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志已明,這便是苦厄天神如今的狀態。
在天地棋局開啟之后,他便想明白了許多的事情——天神也是畏死的,兩千年前的畏死之心,成了他無形的恥辱柱,被鐵鎖與他的靈魂捆綁在了一起,不得超脫…
“今日,高尚與卑鄙、光榮與恥辱,都將在我的靈魂之中,戳上最后的句號。”
苦厄天神的金缽之中,無中生有,空空的缽底,竟然蕩漾起了稠綠的汁液,咕咚咕咚的大泡,在上下翻騰著,
“我是世間被視為災星的神祇,但我掌握的法則,叫自然法則——天之陽、地之陰、日影與月光、眾生萬物的成長,都在法則之中,
這金缽綠水,視為萬物成長的本源力量,今日…我以此力量,舍去一身性命,將你遮星斬于此地,也算為明江府除去最大的禍患。”
“沒了你,周后生那邊,壓力便衰減了不少。”
苦厄天神金缽中的綠水,還在增長,從缽里不停的外溢,頓時,無數根藤蔓、爬山虎、梧桐樹枝,都感受到了綠水之中的盎然生機…
朝著充滿生機的地方奔涌而去,是生物的本能,
所以綠樹總愛向陽,
飛蛾必然撲火,
當強大的生機憑空出現時,萬物都瘋狂了,那些枝條、藤蔓,從大都會的窗、墻縫、松軟的地底鉆出來,帶著對綠水十二分的渴望,奔騰了過去,
綠植尚且如此,何況是蛇蟲鼠蟻,
小指粗的蜈蚣、比貓兒還大的陰溝老鼠、咕呱亂叫的癩蛤蟆、花紋斑斕吐著猩紅信子的蛇,
明江府的毒物,向著綠水匯聚而去。
“生者常戚戚,死者長已矣,萬般生之事物,既然都匯聚于此,死去之人,如何能不在此地匯聚?
明江府的亡人們,受月光滋養的孤魂野鬼,何不在生命本源的汁液之中匯聚,唱響這一場「萬物霜天競生長」的盛宴。”
苦厄天神的手指,往地面上一劃動,一條數十丈寬闊的縱深溝壑,便被他的指頭,從地上劈斬了出來,
數不清的灰白骨架、身上爬滿了蛆蟲,尚未完全腐敗的尸體,密密麻麻的沿著溝壑里攀爬了出來,嘴里響著咀嚼的動靜,一個接著一個,一層疊了一層,貪婪的吮吸著那綠汁,
原本只有兩人的大都會,此刻聚集了各種各樣的生物、死物。
毒物、尸煞、瘴氣,從這些生死之物上飄散了出來,在苦厄天神的身邊,開始快速的凝練著,凝練成了如鶴頂褚紅的物事。
苦厄天神再次搖晃著身子,甩下了數不清的病虱,那些虱子,每一只都如螞蟻大小,但數量太多,它們染上了腐敗、病痛的褚紅,成了一股看得見的風,朝著遮星涌去…
那團有染了生死之氣的病虱,爆發著世間最兇悍的腐敗,哪怕是一堵極厚的磚墻橫隔,光是虱風中的小小一只,便能在頃刻之間,將其蝕化殆盡,
“自然法則第四境——人間草木。”
苦厄天神裹在了虱風之內,他的身軀變得虛幻,而碩大的大都會夜總會里,那些蓬勃生機的綠植,每一株樹、每一顆草上,都有了苦厄天神的影象。
人間的草木,都成了天神的法身,草木皆已成兵,每一株草木中的天神影象,受了指引,朝著遮星撲打了過去,
腐敗,比秋日的蕭索更加容易擴散,遮星,這位九炷香的異鬼,當即被腐蝕得千瘡百孔,發出了痛入骨髓的慘叫聲,
“讓腐蝕來的更加猛烈一些,遮星,你哪怕只有一根腳趾還存在,你都會有復生的機會,我的目標,便是讓你一塊碎肉都逃不掉。”
苦厄天神說到此處,將左手置于金缽之內,用鋒利的缽緣,將自己的右手切斷,
斷掉的手,在缽中快速的腐敗了起了,成了血紅的汁液,
他將這些汁液潑灑于地,房間內的每一株草木上的法身,與那虱潮,擁有了強烈數倍的腐敗之力,
猩紅的腐敗,如盛開綻放的花朵,更加肆無忌憚的吞噬著遮星的殘敗肢體。
“一只手還不夠,再加上一只左腳。”
苦厄天神擰住了自己的腳,然后猛的一錯,撕扯了下來,高高的舉過了頭頂,腐敗還在發生,因為腐敗而掉落的血肉,落進了金缽之中,繼續煮制著能加持法身、虱潮腐敗之力的血色湯汁…
“看得出來,你苦厄天神,的確是求死,上來便是這不要命的打法。”
遮星做著殊死的掙扎,已經幾乎沒有了皮肉的森然右手,捏過了一團霧,她的口中念念有詞,那團霧便在她的禁咒之下,成了一柄箭,沖天而起,洞穿了大都會的屋頂,
皇天白日之下,天上的祆火令,身上出現了裂紋,
裂紋之中,迸射出了冰冷的星光。
