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向畫家發號施令之后,便又開始與摩崖僧在棋盤之上激烈角逐。
白棋的勢力,一部分轉為了黑色,然后又轉為了白色,周而復始一般,
摩崖僧說道:“我入井國之后,便也學著井國人的樣子,鉆研起了道經,揣摩了些道觀的歷史淵源——這青天觀啊,也是郁郁不得志,頭頂上,始終壓著一尊「天眼觀」,
明明都是最古老的道觀,青天道觀的道士們總是在想,憑什么天眼觀要壓他們一籌。”
“青天道,竟還有些底蘊。”
周玄說道。
“那是自然。”
摩崖僧悠悠的說道:“遁甲與天眼,都是九大古老堂口之一,遁甲擅推演、布道陣,天眼觀呢,就靠著眉間的那只眼睛,能知天下之變,
無論是門徒的規模,還是道觀內的靈氣,青天觀總是輸給天眼觀,兩宗道門,在兩千多年的傳承里,互相明爭暗斗,門下弟子,也是老死不相往來,兩三句話不對付,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你們佛國人挑撥離間,利用了青天道?”
“佛國的僧人,最懂如何挑撥人心了,但話說回來,若是井國各大堂口,鐵板一塊,九府互相庇護,連成一心,又怎么會有我們尋波僧生存的余地呢?”
摩崖僧說道:“其實我們做的事情也不多,只是告訴了他們,明江府里,有一個堪稱天材地寶的小先生,還有一尊四境大地法則的妖狐貍,為了讓道門實力更上一層樓的青天道,便派了大法師趙青霄前來,這個趙青霄啊,非同一般。”
“你們怎知明江府中,有一個四境大地法則的狐貍精怪?”
“黃原大妖講的。”
摩崖僧置放一子之后,又說道:“棋局若是小僧僥幸贏了,青天道,捕獲到四境狐貍,道門之人,最鐘愛的便是大地法則了,他們實力上了一層,又有黃原大妖、祆火教、我們佛國在背后支持,青天道,便是天下第一道觀。”
“也不過是你們三方座下的第一走狗。”
周玄冷笑道:“青天道在天地棋局之中的所作所為,與你們的同流合污,都會成了一條套在他們脖子上的狗鏈子…握住了這根鏈子,你們想讓青天道去咬誰,他們就得去咬誰…”
“周施主言重了,實際上,那根狗鏈子,可不是我們佛國人、黃原大妖賦予他們的——真正的狗鏈子,其實由來已久,便是所謂的「天下第一道門」,這塊牌匾,才是那跟鎖狗的鐵鏈,我們不過是掌握了如何驅使這根鏈條的辦法而已。”
摩崖僧說道:“人有七情欲念,佛國之中,有一派僧人,便叫——‘無相佛宗’,無色無相,亦是萬色萬相,萬色界,便是無相佛宗的高僧,她如今可以掌控天下第一道門了。”
“天下第一道門?我怎么聽說,天下第一道門,既不是天眼觀,也不是青天觀,而是曾經的溪谷道觀。”
周玄忽然想起曾經商文君講述的天下第一道觀——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
溪谷道觀,是當仁不讓的天下第一道門,喜山王手下有狐族,僅僅是模仿了“溪谷道”的無為作派,便被金鐘派出鐘奴襲殺,按照商文君的話,若是喜山王此法有所成,能窺見井國意志尚且沒有分配的真相。
“恕小僧才疏學淺,未曾聽聞鼎鼎大名的溪谷道觀。”
摩崖僧不動聲色之間,又在的棋盤上,置上了一顆黑子,將那“六眼井”的棋勢,開闊得更加氣派了一些,
周玄則又隱隱在“大龍”之勢上,延伸出了少許的勢…
井字只有四筆,含義卻并不簡單。
古語之中,井與刑同字,井,有時候也意味著束縛之刑,
常言道:井底有蛙,坐井觀天。
蛙在井中,便成了井的“囚徒”,蛙能看到什么,全看井愿意讓它看到什么,
而此時,有一口籠罩整條東市街的井,便憑空而生。
