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閻王卦的卦主,是我這徒弟?”
云子良將手中的白子,放回了棋簍中,三步并作兩步的走向了周玄。
彭升一臉落寞,哀嘆道:“再堅持幾子,我就要屠云道長的大龍了…”
云子良并不認為自己是怕輸,才棄子不下的,他像是沒有聽到抱怨似的,拉了把馬扎,坐在了周玄身旁,先問趙無崖:“你小子,讓玄子算了什么卦?”
“我哪里知道,當時我沒什么意識,我單純以為是尋龍工作量太大,給我累迷糊了。”
“你可滾一邊去吧,懶狗。”
云子良現在見趙無崖就來氣,又問周玄:“他算卦的時候怎么說?”
周玄想了想,將當時“趙無崖”的原話,講了出來…
“先生聽我紅塵之擾,我是何人,欲往何處,人非圣賢,孰能無過,若有過錯,如何彌補?”
當時的“趙無崖”似乎受困于精神,只能長話短說…短得像極了一個“謎語”。
“紅塵之擾。”
云子良不斷的重復著這個詞眼,想了許久后,又問趙無崖:“你是何人?”
“我崖子呀。”
“欲往何處?”
“來東市街里找東山狐娘唄。”
“人非圣賢,熟能無過,你犯過什么錯?”云子良又問。
“我犯過最大的錯,就是長得過于英俊秀美,無論在哪里出現,總能惹得美人側目、芳心暗屬,但我又偏偏什么都給予不了她們,
辜負了人間許多美人的歲月啊。”
趙無崖很是自戀的說道。
“怎么彌補呢?”
“等我看破紅塵,便出家當和尚,從此遁入空門,青燈殘卷,一生只為誦經——世間女子見不到我的絕世容顏,自然不會再將芳心托我,空空耗盡了年華,阿彌陀佛。”
趙無崖這是入戲了,真把自己當成了多情公子,吹出來的牛逼,竟然都能給圓上,也是個人才。
周玄吟吟笑道:“崖子,你進尋龍堂口,也是荒廢人才了,不如去平水府的天橋下說說相聲,《扒馬卦》知道不?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什么扒馬褂,我剛才所說,都是發自肺腑的誠懇之言。”
趙無崖痛心疾首——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周玄被他這有板有眼的樣子,徹底逗得大笑,邊笑邊吃著糕點。
云子良卻表情嚴肅,沒有絲毫笑容。
“崖子這王八羔子,身體里,像是住了一尊佛。”
“老云,你還當真了?他在吹牛逼呢。”
“世間吹牛逼的方式有千千萬萬種,為何崖子選了個‘遁入空門,青燈古佛’?”
云子良反問道。
周玄這一咂摸,才咀嚼了些味道出來。
對啊,要是換了其余人,可以吹牛說自己世間無敵,可以吹牛說自己是達官貴人,但趙無崖卻吹牛說自己要在青燈之下悟佛。
他怎么會吹出這樣的牛來?
“那說明,那個求卦的人,原本就是佛門中人,這么一來,崖子出生便有大佛緣的事情,講得通了。”
云子良沉吟說道。
趙無崖卻很是認真的盯著云子良的眼睛,目光真誠。
“你瞧我做什么?”云子良問。
“師祖爺爺,你終于承認我是個有大佛緣的人了。”
“…”云子良。
云子良很是不耐的說道:“我跟你講城門樓子,你跟我講胯骨軸子,現在講的是佛緣不佛緣的事兒嗎?”
“你承不承認我有大佛緣嗎?”
“滾!”
云子良怒斥道。
周玄則問道:“老云,那你說我這個卦怎么算?假如崖子的身體里,真的住著一尊佛。”
閻王點卦的第一卦,跟個謎語似的,周玄從那副卦里,很難找到什么線索。
“有一個辦法,把崖子身體里的佛,勾出來。”
“怎么勾?”
“閉眼佛,瞧見了大佛物,便會睜眼,勿聽佛,見了佛音,便會豎耳傾聽,
咱們,找一件佛門器物,在崖子面前亮出來,他身體里的佛,或許就會有反應了。”
“那倒不用找,我這兒就有。”
周玄說道。
“你有什么佛門器物?”