那些星光,在明江府的天穹上匯聚了起來,成了一顆龐大的星辰,如一座球形的山峰,懸于天上,被一只無形的手,往大都會的方向推動著,滾滾碾壓過來。
“星辰借力,抗拒腐敗。”
星辰在推動之時,灑下了諸多的星輝,從大都會的孔洞中透了進來,為遮星護體,阻擋人間草木中蘊含著的腐敗。
“你能借星辰之力,但星辰不過是星辰,安敢與皓月、烈陽爭輝。”
“自然法則第五境——日月重光,山河再造。”
苦厄天神已經完全豁出了命去,他將自己的意志分散到了每一尊法身里,那些法身一尊接著一尊的朝著大都會的屋頂撞去,將那西洋范式、花了重金搭建的頂棚,毫不留情的給掀開了,天光、星光,再無阻礙的灑進了會廳之內。
遮星冷峻的說道:“苦厄天神,以你如今的道行,使出第四境的自然法則,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想再使出第五重的日月重光?怕是癡人說夢哦。”
“所以要博命。”
苦厄天神托著金缽,又想起了曾經。
曾經的他,一手日月重光,能將烈陽、皓月的光輝,灑出萬里之遙,萬里之中,重光之內,他便是無敵的化身,
不但光輝萬丈,他更是不太需要消耗過多的意志便可以辦到,哪像現在這般,光是使出,便要以自己的命,作為燃料,去托舉再造山河的重光。
“噗!”
一陣啞響傳出,
苦厄天神的右手,便深入到了胸膛之內,然后重重的撕扯開,將自己胃腸摘出,口中便開始祈禱了起來,
“祭出五臟,喚醒重光,日月陡生,玄天交匯。”
苦厄天神,是骨老會的最高信仰,他的正宗傳承,便是祈愿派,此時,他以自己的五臟祈愿,要借用烈日、皎月之力。
冥冥之中的月亮、烈陽,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呼喚,他手中捧著的五臟,被一口一口的啃噬掉,
隨著五臟祭品在快速的消失,明江府的天上,便出現了月亮。
烈陽的光茫曝灑,
月光則溫柔如水的蕩漾著,
日光與月光交匯在了一起,竟然形成了一種包含著暴躁的溫潤之感,重疊后的光芒,成了數萬道光芒飛劍,朝著懸空的星辰迸射而去,不斷的洞穿著星辰,也洞穿了遮星身上的護體神光,
但遮星的迷霧還未在明江府散去,
如此慘烈的日月、星辰之戰,并未被明江府的諸多游神瞧見,
別說那些游神了,哪怕是在圣佛棋盤上,周玄也無法通過棋盤,望見迷霧的后面是什么。
“遮星的道行,很高明。”
周玄說道。
明江府遍布迷霧,但其余地方,在棋盤上,多少能瞧見霧后的影象,可明江府有六處極大的區域,霧過于濃了一些,周玄實在是看不真切。
“你們如今的人間界,對遮星這位女施主,知之甚少。”
摩崖僧已經恢復了平靜,一邊擲放著棋子,一邊對周玄說道:“周施主,你可知當年的七葉尊者,貴為天穹大佛,但香火層次上,卻是不如遮星的。”
“比起你那寶樹師弟如何?”
“強過樹子許多,我若借圣佛棋盤,也只能勉強與她過手。”
摩崖僧笑著說道。
周玄便有些精神繃緊起來,遮星這么強大,又有迷霧藏身,明江府諸游神,怕是不好搞定她。
他也落下了一顆白子,棋盤上的棋式,已經有了大雪崩的雛形。
大雪崩之勢,可以加持金鐘。
“小僧可不敢讓明江府的金鐘得勢。”
摩崖僧再放下一粒黑子,隔斷了大雪崩式,阻擋了周玄要替金鐘加勢的可能性。
但周玄的大雪崩勢,本就是虛手,目的,還是將棋勢中的活氣延綿下來,促成大龍之勢…
日月重光,再造山河,
這是曾經苦厄天神的無上威勢,如今,卻是他求死一博的困獸之斗,
重光降臨,
遮星似再無抵抗之力,大半個身子,都被“自然法則”中的人間草木、病虱如風,給腐敗得一干二凈,連腐敗之后的濃水都沒有。
苦厄天神,要用自己的命與魂,將遮星這位人間九炷香,在明江府徹底抹去…再無死灰復燃可能性,
遮星的殘肢,每一寸骨骼都在慘叫著,是人間最凄厲的慘叫,
苦厄天神是人間“苦難、災厄、痛苦”的化身,他全力腐敗,其中的滋味,并非能夠忍受的,
不過,他自己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如今沒有恢復修為的他,強行祈愿使出的“日月重光”,每一丈光輝,都是在燃燒他的生命,煎熬著他的靈魂。
“苦厄天神,就此罷手…我無意與你為敵…你又何苦作踐自己?”
