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幫手在哪兒呢?我瞅瞅。”
周玄邁步走出了店,云子良見崖子講得有鼻子有眼,也跟了出去。
老云仰頭瞧了瞧天上的月亮,
月明星稀,皓白的月輪并為被云層遮掩,老云抬頭仔細瞧了瞧,回頭就給了趙無崖后腦勺一耳光,罵道:“丫是不是瘋了?月亮除了白光就是白光,哪有你說的四個幫手?”
“我也沒說月亮上有啊。”
趙無崖有些委屈。
“丫跟只耗子似的,蹲在這里仰著頭,不瞧月亮瞧什么?”
云子良沒好氣的說道。
趙無崖指了指某個方向,說道:“我瞧那兒呢?”
遠處是高山的虛影,因為距離過于遙遠,瞧起來的感覺,很不真切。
周玄順著趙無崖手指的地方望去,他倒沒有瞧見什么幫手,只瞧見了一道赤色的巨門。
巨門似乎藏在山的虛影之中,被如墨的夜色暈染開,本該鮮艷的赤色,顯得晦暗不定。
“我去去就來。”
周玄的膽氣魄力,是連香火道士都夸獎過的,他不管不顧,神魂日游出竅,踩著云邊,便朝著那道巨門而去。
神魂日游,已是天地極速,但周玄只覺得那道門也能移動一般,他日游出數千里的距離,那門便往后退了數千里,
一來一去,巨門還是那般遙遠,
眼見追尋無望,周玄只得先日游回了店中。
“好神妙的巨門。”
“你也瞧見啦?”
趙無崖問道。
“嗯。”
“瞧見那門上懸掛的兩個大字沒?光…陰!”
“門上有字?”
周玄扭頭看向了趙無崖。
“原來你沒瞧見啊。”趙無崖臉上頗有些喜色,臉上掛著滿足的表情,說道:“以往都是玄哥兒什么都瞧得見,我什么都看不見,今天,換人了。”
他坐在竹椅上,翹起了二郎腿,很是得瑟的比劃道:“既然連「光陰」二字都瞧不見,那你們必然瞧不見我那四個幫手了,
他們呀,是四個高僧,數不清的喜鵲,將四人托起,雙手指向自己的雙耳,是求佛灌頂的手印。”
趙無崖一番話,氣得云子良不停的吹著胡子,他沒好氣的說道:“你個尋龍小道士,對佛門了解挺深,竟然還知道「灌頂手印」,要我說,那佛也是虛偽,什么灌頂,不過是小和尚養出了個老饕餮來了。”
他的話語中,盡是譏諷和迷語…
周玄問道:“老云,你剛才好像是話里有話啊,什么老饕餮?什么灌頂手印?仔細講講,觸碰到我的知識盲點了。”
“老饕餮這事吧,其實也是我們尋龍堂口的一種推演,從我個人的角度出發,這件事有七分虛假,三分真實,或許,那便是佛門的一種傳承,來…師兄我跟你這個才入尋門不久的小師弟,講講其中的玄機…”
“住口,你不準講。”
云子良呵斥住了趙無崖,然后話鋒一轉,說道:“我來講。”
“呸,老道士,你要搶我風頭。”
趙無崖當場“發瘋”,又對云子良出言不敬。
他隔上幾天,就要來一次以下犯上,每次一亂來,就得飽受云子良的毒打,
但這次,云子良卻顯得出奇的冷靜,不但沒有摘下自己的鞋底板,反而拉了張椅子,坐下講起道理來:“藏龍山如何被滅的?玄子又是如何被祆火教盯上的?
不就是因為觸碰到了隱秘么?你還年輕,有些隱秘可以被人知道,但不應該由你來說,
我是一只孤魂野鬼,往后難有前途可言,有些隱密該我來講訴,事后有人追究,我來承擔責任便好。”
云子良突如其來的暖心話語,倒是鎮住了趙無崖。
“師祖爺爺,原來你也是個溫情的人?”
