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凝望著自己的空明鏡世界,很是驚詫,
按照他對空明鏡的理解,井國的香火修行弟子,每一個人都可以凝聚出一面空明鏡來。
等于說,每一個弟子,都有一片空明鏡的世界。
空明世界,就像一座又一座的孤島,只存在于那一面又一面的空明鏡之中,分散在人群當中。
而現在,他懂了,這些世界,并非是真正的孤島,是完全可以聯通的。
“以我的推演來看,空明鏡中的世界,并非虛幻,而是比井國現實空間,更加現實的空間。”
“周玄,你應該是空明世界中,孕育出來的那個人。”
不久前,苦厄天神如同夢囈一般的預言,竟然有成真的趨勢。
“看來苦厄天神的推演,是有其合理性的。”
“小先生…”
被兩座孤島托起的彭升、樂師,在空明鏡世界中,見到了周玄,同時拱手抱拳,要打一聲招呼。
只是,“小先生”這個名諱一出口,兩人便同時噤聲。
在空明鏡中的世界里,周玄的氣息太過于恐怖。
哪怕這兩人沒有學過風水道門的“望氣法”,也能見到周玄的身形之中,彌漫著金色的氣息。
濃郁的氣息,化做了數以億計的金色絲線,朝著四面八方延伸開來,向著大地、高山、長河、天空蔓延而去。
這些景象,落在彭升、樂師的眼里,只覺得周玄便是這個世界的根源所在。
那些金色絲線,便是數不清的根莖,連接著天與地、山與水,
一時間,兩人都在恍惚,他們分不清,到底是這一方空明鏡世界,通過無數的根莖,朝周玄輸送著浩瀚的能量,
還是周玄以根莖作為媒介,用自己的力量,創造了這一方大陸。
誰是根、誰是源?
誰是因、誰是果?
以樂師、彭升這般眼力,也很難瞧出接近真相的答案,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周玄擁有著這方天地里的無上意志。
這種“無上意志”,可能是周玄自身產出的,也有可能他是意志的代言人,
不管是哪一種答案,“小先生”這個稱呼,在這個鏡中世界里,是無法準確指代周玄的。
“「主」,你虔誠的信徒,在這大地孤島之上,向你獻上最誠懇的禱告。”
“世界與你同在,我,不過是向你乞求了一方天地的代理職責罷了。”
樂師、彭升,都彰顯了一份獨屬于狂熱信徒的虔誠,流利的說著禱告詞。
類似的禱告詞,他們倆早就爛熟于心。
彭升是刺青樹族的桃花巫,日夜都要供奉祖樹不說,還將四大天尊之一的“巫神”,當做樹族禱告的最高信仰。
樂師是骨老會多年的第二神職。
骨老會的宗旨與教義,在多年的時光中,從未變過…尋找到「苦厄天神」,復活祂。
對于這兩人來說,禱告詞那是沒少念叨過,此時他們將禱告的對象換成了“周玄”,念詞的時候,可謂流暢自然。
“我接受了你們的禱告。”
周玄的身體里,似乎有一股堪比天地之闊、海角天涯之遠的意志。
因為這股意志的存在,周玄進入了空明的境界,舉手投足之間,都不像平常的那個周玄。
他的聲音冷漠中,帶著極強大的壓力,將他渺小的身形襯托得高高在上。
但偏偏這種特別奇怪的“高高在上”之感,彭升、樂師都覺得很自然,
他們都有種強烈的感覺——空明鏡中的周玄,就應該高高在上,而他們兩人,就應該渺小到要靠跪拜、五體投地,來獻上虔誠。
兩人同時跪地,身子匍匐,額頭也貼在地面上,等候著周玄的下一步賜福。
“天地混沌之時,世間誕生了九顆祖樹,他們經過了億萬年的生長,巍峨的樹身,將天穹扛起,使得天與地分離,
九顆祖樹,便是天地間的九根支柱,
九顆祖樹之中,除去周家柳樹,其余祖樹,分別獻上了枝葉,成為了神格,
得神格者,便是這方國度中的神明。”
周玄自己不受自己的控制,竟然真的如「無上意志」一般,講出了類似「創世紀」一般的神話傳說。
“你們二人來到了這方世界,覲見于我,我將神格賜福于你們,
你們,便是我以神格敕封的神明。”
周玄講到此處,身軀驀然瘋長,直至如同高山一般巍峨。
那些連接著他、天地的數億根莖,交雜錯落了起了,成了一只藤蔓形成的巨手,掏進了他的軀體之中。