“你死了,我自然會罷手。”
“我離死……離死…還遠得很呢,哈哈哈。”
忽然之間,遮星美妙的歌聲,再次想起。
““我匆匆的走入森林中~森林它一叢叢~我找不到他的行蹤~”
歌聲再次縹緲了起來,歌中的曲調依然如白光在大都會里,給各路豪客獻唱一般,聲線慵懶,將觀眾帶入到輕松的歌中世界里,歌聲在按摩著靈魂,
苦厄天神傾耳聽之,他便同時聽到了兩股聲音,一股聲音自然來自大都會里,是遮星的慘叫連連,
另一股聲音,來自不知何方的遠處,慵懶、美妙的爵士曲調,便那般縹緲婀娜的傳了過來。
“苦厄天神,你久疏戰陣,老了,是一位老朽了…”
“俗世之中一群人,稱為武師,日夜習練拳腳,他們總在傳揚著一句話,叫拳怕少壯,其實,何止是拳怕少壯?香火神道之中,一樣也是怕少壯的。”
遮星的聲音,悠揚從迷霧之中,傳了出來。
“大都會里的你,不是真正的你。”
“我早說過,我叫遮星,遮天蔽日的遮,逃跑的功夫,我最是拿手,你以血肉之軀、天神真魂來腐敗我,如今你已經殘軀一具,我卻并未受到過多的損傷,我盛你衰,你現在連搏命的資格都沒有了。”
迷霧之中,刮出了一陣風,風如利刃,竟然在苦厄天神的后脖頸上,片下了一塊血肉。
“兩百年前,我遮星曾經是人間的守護者,知道我最崇拜的人是誰嗎?”
“是你呀,天神。”
“日月重光,再造山河,我曾經一度將你的本事,當成了我畢生的信仰。”遮星似在回憶一般,動情的說道,
“我多希望有一天,像你一樣,無論天上凡間,敢來明江府作亂之人,皆被我星光斬殺,但遇到七葉尊者的那一刻,一切都變了,
我們不過是像凡人一般,想著廝守一生,但從來沒有放棄過肩上重擔,無上意志卻要將我們倆人正法,
七葉隕落了,
我活下來了,我活了這么久,便是要直面無上意志,問一問高高在上的他,我和七葉到底有什么錯。”
“異鬼、神明、邪神、大佛之間,不能有子嗣,這是無上意志在上古之戰后,便定好的,從來都是如此。”
“套用小先生的那句話——從來如此,便是對嗎?”
又是兩陣狂風,從霧中斬出,將苦厄天神的右手斬去,那金缽沒了支撐,也咕嚕嚕的滾落在地上,無力且無助…
“天神,我視你為偶像,你重活之后,我是為你高興的,我也不愿意與你捉刀對戰,你本來也可以不入局,繼續縮著頭當烏龜,有香火道士保著你,黃原大妖也不敢明著動手,
可你還是入局了,你選的路,我只好幫你走完。”
霧中起了一團旋風,如一柄卷肉機器,游移到苦厄天神的身邊,將他殘肢上的血肉,都給硬生生的卷動了下來。
苦厄天神身形污穢不堪,眉間那股英氣,卻沒有散去,他的病虱,此刻卻在悄無聲息之中,爬進了霧中。
“偶像,你求饒吧,你痛喊吧,遭遇如此酷刑,本就應該叫嚷,叫出來便好受些。”
“你只管叫嚷,你是我的偶像,我會替你守住這個秘密,往后若是有人問起,我會對他們講——苦厄天神,并非曾經向天鬼意志跪地求饒的懦夫、孬種,你呀,是一尊鐵骨錚錚的漢子…”
遮星的話語,極真誠,絲毫沒有調侃的意味,
苦厄天神飽經著莫大的痛苦,強撐著問道:“遮星,你的障眼法,怎么會騙得過我的病虱?”
“只憑我自己,當然騙不過,但我竟然有直面井國意志的野心,又怎么赤手空拳去找他的麻煩呢?