“我要不是講些溫情,你就這大逆不道,蠢鈍不堪的徒弟,我早就給打成二等殘廢了。”
云子良剜了趙無崖一眼后,對周玄說道:“灌頂手印,是雪山禪寺的一副壁畫。”
為了方便周玄理解,云子良并沒有徑直往下講,反而是普及了井國佛門的各大流派。
“井國禪宗,主要有三條支流,最重要的支流,自然是雪山府的雪山禪寺,雪山的名字叫作「轉輪雪山」,這個流派,稱為「轉輪禪」,
第二個支流,發源黃原府,黃原府的和尚,認為世間的苦難,是一個固定的總數,他們將世間的苦多吃少一些,其余人受的苦便少受了一些,
他們被稱為「苦山禪」,
第三個支流,便隱秘了很多,喜歡穴居,這些和尚不興建廟宇、不去紅塵俗世之中化緣、渡俗人苦厄,他們大多數都住在山洞之中、地表之下,長期處于黑暗之中,
久而久之,他們的視力便越來越退化,有些人干脆連眼睛都不曾有,
這個禪宗流派,稱為「閉眼禪」。”
云子良說道:“但無論是「閉眼禪」、「轉輪禪」,抑或是「苦山禪」,他們的祖師,都是當年接受了古佛灌頂的二十一位初代禪師,
井國稱他們為「二十一禪」。”
將大體的禪宗脈絡,給周玄梳理了清楚之后,云子良將話題往更深入的方向延伸,說道:“這二十一禪,名滿天下,便是從「灌頂手印」開始,
遙說在上古年間,一只橫跨幾座山峰的巨手,在轉輪雪山現世,
這只巨手的周身,唱響著梵音,金光繚繞,
受了梵音、金光的指引,無數信眾進了雪山,覲見巨手,稱它為佛——它也便是井國傳說中最重要的人物,古佛。”
“古佛并非永恒之身,在某一個時間里,面臨著天地五衰,佛身在不斷的腐敗。
無比巨大的身軀,在腐敗到了某種程度之后,難聞的死亡氣息,充盈了整個雪山府。”
云子良指了指雪山府的方向,說道:“古佛門下信眾極多,也有很多能人、聰慧之人,他們想盡了辦法,去營救古佛,但沒有一個辦法能夠生效,
和尚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信仰死去…而就在這時候,雪山府里騰飛了數以千萬計的喜鵲。
喜鵲朝著井國九府的方向四散而去,等回來的時候,喜鵲托來了二十一個‘傻子’,
他們坐在喜鵲的背上,胡言亂語,咿咿呀呀,宛然學語的兒童一般,說他們是傻子,既不是褒義,也不是貶義,只是單純的闡述事實而已,
這二十一個傻子,被喜鵲帶到了古佛身前,便同時做了一個手印…雙手指著自己的雙耳。”
云子良重復著這個動作后,又說道:“此手印一出,腐敗的古佛,便再次掙扎著唱響了梵音。
梵音入耳,二十一個傻子,竟然同時被古佛灌頂,沒來由的變得聰慧起來,對于禪法的研究,自然是一日千里。
在灌頂之后的一個月里,二十一禪苦讀經書,在佛法上竟然變得頗有造詣了起來,他們合力,悟出了永生禪定,幫助古佛順利度過了天地五衰…”
“自此之后,二十一禪,便成為了佛門禪宗的祖師,名揚千古。”
云子良說道:“雪山禪寺,以壁畫的形態,記錄了二十一禪的光輝事跡,將雙手指向雙耳的手勢,更名為「灌頂手印」,意為醍醐灌頂,忽然開悟的意思。”
“原來這就是灌頂手印的由來,聽起來,有些玄奇。”
“玄奇歸玄奇,但往往追溯的歷史,總有些閃爍其詞…按照尋龍堂口兩千年的傳承來看,二十一禪,或有其事,但是…這二十一禪商量出的‘永生禪定’,是否是常人口中的無上佛法、禪宗高明智慧,那倒是兩說了。”
云子良講出這番話時的表情,就差點沒有脫口而出——都是扯他娘的淡。
“尋龍堂口,有什么不一樣的說法?”