“洗冤箓。”
周玄說道。
他的洗冤箓,按照煮酒和尚的說法,是天上道者的東西,
按照箭大人的說法,是青衣佛座下道者的玩意兒。
但以墻小姐的分析,洗冤箓上,似乎有古佛的氣息。
總之,這本箓子,來頭深遠,也是井國佛門一派中,難得一見的器物——青衣佛在時空世界里,甚至要依靠道者降臨,冒著隕落的風險,要來搶奪。
“那東西太寶貝了…給崖子看…怕是…”
云子良其實是想讓趙無崖瞧瞧的,但顧忌這份寶貝過于搶眼,若是被有心之人記掛上了,會來搶奪。
但周玄倒是信得過趙無崖,他將洗冤箓,從貼衣的口袋里,掏了出來,放在手心之上,說道:“崖子,你能瞧得見這件物事嗎?”
在前些時日里,周玄每次使用洗冤箓,都會背對著眾人,也不是防著云子良他們,而是防著古族的鏈接。
這一次,他可以堂而皇之的給趙無崖看。
箓本一亮,趙無崖便瞪大了眼睛,說道:“洗冤回殿箓?”
洗冤箓的全名,便叫“洗冤回殿箓”,名字就寫在封面上。
“你果然看得見。”
周玄說道。
這本箓子,只有佛氣十足的人,才能瞧見,紅棺娘子、箭大人,都非佛門中人,以他們那么高的香火,也是瞧不見這本箓子的。
趙無崖只是遠觀,瞧過幾眼后,眼神便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眼神之中,有一潭極深邃的泉水,不像趙無崖原本的清澈目光。
他眼神變幻之后,便打起了蓮花寶座,身板挺著筆直,閉目凝神,只有鼻翼處在輕輕翕動,
翕動得極有節奏,那洗冤箓的紙頁,隨著這種節奏,竟兀自翻動了起來,
似有一股微風,在吹動著書頁。
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
趙無崖鼻翼翕動帶來的微風,似乎也不認得字,它在聞味兒。
“有師弟的氣味。”
“趙無崖”淡定的說道。
“師弟?”
周玄覺得“師弟”這聲代指,一定不是他自己。
他來了井國,就和佛沒有過多的沾染——只給平水府的蓮花娘娘講過書。
“師弟?你說的師弟,是不是煮酒大師?”
周玄問”趙無崖”,他自從得到了這本洗冤箓,這副箓本,只有一個人碰過——七葉寺的煮酒和尚。
趙無崖并沒有回話,只是一味的說道:“是師弟的氣味,不會錯的…師弟如今,可還好過?”
周玄并未接話,而是從秘境之中,將白骨和尚給拉扯了出來。
白骨和尚,便是用“煮酒和尚”的骸骨打造而成。
周玄想要下血井,去往古早的時光之中,便要依靠“白骨和尚”,當自己的保命索,一旦他在血井之下,遭遇風險,白骨和尚便會將他拉出,保全性命。
白骨和尚一出現,
趙無崖便雙手合十,嘆著氣說道:“時光數百年,師弟終究成了一具白骨,只是那些前塵宿怨,未曾消失過,
師弟,師兄對不住你。”
講到此處,“趙無崖”,竟然跪了下來,朝著煮酒和尚,深深的磕了個頭。
“果然是七葉尊者。”
周玄想起了前段時間,趙無崖從慧豐醫學院里出來,途經“七葉尊者”的小廟時,便花錢進去上香。
上香之后,趙無崖身體里便發生了異變,香火時高時低。
“污了佛名,哪敢再提曾經名號。”
“少說些七七八八的。”周玄對“七葉尊者”沒什么好印象,
也就是“七葉尊者”在趙無崖的身體里,不然周玄怕是要動手先收拾他一番。
這個七葉尊者,
曾經是七葉寺的第一高僧,明江府的天穹大佛,但這尊佛,私心很重,為了保住佛門的實力,將決心棄僧修道的煮酒和尚,囚禁在了七葉寺的禁塔之中,
后來,又與當時的“人間守護者”之一的異鬼遮星有染,誕下了佛子「六欲」。
這件事東窗事發之后,
遮星、七葉尊者皆被正法。
天穹的大佛之位,也只剩下了青衣佛。
“七葉尊者,你別給我打啞謎了,你什么時候進入的崖子身體?”
“我本是我,并非我要進我的身體。”
七葉尊者說道。
一句“我本是我”,便說明…七葉尊者與趙無崖本就是一個人?
“崖子是你七葉尊者的轉世之人?”
