的污言穢語強吐到肚中,最后只化作一句“恭送長老”從陽珣牙縫滲出。直等到周宜修的背影從眼前消失,陽珣那目光才敢轉作陰鷙。
“此路不通便就另尋他路,重明宗這艘船,怎么也得搭上去。”
心頭決心下過之后,陽珣拳頭一捏,轉身重重踏回飛舟之上,低喝一聲:“走!”
爛銀色的窮奇撞角劃破濃密的云層,驚得云層中小憩的一群紅尾妖隼撲棱翅膀四散逃亡。當揣著滿腹怨氣的陽珣駕著飛舟落回甲丑兵寨之中的時候,卻又從明琿處聽得了一則消息。
“摘星樓主蒞臨宣威城!!”
————宣威城,云角州大牢 費六婆婆與岳檁等一眾駐守云角州大牢的假丹業已不見,云角州廷之中,而今費天勤(鈞天禽這代稱后文一般不用了,除非點這老鳥的種族時候)立在監牢里頭。
此刻他面色難看至極,便是在遍生扁毛的鳥首上頭,亦都能看得出這老鳥面上滿是怒色。
不過這向來乖戾的費家老祖此時卻是敢怒不敢言,只看著一個坐在矮凳上、正與佛光滿身的“福能”開口相談的錦衣老叟目不轉睛。
這老叟身材瘦削,玄色星紋廣袖袍無風自動,袖口以天河銀砂繡著二十八宿星圖。
發似霜雪凝成銀瀑,被一頂紫微垣星軌盤成的發冠束起,冠心嵌著拇指大的隕星髓玉,面容似被歲月刻意模糊了年紀,眉骨到鼻梁的線條如劍劈斧鑿,眼尾卻攀著細密的金紋。
費天勤過往時候未少隨侍真人身前,但威壓如這老叟一般的,亦在少數。便算它此前認不得此人,但只要稍稍一想便就曉得,在山南道地方,又怎么會有第二人有此威勢。
“福能”見得錦衣老叟入得監牢,顯也是生出了些詫異之色。
“馬尨欽與我講,他甲子年前便就閉關精修碎穹化道真解,按講百年之內當不會有暇才是,今日我是孟浪了,竟將他震了出來?”
不過詫異過后,他卻爽聲笑道:“未想過居然驚擾到了白道友,上一次見得道友,當有近五百載了!也是想念得緊。道友放心,本座今日不過是要與這老鳥話些事情,絕不會在道友地方盤桓太久!”
那老叟銳目一橫,開腔時候火氣十足:“怕不是如禪師所講那般簡單,白某還當是禪師佛法精進過后,特來山南道與我顯顯威風。只不過禪師不以真身而來,只降到這個小沙彌身上,怕是有些看不起白某了,今日這縷真靈怕是難得保全。”
老叟的話甫一出口,便就令得“福能”面上笑意緩緩縮了回去,這和尚語氣也變得陰惻惻的:“白道友這是執意不給本座面子,還是摘星樓已經下定決心,甘做仙朝鷹犬?”
老叟雙目一凝,冷聲道:“格列,你要臉不要?!”
格列一怒:“白參弘,你當你是在與誰說話。”
白參弘遭這老僧呵斥,卻是面色不變:“格列,是你先越界的。信不信我將你真靈拘去外海,讓你自去跟瀾夢宮主解釋?”
格列聽得身子一震,令得監室內里的佛光都亂顫了一陣,方才緩聲答道:“白道友,這事情不消做得如此難看吧?”
白參弘一聲冷哼:“小兒輩相爭,規矩也是兩家人皆定好了的,你這堂堂釋門大德不顧私自下場,才是把事情做得太難看了。”
格列面色難看至極,他靈身尚未降臨之前確未想過,居然會被本該閉關的白參弘截住。
若是換個新晉元嬰,實力大漲過后的格列或許還敢相爭恫嚇一二,但面對白參弘,他卻并無十分把握了:“好,好。本座這便離去,只是這晚輩肉身本座需得一并帶回,還望白道友莫要阻攔。”
“憑什么?”
“算本應寺,欠得摘星樓一個人情。”
“模棱兩可,恁不爽利。你們釋門中人,慣來如此。”
“那本座要如何去做,才能令得道友滿意?”
一時間,監室內里靜到落針可聞,白參弘先不急應格列發問,反是轉頭問向一言未發的費天勤:“費道友,云角州而今已成了仙朝部堂直屬地方,匡琉亭不在州中,你便算得地主,你怎么看?”