周玄問道。
云子良說道:“我剛才講過——天下禪宗,總共有三脈支流,西起雪山府、北臨東關府,中部有黃原府,這三座府城,都被尋龍天師,找到了某個隱密之所,
尋龍天師在轉輪雪山的達馬南峰,發現了一座冰川。
冰川之中,有數不清的和尚殘骸,每一具殘骸,都有被啃食的痕跡,
在東關府中挖掘出了一個地廟,地廟廣闊無垠,但里面卻陳尸極多,白骨壘壘,
從地廟的風格、壁畫的內容來看,也是來自禪宗。
在黃原府的地下,尋龍天師見到了一條暗河,
暗河不知有多深,潛入水中,便能瞧見數之不盡的僧人殘尸,
由于暗河溫度極低,尸身千年不腐,從殘尸上,不難推導出他們生前的遭遇。”
云子良指了指自己的手臂,繪聲繪色的說道:“那些尸身骨骼上,貼得滿滿當當的血筋,生前必然被人生食,而且頭骨之上,有碗口大的坑,他們怕是腦髓都被人吸得一干二凈了。”
“這些尸身…便是「永恒禪定」的真相?”
周玄已經隱隱猜出了什么。
“古佛是井國的四大天尊之一,他面對天地五衰,尚且毫無辦法,那二十一禪若沒有非常手段,如何能在天地五衰之中,力挽狂瀾?”
云子良說道:“經過尋龍堂口一代又一代的大天師總結,永恒禪定,便是以禪宗信眾的肉身,以數萬、數十萬、甚至百萬僧人,一根骨、一口肉、一團血,拿命給古佛喂出來的永恒禪定,
二十一禪,在禪宗內部,飽受推崇,但在尋龍堂口,人人都對他們嗤之以鼻。”
云子良說完,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以示對「永恒禪定」的不屑加鄙夷。
“那要這么說,井國的禪宗,應該挺邪門的吧?”
“那群臭和尚,有不邪門的嗎?”
云子良話及此處,便覺得多少有點以偏概全的意思,便糾正了話頭,說道:“有幾個和尚不邪門的?”
至少平水府的蓮花娘娘——這不太成氣候的禪宗弟子,就并不邪門。
“人人都說古佛是井國的開天辟地之人,說書人一代接著一代的傳唱,要讓日、夜游神,去尋找到古佛的頭顱,繼承古佛的力量,狩獵異鬼…呵呵,若是真把那古佛找回來了,
井國如今的太平日子,怕是要開倒車喲。”
云子良從板凳上坐了起來,又問趙無崖:“崖子,有四個僧人,光陰界里,對你做灌頂手印,難道,他們四個也是傻子,等著你這大佛緣之人去開悟他們…”
“這話說的,不是傻子,就不能求我開悟嗎?我可老聰明了,大佛緣呢。”
趙無崖稍微有那么一點點自戀,周玄卻覺得他說得對,又說道:“老云,那四個人,極有可能是佛國的尋波僧人。”
“就是無相獄口中佛國——尋波僧?”
“嗯。”
周玄點點頭,說道:“佛國建立了一個通道,可以源源不斷的往井國里運送佛國人,這條通道由四個尋波僧守護,而且通道就在光陰界之中。”
光陰界、四個僧人…都與趙無崖今日瞧見的景象很合拍,說是巧合,周玄是無論如何都不信的。
“若是佛國尋波僧,那個個都是佛國好手啊。”
云子良以“三頭石佛”的實力,去推斷尋波僧的實力。
執掌尋波隊的尋波大天王,自然不用多說,實力在神明之上。
三頭石佛,作為尋波僧人中的一員,巔峰戰力,至少是不弱于巔峰期的彭侯,也是神明級的人物。
既然如此,其余四位尋波僧,至少都是神明級。
都到這個層次了,隔空遙望,對著趙無崖做“灌頂手印”,祈求趙無崖對他們四人進行開悟,聽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了。
“給神明級的僧人開悟,這件事能打到崖子的手背上?”云子良并不相信。
倒是趙無崖,拍了拍自己的身體,說道:“估計都是我身體里的「七葉尊者」作祟吧,或許那四位尋波僧人,瞧中的,是這位犯了規矩的尊者。”
他不太瞧得起自己身體里的尊者,甚至因為尊者惡臭的名聲,他堅稱自己是一個完完整整的道士。
周玄聽到此處,卻直搖手,說道:“七葉尊者?老云,以前七葉尊者還在天穹之上的時候,是不是最強勢的神明級?”
天上的神明級,也分強弱。
比如周玄的新冤家「弓正」,便是強神明級,在他去天穹搶奪神格之時,便瞧得出來,天上的諸多神明級,或多或少都有些懼怕弓正。
云子良仔細回憶了一陣后,說道:“有一點點強,但不算特別強,至少是弱于弓正的,
弓正他可是活了兩千年的古神,沒被你斬去分身之前,除了無問山背后鏈接的「十六勢」,誰敢說穩勝「弓正」?”