這兩百年間,我誕下了九尊邪神子嗣,污染明江府的祖龍,
其中有三尊,在污染的過程中死去,如今,還有六尊活著在,這六尊子嗣,能控制祖龍,形成一場橫亙明江府的大夢,
如今,為了對付你,我將大夢收縮成了六團迷夢,引你入甕啊。”
“偶像,你老了,斗不過我——再見啦。”
遮星又唱起了歌,一團霧中的風,凝成了一柄白色的長矛,矛尖處不斷匯聚著星辰之力,
苦厄天神已經奄奄一息,自然支撐不住日月重光的消耗,重光已經閃去,星光反而成了明江府中最亮最盛的光澤。
星辰之力,化作了九股,在矛尖處不斷旋起渦流,最后凝成了一股,往前輕吐,成為了一柄世上最鋒利的尖刃,
這柄尖刃,能斬盡苦厄天神最后的生命余火。
尖刃一寸寸的刺進苦厄天神的眉心,他因為周玄的勇悍、因為連續兩次目睹明江府大災禍的憐憫之,而重新喚起的英氣,在一點點消失,
但在苦厄天神已經無限接近隕落的時刻,他依然沒有求饒,也沒有叫嚷,反而極平靜的說道:“遮星,你說拳怕少壯,這個理,是個正理,我認了,但同時,我也想教你個老理兒。”
“請講。”
“老而不死是為賊——我這頭老賊,能瞧不出你遮星玩什么花樣嗎?”
“你…”
“我在病虱尋你的時候,我便知道,我無法找到真正的你…只有你的真身來殺我之時,我才有那么一些機會,尋到你的影蹤。”
“你找不到的。”
“我已經找到了。”
苦厄天神猛得抬頭,讓那星辰長矛將自己刺得更深。
“苦厄天神,就此散道,天神氣息,將病虱引爆。”
在遮星露出真身時,苦厄天神便已經將病虱放進霧里,而此時,遮星所在的迷霧之中,已經爬滿了病虱——
病虱在苦厄天神散道開始之后,氣息也逼促得他們爆開,成了一朵巨大的紅云。
紅云中,承載著苦厄、病痛、災難,腐敗著周遭的一切,
哪怕是遮星這樣的九炷香,也不敢在那團紅云里多待上一刻,
她只能離開藏身的那團霧,霧中,有她的子嗣,控制祖龍而形成的迷夢,
失去了她主持的迷夢之霧,在彌留之際的苦厄天神眼中,便再沒了遮掩,他清晰的望見剩下的幾團迷霧,
他的七竅之中,各自伸出一根細嫩的手指,手指向了那幾團迷霧的方向,他的天神氣息,便也受了指引一般,精準的散向了迷霧之中。
凡是他散道之處,瘟疫便在那里蔓延、腐敗在其中滋生。
“我的子嗣。”
遮星萬萬沒想到,苦厄天神竟然真是個老謀深色的老賊,在大都會那一戰,并非這個老賊的搏命之斗,
在他散道之時,才是真正的搏命伊始。
那些瘟疫、腐敗,自然是屠殺不掉已經脫離了迷霧的遮星,卻將其中隱藏的遮星子嗣,都全部腐敗、抹殺掉——
——污染明江祖龍的異鬼、邪神子嗣,與苦厄天神,同時死去——
明江府那六團“迷夢大霧”,就這么散了,
原本圣佛棋盤中瞧不見的地方,也顯露了真容,
周玄望見了,
他望見了苦厄天神最后的殘軀,以及那一根刺得極深的星辰之矛,
剛才的時光,在圣佛棋盤里不斷的回溯,周玄望見了那場慘烈的戰斗——苦厄天神用出了博命之法,從迷霧中逼出了遮星,同時也毀去了污染祖龍的遮星子嗣。
“萬萬沒想到,苦厄天神竟然入局了。”周玄喃喃說道。
“咚!”
摩崖僧又一次失態了,怒捶著棋盤,咆哮道:“一團不成氣候的天神之火,毀了我們的王牌。”
天神隕落,他的氣息在完成散道之后,便被天地棋局吸收,亦如寶樹天王一般,
不過,畢竟是天神級,雖然是衰敗到不能再衰敗的天神,他也只是不能駕馭他自己的天神氣息,卻不意味著他的氣息不夠磅礴。
苦厄天神的氣息,被棋局吸收之時,亂沖亂撞。
“周玄,我將氣息散道,往后井國便會有我的氣息,流落井國各大空間,像你這般有氣魄的年輕人,去繼承我的氣息,你才是井國真正的人間守護者。”
“周玄,對不住了,我如今只有大的本事,幫你破掉遮星的王牌,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對不住…”
一句話表達歉意,一句話鼓勵著周玄,
周玄與趙無崖同時站起,朝著大都會的方向,抱拳示意——這位天神,甭管昔日品性如何,這一次明江府生死存亡之際,他終究還是站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