這老鳥被在場兩人晾了這般久,才終于得了開口機會,雖是金丹妖校之身,但面對二位真人也依舊是不卑不亢:“南王殿下與南安伯皆是不在,此事但由白樓主吩咐便是。”
白參弘冷笑一聲,又道:“你這老鳥,莫要在嘴里頭把關系與我家拉得這般近。”
言過之后,他又將目光轉到格列身上:“禪師道行高深,本應寺又是仙朝密宗祖庭,獨霸雪山一道,幾成封國”
“有話直說,”格列橫他一眼。
“只要禪師許諾,將來天下大勢若有變化,照舊不得來我山南道傳法便是。”
“如此即可?”
“如此即可!”
“好,本座承你便是!”格列未有猶疑片刻,沉聲應過。
“煩請禪師以菩提心為質、立下心魔大誓。”白參弘又低聲念道。
釋修修行勿論是何種流派,皆是最重心性。白參弘所求確是點到了格列要害,令得后者面上露出一絲怒色,但一想起“瀾夢宮主”四個大字,這老僧心頭便就一顫,最后還是咬牙應道:“允你便是,當真是小人長戚戚,恁不爽利!”
一陣詰詘聱牙的經文聲后,福能俊俏標致的面容便就盡都不見,白參弘面前現出了格列真容。這老僧身上紅布袈裟垂落如血色冰川,裸露的胸膛浮現出七枚金色梵文密宗根本法《時輪金剛根本咒》具象化的菩提心形狀。
格列喉結滾動間吐出密咒,每個音節都化作金紅交錯的“卍”字符烙進虛空。
當誓約進行到“若違此誓,菩提心碎“時,那枚懸浮在眉心的透明心形晶體突然迸發千條瑞氣,火焰盡數被吸入晶體內部,凝成一顆跳動的赤金色心火。
三身合明相跟著顯化出來,這老僧左手結無畏印刺入胸腔,扯出半虛半實的琉璃色心脈,右手并指如刀斬斷其中三條纏繞黑氣的因果。被斬落的黑氣尚未消散,凝在法相一雙銀瞳之中久久不散。
就在這一瞬間,格列腳下倏地浮現出來八瓣蓮花血紋,其周身毛孔滲出金紅相間的氤氳之氣,散在三頭六臂之間,六只手掌分別托舉起六樣彩光佛寶,一曰日輪、二曰月輪、三曰雪山、四曰血海、五曰因果鎖鏈、六曰歲月梵鐘。
當佛寶現出過后,白參弘眸中那絲緊張之色便就徹底消散。他與費天勤也再見不得福能肉身,只看到一道耀眼佛光沖破匡琉亭苦心筑成的宣威城大陣,直奔雪域而去。
宣威城內遭佛光所侵的仙凡黎庶盡都醒悟過來,其中不少人先前甚至都已虔誠到淌下血淚,這番過后,卻是打量著滿身狼狽、一頭霧水。
格列離去過后不止他們心境變化,便是費天勤這等桀驁存在,見得格列這當世一流人物裹著福能肉身而去,亦是長出口氣。
白參弘亦無與這老鳥再言的意思,只是揮袖灑下一片星點化作流光,就要遁去,卻被費天勤出言攔阻:“白樓主留步。”
“怎么,格列那里未得好處,你這老鳥反來尋上我了?”白參弘語氣譏誚。
費天勤連道不敢,只是出言講道:“樓主若是有暇,或可往州廷一會。”
白參弘嘴角微翹,淡聲言道:“若是費葉涗在此,我或可留駐此處聽個幾句,但你這嘴賤的老鳥卻不夠格。走了,莫忘了給匡慎之傳信,這次你們這勞什子云角州廷,可是欠了我一樁大人情,要還的!”
摘星樓主化作星光遁去,而終日罵人的費家老祖今日遭人奚落過后,照舊也不敢反駁半字。這老鳥只悶頭將白參弘交待記在心中,暗地里頭卻在念道:
“這老兒舉棋不定,確與袁不文之流有個什么兩樣?你當你也如本應寺一般自有實力可以騎墻?我看將來你這摘星樓怕也難有個好下場。只不過僥幸至極成得元嬰罷了,若是我阿弟際遇稍好,又怎會被你這老兒壓上一頭?!”
想到此處,這老鳥心頭卻又一嘆:“也不曉得阿弟在京畿是何處境?國事艱難若此,也不曉得這一任衛帝能不能撐得到南安伯壯之時.”
“不行!需得讓南応潛心閉關、不理俗事了!多事之秋將來,自是該爭分奪秒!此地邊鄙,卻也出了些芝蘭玉樹,也需得好生栽培!若是只出一二個尋常金丹,可是難堪大用呢。康大寶但愿此子,能為我費家,稍添助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