“既然不算很強,那我覺得…七葉尊者給四個尋波僧開悟,不夠格。”
周玄說道。
“七葉尊者都不夠格?那我還有什么其他的玄妙,能引得他們對我做灌頂手印?”
趙無崖還說道:“我觀瞧到他們的時候,身體里竟然還萌生了一個念頭。”
“什么念頭?”
周玄連忙問道。
“我感覺自己只要愿意,便能在光陰界中來回穿梭。”
“你又有新的幻覺了?”
云子良適當的給了趙無崖后腦勺一個爆栗,數落道:“丫晚上是不是喝了呀?在這里裝神弄鬼,逗我們倆玩呢?”
光陰界是井國一處尤其可怕的地方,要進光陰界,必須得是八炷香以上。
只有到了八炷香,才會受到個光陰界中意志的召喚,這種召喚,類似一張入場券。
但人間的八炷香,去了光陰界的不少,回來卻一個都沒有,堪稱是大兇之地。
趙無崖卻說自己能在“光陰界”里進進出出…
“我的念頭是真實的。”
趙無崖說道:“就好比我口渴了,那我要去拿茶壺喝水,欲念驅使是第一重要的,第二重要的,便是我身體會有足夠的信心——只要我往前走幾步,我便能將茶壺拿到,
在光陰界里進進出出,我的念頭告訴我自己,不比拿個茶壺喝水更難。”
趙無崖說到此處,還做起了示范,去店里拿茶壺,結果哐當一聲,被門檻絆倒,摔了個四仰八叉。
周玄瞧得直樂,說道:“合著你這拿個茶壺,也沒那么容易啊。”
“稍稍有些打臉,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趙無崖訕笑著,起身拿了茶壺,又走到店門口聊天。
他問周玄:“玄哥兒,你幫我再想想,我今天為什么會出現那些怪事?既然連七葉尊者都不夠格,那四個尋波僧主動尋求我灌頂…那總得有點其余的原因吧。”
“我又不是萬能的,什么都猜得出。”
周玄沒好氣的說道。
他要是無所不知,首先就把自己那兩副閻王卦給算出來。
兩副閻王卦啊,
一副要找到徐荊山,那個二百二十年前的文壇大圣,
一副要找到古佛,給七葉尊者解惑…
“唉?”
周玄忽然想到了什么,愣在了原地,等醒過神后,猛的回頭,死死的盯著趙無崖。
他那灼熱的眼神,竟然瞧得趙無崖渾身發毛。
“玄哥兒,你瞧我做什么?”
“這迷語,原來就在迷面兒上。”
周玄一把將趙無崖、云子良都拉進了屋,哐當一聲,把門先給關好了,
盡管關門沒有什么作用,在井國防止“隔墻有耳”的辦法有很多,但首先就可以排除“關門”這個錯誤答案。
“老云、崖子,你們倆,到我的秘境里來。”
周玄說道。
“突然去你秘境,做啥子?”
“進來再說。”
周玄諱莫如深的說道,他待會要講述的事情,一定要隱秘,隱秘得天下之人,除了他們三個人知道以外,再沒有第四個人知道。
“進來。”
周玄說完,腳底下便有一個血色漩渦,兩只血手,將云子良、趙無崖,都拉扯進了城隍道觀之內。
“你到底要講什么,神秘兮兮的。”
趙無崖頭一次進入別人的秘境,瞧見浩瀚無邊的黑水,恢弘的城隍道觀,便覺得很是羨慕。
“玄哥兒的秘境,真是氣派,我那小廟秘境,完全沒辦法比。”
“崖子,你先別講話。”
周玄勸停了趙無崖后,跟云子良講道:“老云…我懷疑,崖子的身體里,不光住著七葉尊者,還有比七葉尊者更上一層樓的大佛。”
“比七葉尊者更上一層樓?二十一禪?”
云子良問道。
周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有二十一禪的可能性,但同樣,還有其余的可能性…或許比二十一禪還要高那么一些。”
“比二十一禪還高的,怕是只有古佛了。”
周玄雙掌一擊,說道:“我想說的就是這個…崖子的身體里,會不會還住了個古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