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隨風搖擺,浪起挽青天。
明晃晃的月光下,那一道身姿佇立,蕩起的衣角隨風獵獵作響,仿佛藏著訴說不盡的恩怨情仇。
此時此刻,張凡仿佛見到了不一樣的辰龍,置身于十三生肖之外,大姓為張的辰龍…
“上一輩的恩怨,我不知道。”張凡眸光低垂,沉聲道。
無論如何,便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在十年前龍虎山下,讓他家破人亡,入大夜不亮,元神沉寂,十年未醒。
“不知道?你憑什么不知道?”辰龍冷笑。
“只要你姓張,就應該知道,忘記便意味著背叛。”
此言一出,丘不疑眸光顫動,下意識看向張凡,眼前這個男人果然也姓張,毫無疑問,乃是南張余孽。
這一刻,他無比斷定,辰龍也來自南張一脈。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跟你爸爸年少時,遭逢大變,從此流落江湖,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不知見過多少人命,逢過多少大劫。”
辰龍眸光冷冽,她看向張凡,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那點劫難又算得了什么?”
在上一代人眼中,似乎下一代總是有所不如,常是“我們那時”云云。
“劫是殺身禍,亦是長生藥,正因如此,你才有了今時今日的成就。”張凡凝聲道。
他也同樣如此,如果不是十年前墮入大夜不亮,如果不是這一路走來荊棘叢生,他又怎會有今時今日的修為?
十三生肖,李長庚,北張一脈,純陽世家,甚至于是道門各大山門的高手…這些人都成為了他的磨刀石,只要刀刃不斷,便有鋒芒畢露的一天。
劫緣相生,便是長生法門。
“你不愧是我們張家的種,年紀輕輕,便能知道這個道理。”辰龍輕笑,可是笑容依舊冷冽。
“可是…”
“這樣的劫數,這樣的機緣,換給你…”
“你要不要?”
此言一出,張凡沉默了。
無論是張靈宗,還是辰龍,他們所遭受的劫難確實比他要多得多,甚至常人都不敢想象。
年少時,族中大變,家破人亡,眼見親友喪亂,死在身前,從此漂泊異地,再無根底,過上血雨腥風的日子。
那種一眼見不到明天,不知仇敵和旭日誰先會來的日子。
除此之外,還有諸般修行大劫,無論是五行錯王,還是神魔圣胎,俱為當世至劫,深藏恐怖,身心遭受的苦難更是凡人難以想象。
經歷如此種種,才有了今時今日的大靈宗王。
也才有了今時今日的辰龍。
可是換個人來,誰愿意承受這樣的劫難,誰又敢言能夠承受這樣的劫難?
人總是在失去之后,才能獲得,可是在獲得之前,誰又愿意失去?誰又膽敢面對失去?
“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志不堅。”
辰龍冷笑輕語,美眸中卻是噙著一絲嘲弄,仿佛在嘲弄自己,嘲弄命運,嘲弄這天,嘲弄這地。
“這便就是修行者的悲哀,漂泊紅塵,身不由己,只能在這劫緣生化之中去爭…”
張凡沉默不語,他想起了三尸元丹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身在紅塵,便是世上最大的劫數。
小到販夫走卒,大到純陽真人,所有人都在渡劫。
張凡看著辰龍,看著這位同族大敵,不知她為何會跟自己說這些。
“八十年前,道門大劫,從此龍虎張家南北分傳,祖師三寶落在了我們南張一脈…”辰龍話鋒一轉,突然道。
“換句話說,我們南張才是龍虎正朔,祖師嫡統。”
龍虎張家,在天下道門之中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神仙世家,高高在上,九次破山法廟,其中有七次都是張家主導。
南北分傳之后,這一脈在天下道門眼中變得神秘莫測,他們如同出世離塵,再也不與外人打交道。
直到有一天,南張覆滅,天下震動。
“老一輩終究會落幕,他們曾經見過龍虎山的鼎盛,至死都想要再開龍虎山門,重續祖師香火…”辰龍喃喃輕語。
她口中的老一輩,便是經歷道門大劫,龍虎張家的幸存者,南張一脈的初代弟子。
“所以,那時節,族中定下了一個計劃。”
“計劃?”張凡眉頭一挑。
“道門與無為門爭斗了數千年,不知伏尸幾何,葬滅了多少蓋世人物…”
“若是有人能夠結束這數千年的紛爭,那便是…”
言語至此,辰龍稍稍一頓,眼中泛起別樣的光彩,緊接著,她唇角輕啟,吐出了八個字。
“天下一統,萬教歸心!”