云子良在大四喜麻將館的廢墟里,動用微末的風水之法,掘土刨磚,將逝去的牌友焦尸,一具具的搬出廢墟之時,便感應到了,有一張大符,符紙只有四筆朱砂,以兩兩交錯的形態,促使一口道陣之井,拔地而起。
這一刻,云子良聽到了龍神的無奈嘯叫,也見到了東市街的上空,日月沉降失去了規律,一會兒日月無光,一會兒日月交匯,東市街的時空里,似乎成了亂序的狀態。
“遁甲大法師,九炷香的囚龍井。”
云子良當即便起了身,朝著周家凈儀鋪跑了過去,
到了位置,他便瞧見,有三個狐裘年輕男子、呂明坤,都仰頭望著天。
“我感覺我們好像被人囚禁起來了。”
狐丑兒仰嘴,吐出了一個紙人,朝天攀援,攀援到五六十丈時,忽然起了風,風如一柄剪子,咔哧幾剪刀下去,便將紙人剪得七零八碎,成了一張張紙片,緩緩的落了回來。
“好像是一口井。”
“不是好像,這就是一口井,遁甲大法師,最擅長布出道陣,此陣法,名為囚龍井,是九炷香手段才能使得出的大陣。”
“老人家有些眼力。”
一陣蒼茫的聲音,于天空之上,縹緲而來,同時,那五個已經被誅殺的遁甲五炷香弟子,尸身忽然浮起,飛自凌空七十丈時,五具尸體便聚合在了一起,成了一朵花。
一聲悶響傳出,五尸同時爆開,血霧便彌散開來,等到血霧散去,一個穿著紫色道袍的道士,左手托著一枚龜甲,以“仙鶴單腳獨立”狀,懸于天上。
他朝下睥睨而去,瞧見云子良后,兩彎略帶脂粉氣的柳葉眉毛便蹙了起來,說道:“我還以為明江府多高人,隨便一個街上的老山人、老道士,便能望破我的法門,仔細一看啊,竟是三百年前的出云山人——云先生,
傳聞云先生當年四炷香,以感應尋龍氣,藏了數條大龍于身,橫推道門無敵手,只可惜我趙青霄晚生了五十年,不然還真想與你云先生分個高下,瞧瞧是我的井能鎖得住你的龍,
還是你的龍,能破得了我的井。”
“呸!要我還是巔峰九炷香之時,你這破井,我單手便能破之。”
云子良愛面子的勁又上來了,輸陣不輸嘴,這是他的老傳統了。
實際上,云子良面對這口九炷香的“囚龍井”,還真是沒有十足的信心破掉。
雖說天下道門,殊途同歸,但各大宗派門庭之間,也有克制之說。
遁甲與尋龍,這兩派道門,關系就比較特殊,不是絕對的克制,雙方過手,輸贏之中,地形極為看重,
遁甲以“法、陣”著稱,所以遁甲稱為大法師,既然是大法師,地勢若是復雜,胡同多、街多巷子多,方便他們施展道法。
尋龍以“天地、自然”的龍氣著稱,道門稱尋龍為尋龍天師,若在山河大川,曠原野壑,尋龍天師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本事來。
東市街便是前者,云子良哪怕是九炷香,與同為九炷香的趙云霄斗了起來,輸了一手地勢,多半也是對不過的。
“單手便能破我囚龍井?云先生狂妄了。”
趙青霄也沒有真去理會云子良,他來此的目的,只有一個,擒住身懷四境大地法則的白狐貍,帶回京城府,交到遁甲老祖宗的手上。
為了這只白狐貍,他不得不在最后關頭,聽從了萬色界的勸說,入了這天地棋局。
“我沒有工夫與你這老人家動嘴,街中白狐貍聽好,你有四境大地法則,東市街中,又因為一條成了氣候的大龍在此,風水非同一般,
你能驅動此地風水,將自身掩藏在街中,使得許多道門都找尋不到,我卻不同,此陣,名為囚龍,莫說它還不是祖龍,就算真是明江祖龍,我也能將它囚禁困鎖,指望大龍幫襯你,怕是癡心妄想。”
趙青霄的話,卻引得云子良不爽了起來,嘲諷道:“少吹點牛吧,小牛鼻子,若是一個九炷香的囚龍井,便能囚住祖龍,那井國九府的祖龍皆受你們的管轄,你們青天道,豈不是反了天了?”