等到巨手從周玄的身體里拔出之時,手掌之中,便多了一顆蹦跳著的心臟。
巨手持著心臟,懸于彭升、樂師的頭頂,心臟忽然爆開,泵動著的血液,如漫天血雨一般,潑灑了下來。
在這陣血雨之中,樂師聽見了無數道人苦讀「道經」的聲音。
骨老會的香火,由道與血組成,其中,道大于血。
骨老,總歸是更像道門的。
“太上有命~搜捕邪精~金劍金甲~護我神形。”
樂師感受到自己的氣質在無盡的升華,他的香火,有些返璞歸真了起來,受了血雨的洗禮,他香火中的「道」,愈發的真切。
他不自禁的念動著骨老會痛苦派的根基神咒——護身神咒。
這一段神咒,能夠極大程度的提高骨老“血肉重生”的能力。
而樂師,則在這一段神咒之中,領悟著“道”。
與骨老會的「道與血」不同,彭升所在的樹族,香火的構成,只有一種成分「靈」
井國香火神道,四種構成——血、肉、靈、道,其中誕生了「靈」的,便是上古時期的巫神。
樹族是最古老的族群,兩千多年來,一直繼承著遠古巫人的血脈,
族群之中,也保留最古老的巫族的血祭生祠,“天神祭”這般陰邪、布滿血色的古老巫祭,便是見證。
同樣是被周玄心臟之血洗禮,彭升卻沒有聽到道士苦讀「道經」的響動。
他見到了無數的古巫族人,跳著動作詭異的舞蹈,嘴里發出類似惡鬼、獸群般的嘯叫。
彭升隨著那些舞動,手腳也不自禁的做著類似古巫之舞的動作,極有節奏的跳動了起來。
“靈,巫人是天地之精靈,我以刺青,描繪出天地精靈的舞動。”
彭升不由自主的揮動了骨針,在天地間,繪出了古巫之舞的刺青來。
他的香火,也在凝練。
點神敕封,本就是香火凝練的過程。
這個過程,在彭升、樂師的眼里,仿佛經歷了數萬年之久,日升月落,山河變幻,不知過了多少年歲,
但在周玄來看,過程只是幾個眨眼的瞬間。
在護身神咒的裹挾之下,一枚金色的葉片,凝練了出來,鉆進了樂師的身體里。
古巫之舞的刺青,則化作了一根金色的樹枝,刺進了彭升的背脊骨中,
兩人的點神之路,順利翻篇。
“「主」對我的賜福,彭升不敢濫用,往后只敢用這賜福,達成無上意志指引的方向。”
“無上意志啊,我將是永遠是你忠誠的信徒,接受您的指引。”
樂師再次向周玄磕頭跪拜。
而周玄,似乎消耗過度,眼皮耷拉下來,似昏睡了過去。
隨著他的睡去,鏡中世界,便封閉了起來。
凈儀鋪里的三枚空明鏡,同時失去了色澤,然后隱而不見。
周玄、樂師、彭升,也都回到了現實世界之中。
“鏡中世界,點神敕封已經完成,但是否真如苦厄天神說的,鏡中完成敕封,現實世界同樣生效,還需要驗證一下。”
周玄睜開眼睛,對彭升、樂師講道。
云子良一旁說道:“若是神格加身,便是天穹神明級,
神明級用有神明之力,能搬山、控水、落雨、興風,要驗證在現實世界之中,彭先生、樂師是否成功敕封,只要搬個山、控個水試試便知。”
樂師點了點頭,便閉上了眼睛,說道:“明江洪波之后,大水皆已退去,只是明西區多凹地、天坑,彭兄,你與我一起控水,將那些凹地、天坑之中的潭水,引入奔涌明江…”
“也好,凹地、天坑之中,還有許多明江百姓的沉尸,讓那些沉尸早日見了天日,入土為安,也是大功一件。”
彭升說到此處,也閉上了眼睛。
兩人因為冥想,也因為心中的愿望,兩股奇異的力量,分別從他們的身體里,蒸騰了出來。
金色的光暈,將兩人包裹,共同的愿望,使得兩人的互相握住了對方的右手。
兩只右手相握,明江府里,便出現了氣派景象。
明西區的云蘭天坑,數十個水夫,正聯合抗議著府衙派來的監工。
“不能再下天坑了,這座天坑,地勢過于復雜,這幾日來,二百個水夫進坑,只有我們活下來了。”
“就是,出再多的錢也干不了,玩命賺錢,也得有命花才是,把賬給我們結了,我們要回家。”
“諸位,錢一分一厘都不會少你們的,但你們來之前,可都是簽了生死文書的,說好了要把尸體全撈出來,那就得撈出來,這突然撂挑子不干,我們也很難跟府衙交代。”
“不干,不干,誰愛干誰干,我家四個兄弟,來這兒賺錢,就是想各自討個媳婦,現在我三個哥哥命都丟在天坑里了,我真下不了坑了,
咱得給家里續上最后的香火吧?”