此言一出,無論是張凡,還是葛雙休,又或者是丘不疑,眼睛都亮了起來。
天下一統,萬教歸心,這八個字何其沉重,何其艱難!?
道門法傳無盡光陰,龍虎山張家已是超然至上,卻也從未做到這八個字。
了結道門與無為門數千年的恩怨,這是開天辟地的大功績,如果真的做成了,從此之后,南張一脈便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世家,道門法傳千年萬載,再也無人可以撼動祂的位子。
“老一輩的思路是造就一位練成三尸照命的高手,成為無為門門主,便如當年三尸道人一般。”辰龍輕語。
“只可惜,三尸照命,古來練成者不過三人而已,此法奪天之造化,干天之忌憚,又豈是那么容易練成的?”辰龍搖了搖頭。
就這樣,南張一脈的計劃便擱淺了,老一輩相繼離世,帶著不甘,隕化人間,那些人至死都再也沒能回到龍虎山。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辰龍看著一眼見不到的珠湖,看著那潮起潮落,幽幽輕嘆。
“原以為那樣的計劃再也不會實現,直到南張二代弟子之中出了一個奇才,他橫空出世,讓所有人看到了希望。”
言語至此,辰龍目光微沉,看向張凡。
張凡心頭大跳,好似猜到了什么。
“他叫張天生!”
神卦張天生!
“二大爺年少聰穎,行事乖張,不服教條,常年在外,結交了不少朋友…”辰龍凝聲道。
“大約六十年前,甲子蕩魔,楚超然雄霸天下,將昔日天下第一高手斬于泰山絕巔,成就了純陽真人的無敵之名。”
“那時節,天下風云驟變,二大爺便與一群志同道合之輩歃血為盟,把酒聚義,成立了一個組織,一個獨立于道門與無為門之外的神秘組織…”
張凡眉心大跳,聽到這里,他哪里還聽不出這是什么?
“抬棺會!?”
“這個組織的初衷便是窮究八法奧秘,并且尋到傳說中從未出世的第九法。”辰龍凝聲道。
“第九法!?”張凡眸光微凝。
他知道,傳說中的第九法極度神秘,并且從未顯現世間。
有人說,那才是真正的成仙之法,不足為凡人所見。
起初,抬棺會只有九人,也就是所謂的初創成員,隨著他們的活動越發頻繁,漸成浩大之勢,吸納了不少外圍成員。
其中既有道門弟子,也有無為門人,甚至還有成員來自純陽世家,以及山海絕境。
這群人遍訪名山,深涉大川,不知掘了多少前人墓葬,尋了多少道門遺跡,只為了搜找關于九法的蛛絲馬跡。
“多少年,多少人的心血,終于讓二大爺編纂出來一部抬棺手札,那里面記載了八法之秘,九器之要,甚至還有傳說中第九法的線索。”
辰龍的眼中泛起別樣的異彩,透著深深的渴望。
張凡見狀,不由心頭一動,脫口而出。
“你這次回來是為了那部抬棺手札?”
辰龍眸光斜睨,深深看了張凡一眼,卻是不置可否。
“正是因為二大爺,我們南張一脈看到了希望,重新推動了那個計劃…”
“若是成功,三尸照命,當為無為門主,無為門與道門數千年的恩怨立時煙消云散,天下一統,萬教歸心…”
“那將是一個新的時代,屬于我龍虎張家的時代…”
辰龍的聲音低沉平靜,眸子里卻透著光亮,與那茫茫黑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只可惜,勢成一統,天下人心卻是分崩離析…沒有人愿意看到這樣的結果。”
這就好似當年秦掃六合,人人唾秦而怒,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南張因此遭劫!?”張凡沉聲道。
“真正的敵人永遠來自內部,北張一脈,才是張家真正的罪孽,他們與白鶴觀沆瀣一氣,坑殺我南張一脈多少血裔?”