若說道門勢力,
井國之中,天眼觀是第一,遁甲的青天觀是第二,尋龍的云龍觀是第三。
第三與第一、第二相差較為懸殊,但正因為有井國九大祖龍的存在,尋龍堂口的云龍觀,也是前兩尊道觀不敢小覷的。
“若是平日,我囚不住祖龍,但這棋局之中,卻又兩說了。”
“腳踏七星,井字降龍。”
趙青霄按照“北斗七星布局”,連續邁腳踏出。
他左腳腳尖的,輕點“搖光星位”,身形便似一枚笨拙飄飛的樹葉,雙足落在了開陽星、玉衡星位上,然后雙腳同時發力,右腳朝前刺中“天權星位”,往后連續再次足點天樞星、天旋星、天璣星位,
七枚星位被點中后,井口之上,便清晰的現出了一副“北斗星辰圖”。
星辰圖散發著幽光,整座大井便像一尊牽引而轉動著的磨盤,轟隆隆的轉動了起來,東市街的大地,劇烈的震動著,呂明坤、三狐、云子良都在不斷的調整著站位,才險些沒有跌倒。
地底則傳來了龍神慘烈的叫苦之聲,這口大井,在蹂躪、碾壓著地底龍神。
云子良瞧見這番氣勢,很是詫異,說道:“怎么如此強大?”
他是橫推過道門的尋龍天才,天眼觀、青天觀的高手,他不是沒有比試過,也曾經親眼見到了“囚籠井”,并且依靠地勢,險勝過遁甲大法師。
但當年的“囚籠井”,同為人間九炷香釋放,遠不如今日這般強橫。
云子良心中起了計較,但稍稍想來,便想清楚了——是因為這盤天地棋局之中,加持了囚龍井之威,
使得這口井,竟然爆發出了能囚禁祖龍的威勢。
“這下子,明江府徹底完了…”
云子良暗自嘆著氣,希望沉落了深淵…
“哈哈,哈哈,周施主,我們的棋,還是高過你一招。”
在天地棋局開始之后,摩崖僧終于第一次展露了笑顏,
青天觀,是黃原大妖、尋波僧布下的后手。
九炷香“囚龍井”,再有棋勢加成,戰力之上,明江府便已經沒有了敵手,除去戰力之外…青天觀還有其余用處,
比如說囚禁住東市街大龍,
尋波僧、黃原大妖、祆火教真正懼怕的,并非是明江的諸游神,明江府的游神,雖然人多,但頂尖的戰力,與李青霄、遮星比起來,都是敵不過的。
他們只怕祖樹、金鐘、古老祭壇、還有那兩條龍。
這些非凡之物,若是通過棋勢加持,能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偉力來,他們提前謀劃此局,自然便藏住了后手。
祖樹、金鐘,蘇醒的日子不多,修為尚淺,古老祭壇依托于十六邪神,邪神們雖說態度不夠分明,但也不會竭盡全力的幫助明江府,哪怕周玄通過棋勢加持他,摩崖僧也覺得沒什么后患,
所以,兩條龍,才是最大的威脅。
其中的明江祖龍,被遮星的子嗣污染,說它是體弱多病也不為過,哪怕污染已經被苦厄天神解除,想要指望它來翻盤,也還差得遠,
只有東市街的大龍,它修出了祖龍的氣派,才是真正的威脅。
如今趙青霄的“囚龍卡”一出,除不除得掉這條大龍,另說,但只要將它攪和得遍體鱗傷,失去還手之力,哪怕周玄在棋盤之上,凝成了大龍之勢,靠著兩條病龍、傷龍,又得翻得出多大的水花?
“所以,這便是你明明看出了我在積攢大龍之勢,卻依然沒有用黑子屠龍的原因?”
周玄伸出中指,輕輕的叩著棋子。
“明江今日沒有健全的祖龍、大龍,你成了龍勢又如何?”