水夫們抗議,監工們還是希望水夫繼續入坑撈尸,雙方僵持不下之時,忽然,寬闊的天坑之中,竟然旋轉著巨大的漩渦。
渦流一旦產生,便撞得轟隆作響,在數十個水夫、五名監工的見證下,天坑中數萬方的水,竟然成了一條水龍,沖天而起。
“坑水化龍了。”
水夫們仰頭望去,便瞧見明西區還有數十條水龍拔地而起,在明江的上方聚攏,沉落了下去。
而云蘭天坑之中,沒了水,那些浮尸,便都安靜的堆積在了坑底,想要撈尸,已經極為簡單了。
“肯定是天神之火,見我們苦難可憐,便大發神威,幫了我們的大忙喲。”
“天神萬歲。”
“還不給天神磕頭,他往后保著咱們榮華富貴呢。”
眾人在見到了“水龍升空”的奇景之后,便朝著天神之火跪拜,虔誠祈禱。
苦厄天神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火,忽然就旺盛了。
愿力,從明西區的各大天坑之中,化作了瞧不見的飛煙,氤氳著朝他涌去。
“喲呵,這突如其來的潑天富貴啊。”
火苗化成了一個小人,張開了臂膀,迎接著飽滿的愿力飛煙。
東市街,周家凈儀鋪前站了一溜人。
周玄、云子良、紅棺娘子、小福子、翠姐、木華,趙無崖,都齊刷刷的望著天空上的水龍。
“成了,彭升、樂師成了。”
周玄率先說道。
“凡人不燒九炷香,不能成神,樂師、彭先生,算是創造奇跡啦。”
云子良說道。
趙無崖聽出了話里的毛病,很是激動,推了云子良一把,說道:“老牛鼻子,你胡說八道,分明是玄哥兒創造的奇跡。”
“媽了個巴子,我的刀呢?”云子良沒摸到刀,便把鞋脫下來,追著趙無崖打。
眾人哈哈大笑。
“崖子,你別嘴太欠了,又挨錘了。”
趙無崖在東市街上跳著腳的躲錘,云子良在后面緊追不舍,很有節目效果。
翠姐先是笑,然后,又對周玄說:“周兄弟啊,彭先生、樂先生可算辦了件好事,這幾天,老聽客人講,哪個明江水夫又死在天坑、凹地里了,那群人也是可憐人,
誰有碗好飯吃,也犯不上拿命去賺撈尸的錢。”
“現在好啦,天坑的水沒了,尸體見著了,水夫們也都能拿著這些天賺來的錢,囫圇著身子回家,享享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福氣。”
翠姐雙手攏在額頭上,遮掩著目光,瞧著那沖天的水龍,打心眼的為那些水夫高興。
紅棺娘子則說道:“小先生,苦鬼堂口大當家「島主」,邀您前去黃原水寨,想一睹您的風采。”
在水龍沖天之后,紅棺娘子接到了堂口發來的密信,大當家要請周玄去一趟黃原府。
除了苦鬼,
「夜先生」、「六壽」、「天眼觀」、「尋龍」…也都通過各自的關系,發布了密信,要隆重邀請周玄,前去這些堂口的總堂觀光。
畫家為什么沒站在屋檐下觀瞧水龍?