云子良詢問道。
“我分不清楚,但我知道,我們倆,就是一個人。”
七葉尊者這次有了“洗冤箓”的影響,意識很是穩定。
“你找我算卦,所謂何事,自己講個明白,我沒功夫猜。”
周玄利落的說道。
“我曾經造下了罪業,帶壞了七葉寺的僧眾,囚禁了…”
七葉尊者,似乎要短話長說,首先便要將自己的罪業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所有的罪業都不用說了,我都清楚,你撿重點的講。”
周玄伸手攔住七葉尊者的話頭,提醒他要講重點。
“先生所言極是。”
七葉尊者重新梳理了語言,說道:“我犯下大罪業,遭受意志正法,我別無怨言,
只是,我受正法之后,神魂并非湮滅,而是入了舊夢之地,重入輪回,
我的神魂意念,偶爾會茫然蘇醒,醒過之后,便又重新沉睡,
有些時候,我甚至分不清楚,我的意念到底是一場千秋大夢,還是皆有緣起來處。”
“皆有緣起來處。”
周玄回答道。
“那諸般輪回,是意志叫我去向何處?輪回了數次,我想尋個答案。”
“這個答案,誰也給不了你。”
周玄心說,你輪回了就好好輪回唄,輪回一次接著一次,還非要尋個“輪回終點”,這不是吃飽了撐著?
“先生,我想讓你幫我找到古佛,幫我問個清楚…既入輪回,又保全些意識,這井國意志,到底是有何深意,
若是覺得我罪孽深重,將我湮滅了便是,若是覺得我不配為佛,削去我的佛氣便罷,
只是——這般清醒、昏沉交織,始終讓我緣不知何起,心無從而終。”
講到此處,
周玄便明白這一卦要問的是什么了。
“只是,你讓我去問古佛?古佛在哪兒呢?”
“這我…倒不清楚。”
七葉尊者表情委頓,又說道:“若是先生幫我問清了緣由,我便將我的佛器重寶,獻給先生。”
“什么佛器重寶?”
“七枚葉片。”
七葉尊者說道:“我以前的佛名,為七葉尊者,只因我掌握了七枚葉片,這七葉,與天地混沌之時所結,七葉相連,自成世界,是井國里不多見的法器。”
“我幫你問問吧,不保證問到,誰也不知道古佛在哪兒。”
周玄說完,便收了洗冤箓本。
沒了這本箓子,“七葉尊者”的精神意識便極不穩定,趙無崖打了個呵欠后,便恢復了正常。
“我剛才又睡著了?”
“不是睡著了,是你小子身體里的佛醒了。”
“是不是彌勒佛陀?”
“不是?”
“眾妙觀音?”
“也不是。”
“那是…長眉羅漢嘍,我打小逛寺廟,最喜歡長眉羅漢了,那昏懶的坐姿,最得我的心意。”
“是七葉尊者啊,崖子。”
趙無崖失望,非常失望,他以為自己的身體里,住這一尊大佛陀,卻沒想到,是一個曾經犯下大罪過,被正法了的“罪佛”。
“悠悠蒼天,何薄于我?”
趙無崖一聲長嘆,不再提他的“大佛緣”。
“別這么喪氣,七葉尊者,好歹以前也是天穹之上的大佛呢?”
“玄哥兒,不要再提什么佛不佛的,我趙無崖,天生有大道緣。”
“你不能這樣,身體里沒有住上一尊好佛,直接棄佛入道了。”
周玄覺得趙無崖也太真實了。
“我回去大哭一…回去休息休息,你們接著聊。”
趙無崖差點把實話說出來了,拍了拍道袍,便往老畫齋走去。
等趙無崖離開之后,周玄問云子良:“這枚卦要尋問古佛,古佛在哪兒?”
“你問我,我去哪兒知道?”云子良戳著自己的鼻頭,說道:“按照兩千年來流傳的話本傳說,井國的游神們,都要去尋找古佛的頭顱,爭取獲得古佛的力量,
但找了這么多年,別說古佛頭顱了,連個鬼影子都沒瞧見,
要我看…古佛早就隕落散道了,去哪里找?去哪里都找不著。”
“那這副卦,如果沒有結果,我會有什么后果?”
“倒也沒什么后果,反正你又沒推掉卦主。”
云子良說道:“每一次的閻王點卦,都是一次大機緣,若是完美解決了,香火蹭蹭長,若是解決不了…那就解決不了唄,
反正這種卦,難遇上,遇上了也解決不了,屬于常態了,不然藏龍山的尋龍道士,豈不是個個都是高香火?