辰龍的聲音冰冷如霜,比起那萬丈湖水更加寒徹刺骨。
“當年我跟你爸爸埋在死人堆里,只剩下一口氣,是有人把我們從死人堆里扒了出來…”
“那人曾經受過二大爺的恩惠,是了,他叫樓鶴川。”辰龍的眼中涌起追憶之色。
那一年,他也才十三歲而已。
“那天之后,南張完了,我們再也沒有了根,從此漂泊江湖,血雨腥風,我就一直跟著你的爸爸…”
“原本,他有機會繼承南張的遺志,煉就三尸照命…”
“正是因為這樣的希望,我一直視他為兄,視他為父,視他為…”辰龍話語稍稍一頓,平靜的眸子里終于掀起來些許波瀾。
“那是多少人的心愿,那是多少條人命鋪出來的道路…他原本應該踏著南張弟子的骸骨,一步步走到那至高大位…”
“可是他…卻因為李玲瓏那個賤人,他愿意放棄所有,就連南張一脈的血海深仇都不顧了…”
說到這里,辰龍看向張凡,眼神之中藏著無盡的恨意,那是刻骨銘心的恨意。
“你說…難道南張的那些兄弟姐妹就白死了嗎?那么多人命,誰來還?”
辰龍的聲音變得高昂尖銳。
“所以李玲瓏該死,你爸…也該死。”
“忘記,便意味著背叛!”
話音落下,張凡沉默不語,他無法評價誰對誰錯,或許無關對錯,只是每個人的立成和選擇不同。
“我爸…他練不成三尸照命!”張凡終于開口了。
“他當然練不成。”
辰龍冷笑道:“你知道當年,我讓他繼承南張遺志,修煉三尸照命,他跟我說什么嗎?”
“什么?”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辰龍聲音冷冽,寒徹的笑意中藏著一絲譏誚。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自從李玲瓏那個女人出現,自從有了你,一切都變了。”
“他視三尸照命為禁忌!”
“煉之不祥…煉之不祥…”
辰龍冷笑,看向張凡:“你知道在十萬大山,我為什么放你一馬嗎?”
“當然不是因為那頭老象,也不是因為你爸,我若要殺人,百無禁忌,誰也攔不住…”
“那是因為什么?”張凡沉聲道。
“因為你也姓張,更因為你修煉了三尸照命…”
此言一出,丘不疑面色驟變,他心頭狂跳,猛地看向張凡,終于知道,那日葛長風和丘晚眠在玉京市遇見的三尸傳人,便是張凡!!
“張凡,你有希望完成先輩的遺愿,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扶你上位,什么道門,什么無為,什么北張…”
“順我者生,擋我者死!”辰龍的眼中泛起別樣的異彩。
張凡愣住了,他沒有想到,害的自己家破人亡仇敵竟是在此刻向其拋出了橄欖枝。
“我拒絕。”張凡搖了搖頭。
這樣的選擇根本無須思考,拋開恩怨不說,首先他并不信任辰龍,其次,他相信以張靈宗的心性和修為,絕對不會因為兒女私情便舍棄一切,過上所謂歸隱的生活,背地里必定有著更加深層次的原因。
或許,這個原因辰龍也知道,但是她并未明言。
“是嗎?”
對于張凡的回答,辰龍似乎并未感到意外,她的臉上浮現出以往的淡漠和從容。
“你們父子倆可真像啊,作出的選擇也一模一樣。”
言語至此,辰龍看向張凡的目光忽然一冷,如神劍吞吐,似鋒芒外露。
張凡面色驟變,身形卻是不由自主地晃動起來。
“今天,我依舊不殺你…早晚有一天,你爸也會對你動手的。”
此言一出,張凡面色微變,皺眉道:“什么意思?”
“他才是你最大的劫數。”
說著話,辰龍美艷的臉蛋上浮現出一抹譏誚的笑意,緊接著,她轉過身去,望著一個方向。
“看著吧。”
“看什么?”張凡道。
“且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話音落下,辰龍提起丘不疑,身形縱起,如驚龍出淵,似神魔臨凡,踏著茫然夜色,消失在浩瀚天地之間。
張凡面色驟變,趕忙跟了上去。
“她要干什么?”葛雙休緊追其后,忍不住問道。
“殺人!”張凡神情凝重,吐出了兩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