因為這些堂口托的關系,大多都托到他身上來了。
畫家在屋里,雙手不停的凝結著密信,回應各大堂口的主事。
“黃原府,過些天我會去的,苦鬼的面子,我還是要給的。。”
周玄同意了苦鬼的邀請,只因「苦鬼」這個堂口,是明江洪波之時,唯一全力救過明江府的堂口。
當然…意志天書的簽名上,沒有「苦鬼」的名字,也是苦鬼堂口,招周玄待見的重要原因。
得了周玄的首肯,紅棺娘子自然開心,屋里的畫家則大聲問道:“小先生,剛才東關府的「薩滿」,也邀請您去他們堂口觀瞧觀瞧,他們保證,會以最高的禮數招待你。”
“不去了,不去了,只去苦鬼堂口,其余的堂口跟我沒什么交情,
再說了,這么多堂口邀請我,我挨個去一遍,都等同周游井國九府了,哪有那些時間耽誤。”
周玄依然還是拒絕。
“那些堂口,都監測到了明江出現了神明之力操控的水龍,他們猜也猜得出,小先生有點神敕封之法,都來巴結嘍。”
畫家給薩滿回了一封“十動然拒”的密信后,摸了摸一頭的熱汗。
他第一次發現,不停的發密信,竟然這么累。
“往日里不走動,見了好處就來寒暄,這世上的事,就是這么現實。”
周玄哪能不知道這些堂口隆重邀請的原因…無法都知道了他這一個凡人,能點神敕封。
他們也都清楚,周玄還有第三枚神格,那枚神格,在儺神的手里,誰也不敢去搶。
但有這一枚神格,便意味著,只要周玄愿意…人間堂口之中,一定再誕生一尊神明級。
可謂是大權在手,豈有不巴結的道理。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貧居鬧市耍十把鋼鉤,勾不著至親骨肉,富在深上有木棒,打不斷無義親朋。”
“我這沒香沒火的時候,也沒什么人搭理,現在有香有火了,到處都邀約請帖…沒有檔期嘍。”
周玄故作嘆氣的樣子,逗得一直觀望著點神局勢的周伶衣,笑出了聲。
“弟弟這嘆息的樣子,真的又搞怪又有趣。”
周家班,祖樹下,
周伶衣也與畫家一般,接到了許多堂口的邀約,甚至不少堂口,都表示有意與周家班合作,讓周家班的生意,再上好幾層樓。
周伶衣也如周玄一般,一一婉拒。
袁不語瞧著生氣,說道:“奶奶的,明江府遭三大神明級圍攻的時候,那些大堂口,除了苦鬼,有一個算一個,都閉著眼睛不搭理,只能靠著明江府、平水府的游神硬撐,
現在見到徒弟有封神的資格了,那一個個都堆著笑湊過來,非得套近乎,
要我說呀,那些好書梁子里的道理,就沒錯過,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是真踏娘的有遠親。”
“天下熙熙,皆為利兮,堂口,在某種角度來講,本就是一場大生意,生意人逐利,也是應當的。”
周伶衣將手腕上的鏈接取下,走向了坐在樹下,一臉沮喪的箭大人。
從他空放神弓,找弓正討要神格到現在,時間并不長,也就一個下午的功夫,
但這點時間,在弓正眼里,像是過了數十年之久,他的頭發,平添了數根銀絲。
“箭大人,天上神明是天上神明的事情,只要神箭堂口的弟子,不被神明裹挾,做些天怒人怨的事情來,那神箭堂口,依然是那個威名顯赫的神箭堂口。”
“哎,未曾想到,弓正竟然這般小人。”
“弓正被我弟斬去一尊法身,必然心生怨怒,他若是臨凡,要對付我弟弟…”
“他若敢降臨人間,「神箭」堂口,便要換一尊新神。”
箭大人悲意化為憤怒,提起了兩個木箱子,朝著周家班的大門走去。
“箭大人,你若有機會成為神箭堂口的新神,你愿意嗎?”
“我是不是神箭堂口新神,不重要,只要神箭堂口的神明不再是弓正就行。”
箭大人說到此處,仰頭望了望天穹,攥緊了拳頭…
東市街里,細雨綿綿,
并非天要小雨,而是周玄要下雨。
“入了秋后,要么是大雨,要么是烈陽高照,哪有點秋日愁緒遍生的滋味。”
周玄希望東市街里能下一場細雨,只是將街頭的霧霾潤開,再聽著“滴滴答答”雨打瓦片的聲音,讓心里爽快爽快。
彭升自然遂了周玄的意,便用神明之力,在東市街頭上,下起了綿綿秋雨。
此時,
人走得差不多了,
樂師、畫家、紅棺娘娘各自離去,彭升陪著云子良下棋,
趙無崖和周玄兩人,坐在屋檐下聽雨。
周玄伸出手,感受著綿雨沁于掌心的溫潤后,說道:“多好的雨啊,把心里的那股子急躁都給澆滅了。”
接著,他又回頭,對云子良說:“老云,今天我去算卦,算了兩卦,第一卦,我香火攀升了,領悟了龍行步法。”
“哦。”
云子良思考著棋路,應了周玄一聲。
一副卦算完便能升香,這升香的速度是極快的,但放在別人身上,云子良或許會“啥?這么快?”,但放周玄身上,他只覺得——平平無奇。
“我算了第二卦,卻遇上了個棘手的卦,那副卦的卦主,跟我說了——閻王點卦,先生莫要推辭。”
周玄說道。
云子良聽到此處,猛的轉頭,手里捏了一把白子,問道:“那卦算完了?”
“沒呢,我這不回來問你了么。”
周玄指著趙無崖,說道:“閻王點卦的卦主,就是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