不過,你這枚卦,機緣太大了,七葉重寶佛器呀…”
“這佛器,有什么說法?”周玄問。
“道門城隍,法器極多,所以有法器天賦的城隍,很擅長越香火境界殺人,你以前斬掉的盧玉升,號稱是明江府的越境之王,
不過,井國香火神道,有血、肉、靈、道構成,其中血、靈、道,都有各自玄妙術法,雖有法器,卻又不依賴法器,唯獨以肉而成的佛門,玄妙術法反而是個短板,只能修金身,用法器,時間久了,竟然在這方面養出了獨道的地方。
佛門的重寶法器,是井國之中,威力最大,最為神妙的,
七葉,是重寶之中的重寶,若是得手了,配合你的天神起乩,你六炷香的戰力,能把七炷香的吊起來錘。”
云子良想到此處,一拍馬扎,說道:“我們怎么能做這個夢呢?明顯這副卦就完成不了,既然完成不了,就當作南柯一夢吧,
早點睡覺,明天起來,忘了這樁事就行了。”
“嗯,說得對,注定完不成的事,別想就對了,不然純屬浪費腦子。”
周玄也不再多聊這個話題,
重寶七葉?可能真是個好寶貝,但是,好像沒什么緣分…去找古佛詢問?哪里找得到古佛。
周玄提著板凳,進了屋。
他晚上還有些安排…寫書梁子,明天晚上,還要去大都會講書,凝造「意志天書」。
今日的東市街,在綿綿細雨下過之后,夜晚轉晴,天上的云彩,倒不像往日的灰蒙蒙,而是閃動著奇幻流光,
很多店鋪的師傅、小老板,只要手里得了閑的,都會攜著家中小輩,在屋檐下,擺上幾碟涼菜,一小壇散酒,吃喝聊天,欣賞流云。
之所以流云有此異象,便是因為彭升在東市街的緣故。
如今的彭升,已經是天穹神明級,他出現之處,天象便有異動。
“彭先生,你不回刺青禁地中去嗎?”
云子良在店里擺了一桌吃食,與彭升把酒言歡,期間,也問到彭升,為什么不回彭家鎮。
彭升是天穹級神明,天穹之上的一座神國,為他敞開大門。
但他只有八炷香的道行,沒有九炷香,先不說一旦登陸神國之后,會遭遇大量的人間九炷香挑戰,他應對不來,
只說飛升天穹,他還沒這份道行。
所以,對于彭升、樂師這兩個“低香火的神明級”來說,在人間呆著,身旁有大量的香火力量保護,反而是最好的選擇。
“明江府的監測古鼎暫時還能使用,任何六炷香之上的堂口弟子,進入明江府,古鼎都會監測到,
如今的明江府,與彭家鎮一樣安全,我倒不如在東市街里住上幾日,也享享人間的悠閑日子。
“也好,這兩天,陪我去麻將館里,打打麻將。”
“好說,好說,贏光那群賭徒的錢。”
彭升說道。
云子良點頭贊許,人如果沒有夢想,和咸魚有什么分別。
時日已晚,呂明坤也回來了,添了雙筷子,與彭升、云子良聽著唱機,聊著天,喝著小酒。
席間,呂明坤朝周玄喊:“小師弟,你也來喝點?”
“不喝了,寫書梁子呢。”
“寫啥梁子,我看看。”呂明坤在周家班時,便是周玄的粉絲,最愛聽周玄講書。
現在周玄撰寫新的書梁子,他自然要瞧上一眼的。
他走到柜臺前,拿起一張草稿,念了起來。
“幸福的人,都有一樣的幸福,不幸的人,卻有著不一樣的不幸。”
呂明坤不禁感嘆:“小師弟,你這筆桿子是真硬啊,一句話,便道出人生的無奈與唏噓來。”
他很是感興趣,便繼續往下讀者:“我叫白潔,畢業于一所普通的師范院校…”
周玄一聽,連忙把草稿搶回來,訕笑著說:“這篇書梁子,有那么一點點閑濕,不太適合在公眾臺面上演說,你看看我現在寫的。”
他重新拿起了一張稿紙,遞給了五師兄。
呂明坤隨便瞧了一眼——青云門,韓立。
他又仔細讀了幾個段落后,便覺得大為有趣,問周玄:“這書梁子,叫什么名字?”
“哦,凡人修仙傳。”
“有點好看。”
呂明坤捧著書稿,借著燈光閱讀了起來,讀完了一篇,又拿起一篇,讀得便入了迷,直到讀完最新的一頁,依然意猶未盡,便催著周玄,
“小師弟,你快點寫,我還等著看呢。”
“不寫了,我睡覺去了。”
周玄第一次陷入了“催更”壓力…
“那我明兒個請假,我要去大都會聽書啊,這書只看書梁子就覺得很是精彩。”
呂明坤朝樓上喊道。
“歡迎五師兄捧場…”
周玄笑吟吟的回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