摩崖僧又投了一粒黑子,這枚黑子,完全是放開了周玄大龍的態勢,這一手,頗有挑釁意味。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而且,我鼓勵你這么干。
周玄淡淡的笑著,不改棋勢,還是用下一顆白子,將白色大龍的棋勢,給延綿了下來。
“哈哈哈。”
摩崖僧當場便笑了幾聲,說道:“周施主,別怪我沒有提醒你,棋盤所成之勢何其珍貴,小僧通過棋局之勢,已經加持了寶樹師弟、趙青霄,而你的棋勢除了能讓金鐘吐出你的話語之外,并沒有任何加成,
以棋子攢大龍,已經成了明面上的廢招,你若是繼續執迷不悟,不會有任何結果,只會平白浪費子力。”
“摩崖妖僧,有句話叫積重難返,我如今已經將所有的子力,投入到大龍之勢中,如今不讓我繼續積攢大龍之勢,那前面的子力,才是完全浪費掉了。”
“因為怕浪費前面的子力,所以要將后面的所有子力一并浪費掉?你這位井國大先生,聰明的時候,讓人覺得可怕,但愚蠢之時,又蠢得那么可愛。”
摩崖僧輕笑兩聲后,又開始投子,要去形成新的棋勢,
而周玄,除了不斷用子力,繼續去布局被摩崖僧視為廢手的“大龍棋勢”之外,卻低頭默念著——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
橫亙東市街的大井,如磨盤碾動,
在龍神嘶叫痛吼之下,終于,翠姐現身了,她不愿東市街的大龍,再因她而受到苦痛折磨。
她出現之后,便朝著天空指去:“蠢道士,停手,你要帶我去京城府,我跟著你走了便是,不要再難為龍神。”
東市街里住了二十年,翠姐能安然度過這些歲月,靠的便是東市街的大龍風水庇佑,她是個知恩的人。
受了龍神恩惠,怎能再忍心瞧見龍神受罪。
“你終于舍得出來了?白狐貍。”
趙青霄凝望著翠姐,眼中盡顯貪婪之色。
“你把井收了,放過這里所有的人,我便跟你走。”
“你跟我走?去哪兒?”
“少在我面前裝糊涂,你是從京城來的,必然要抓我回京城府,我身上的四境法則,你不敢享受,得拿去供奉給青天道里更老、更有權勢的祖宗。”
翠姐連珠炮似的說道。
趙青霄沉默不語,翠姐所說的,的確是他入局的真正目的,但他并未向任何人吐露這個目的,這只白狐貍怎么知道?
“我做小買賣二十年了,就學會一件事——瞧人。
你現在的模樣像什么,像那些在我店里花大錢,買了羊湯、羊羔肉的小伙計,他們瞧著羊肉羊湯,口水都快滴下來了,卻一口都不敢吃,為什么?因為羊湯、羊羔肉是給他們掌柜、老板買的,敢嘗一口,回了店,怕是要挨大嘴巴。”
翠姐朝著地上吐了口唾沫,又說:“我瞧一眼,就知道你不是青天觀里真正能做主的人,能做主的,在京城府呢,
我可得勸說你一句,明江府離京城府,路途有數萬里之遙,我胡云翠,別的本事沒有,但自殺的本事總還是有的,我若是自己個兒宰了我自己個兒,保管我身體里的四境法則,落不到你大祖宗手里,
你放了這里所有的人,我就跟你走。”
話說到最后,翠姐的語氣,已經是擲地有聲,話語鏗鏘。
“呵,這狐族的狐貍,可真是狡猾呀。”
趙青霄被捅了肺窩子,臉色沉了下來,說道:“放人可以,那個老不死的云先生、你身后的那兩個小伙子,還有那三個殺了我門人的狐貍,耍竹葉刀的仵作,我都可以放他們走,但是,這口井,不能撤!”
以“囚龍井”鎖住東市街大龍,這是黃原大妖通過萬色界,給他趙青霄定下的任務,完成了任務,他才能安然帶走翠姐,完不成任務,他便帶不走翠姐。
“那龍神呢?”
“我不發動井勢,只是囚困東市街龍神,待到這場棋局結束,我自然會放了它,你與我安心回京城府便好。”
趙青霄決定,還是答應翠姐的要求,事情真如這位白狐貍所說,若是四境法則沒有送到老祖宗手里,他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胡門云字輩的族人,你一個青天道的九炷香,帶不走。”
在趙青霄覺得翠姐的四境法則已經唾手可得之時,一個披著狐裘的老人,邁著悠揚的步子,走進了囚龍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