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海疆解凍時,玉珂瑤佩響參差。
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奔流人不知。
東風解凍,在鐵槎山沿海一帶,海冰融化,裂成一塊塊徑長三四尺的圓形冰盤,像是一片片晶瑩的荷葉。這些冰荷隨波涌動,互相碰撞,然后又撞碎成更小的冰塊,并發出環佩叮當的悅耳聲響,提醒著人們,舊的一年又過去了,春天來了。
其實這時光就像海中的暗流,時時刻刻都未曾停歇過,當不刻意去看、去想的時候,就仿佛海面上封了一層冰,叫人難以察覺。只當某一個瞬間到來,比如海冰解凍,發出環佩聲,才叫人后知后覺——原來,又是一段時光悄悄溜走了。
凡人如此,修真更是如此。
內景天地,黃庭宮中。
金丹如燈,丹氣如煙。
程心瞻把意念放得極輕,似有若無,緩緩吸氣。隨著他輕輕提氣,黃庭宮逐漸收縮,像是橐龠一樣推行丹氣鼓蕩著往上涌。當呼氣時,全身放松,在周天運行中的法力回到黃庭宮,黃庭緩緩膨脹。
用意不用力,丹田作心肺。這便是內丹道中所推崇的「胎息」法門。
隨著程心瞻以丹田呼吸,日精流火般絢爛的丹氣便緩緩上飄,離開了黃庭,沿任脈上升。
丹氣為一身法力靈炁的真粹精華,為陽、為離、為汞、為龍。而任脈屬陰,于陰中行陽,旨在剔除燥氣,化為少陽。
當初,飛舉先天精氣真華從腎府入絳宮,走的是屬陽的督脈,并以「太陽燒宮」之法淬煉,也是一樣的道理,那是陽中煉陰,目的是去除陰邪之氣,化太陰為少陰。
黃庭—氣海—神闕—建里—中脘—膻中—絳宮。
這就是程心瞻丹火入絳的行氣路線。
丹火沿途已經洗去鉛華與躁動,入絳后不再像火焰一樣騰躍,而是化作一縷柔和舒緩的黃煙,和風細雨一般,往云床中央落去。
在云床中央,有一朵稚嫩的白芽,仿佛初雪,仿佛柳花,仿佛玉藕,雖只一點,卻煥發著濃濃生機。
這個就是由先天精氣真華種出來的仙芽了,乃是一身精血寶氣的真粹精華,為陰、為坎、為鉛、為虎。
丹氣黃煙輕飄飄落在仙芽上,滋潤著靈種。
隨著丹氣黃煙灌溉的越多,仙芽逐漸從白色轉為淡粉色,像是嬰兒嬌嫩的肌膚。
這便是:
蟠桃熟,金液縈,丹火流華入絳京。
龍虎交媾鉛汞見,結成命胚住寶瓶。
當仙芽完全變成淡粉色的時候,程心瞻才從入定坐忘的狀態里醒過來。
不過,這還只是結命胚的第一階段——「肉芽」,接下來還要歷經「龍弓」、「蓮房」、「藕精」、「果然」、「參寶」、「仙苞」等六次變化才能長成「命胚」。而「命胚」在神光注照之下完成最后的變化,響起胎音,這才能化為「靈胎」。
這整個過程,稱之為「成胎九變」,程心瞻這才完成第一變呢。
而在整個「成胎九變」的過程中,如果丹氣不足,胚胎停止變化,那養出來的就是畸胎、怪胎、壞胎,幾乎沒有可能存活化嬰,基本上都是流掉,前功盡棄。在這個階段,如果有強大的外力傷到胚胎,那也是一樣,胚胎有可能停止變化,也有可能當場流掉。
所以處于這個階段的修士,一般很少在外面走動,也會克制與人斗法,又被人戲稱為「坐胎境」。
處于“坐胎初境”的程心瞻完成了第一次變化,從運氣養胎中醒來,想出去透透氣,舒緩一下身心。這時,他聽見了洞外的裂冰環佩聲,心知春天來了,便起身走出洞外,一出門,便與春風撞了個滿懷。
時間過得真是快。
他感嘆道,只覺著自己不過是在洗丹圓滿后開始運行丹氣,養育胎芽,這才完成第一個階段、也是最簡單最短的一個階段,一個冬天竟然就這么過去了。
“叮叮叮——”
便在這時,程心瞻察覺到放在虛界中的玉鈴鐺響了,這是有同門在找自己。
他把鈴鐺拿出來,看到鈴鐺上浮現出「濟虎」兩個字,便不由笑了,于是接通了兩枚鈴鐺之間的禁制,說道,
“道兄…”
“人英叛玄投魔了。”
程心瞻打招呼的話都還沒說完,便被馮濟虎打斷了,并以一種極為急促和低沉的聲音說出了一道叫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他的笑容驟然凝固,僵在臉上,愣了兩三息,然后才道,
“什么?”
“人英叛玄,血洗崇寧荀氏,然后一路南下,詐開碧雞山,又將坐鎮碧雞山的峨眉長老盡數殺了,并領碧雞山舉教投了南派。西南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程心瞻只覺震耳欲聾,口干舌燥,連問,
“你還在巴東藥廬?”
“是。”
“我現在來找你。”
“好,路上小心。”
程心瞻應一聲,然后收了鈴鐺,縱身便走,同時心中呼喚獅子。隨即,一道青光破開黃海,在空中與程心瞻匯合,然后急速往西南而去。
獅子雖然憊懶,但分得清輕重,此刻知道發生了急事,便賣力飛奔,化作一道青虹橫貫天際,很快便來到了巴東地區,落到了一處山谷之中。
馮濟虎在此經營多年,藥師之名響徹巴、武、苗三地,這處藥廬也并非是程心瞻早些年剛從西蜀離開時所見到的簡陋樣子了。山谷里有萬紫千紅的藥園,五光十色的蝴蝶,叫人眼花繚亂,遠遠的,便有芳香撲鼻而來。
山谷入口處立了門碑,上書三個大字:
「蝴蝶谷」。
程心瞻才靠近,便有一道赤光從山谷中飛出,直往他身上撲來。他一眼便看出了赤光為何物,所以只是不以為意。但赤光的舉動可惹惱了獅子,獅子張嘴吼一聲,震嘯山谷,活生生把赤光逼停了。
赤光當空顯形,化作一個金須赤鱗的大蜈蚣。
這蜈蚣才多大,六歲左右吧?但已經有三四十丈長了,道兄天天拿什么喂的?而且,出生沒幾年,這大蟲的氣息已經直逼金丹了。看來,他母親臨死前將一身的精氣和千年的道行都灌入卵中,給這蟲子打下的基礎也真是扎實,想來蟲兒未來的成就也將遠遠超出他的母親。
龍蜈小小年紀,卻兇得很,被獅子當空喝停,嚇得不敢上前,但也不退縮,守在藥園門口,惡狠狠盯著程心瞻和獅子,不讓進來。
“赤芍,退下!”
藥園里傳來一聲呵斥,然后馮濟虎飛身出來了。
龍蜈聽到呵斥,知道來得是自家老爺的熟人,叫了一聲便走了,龐大的身軀在藥田里蜿蜒游動,卻不曾壓到花草,幾個擺尾就消失不見了。
“走,進來說話。”
藥園里很熱鬧,有不少生靈,有些是人族,有些是妖怪化形,還有些靈猴松鼠,通了靈智,還未化形,但也在幫著侍弄藥田,或是灑水除草,或是采收曬藥。
這些生靈見了馮濟虎,都口稱谷主。
“之前在蜀中行醫的時候,救了不少人,這里面有些人自身就精通醫藥,聽說了我在這里設廬,便主動過來打下手。我一個人也確實忙不過來,就收下了,有幾個年紀小的,我還打算帶回山里去。至于那些精怪,都是附近山里的,過來討口飯吃,我挑著一些生性純良的,也收了。”
馮濟虎解釋了一句。
他帶著程心瞻往藥院深處走,來到一間臨泉的木亭。
獅子看到山谷蔭蔽處有雪,便要去納涼,程心瞻囑托一句叫它不要壓壞了花花草草,便由獅子去了。
兩兄弟入亭落座。
“怎么回事?出這樣大的亂子?人英不應該呀?什么時候的事?他現在還活著嗎?峨眉豈能饒得了他?”
剛落座,程心瞻就吐字連珠似的問起來。
馮濟虎表情也很痛心,要說峨嵋派里值得深交的玄門弟子,嚴人英絕對是首選,這是一個真正的君子,是一個「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人,這句話,也是嚴家的家訓。
“人英活著,他現在人在碧雞山,出事之后荀蘭因跟發了瘋一樣殺過去。不過你也知道,碧雞山就在南盤江邊上,人英投了南派,綠袍老祖自然是死保他。在江邊上,別說荀蘭因了,就是齊漱溟親自過來,也奈何不了綠袍。而且別忘了,人英還有一把仙劍。”
程心瞻點點頭,然后復問,
“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昨天半夜。”
馮濟虎長嘆一聲,然后開始給程心瞻細細解釋起來,
“我在這邊扎根,背靠武陵,面向巴蜀和苗疆,除了這里藥草種類繁多,另外也是想獲悉消息快些、廣些,平日里跟巴蜀和苗疆境內的正道和旁門都有聯系,也養了一些專門的耳目。我是昨夜丑時開始得到消息的,一開始也不敢確信,直到后面消息來得越來越多,全貌逐漸清晰,確認無誤,我這才告訴你,也傳給了宗里通察司。”
程心瞻凝神聽著。
“嚴家是蜀中的大族,宗譜可上溯至西漢時期的仙人,世居于成都西北郫縣境內的平樂山,世稱平樂嚴氏。人英就是他那一代,嚴家最為杰出的子弟,所以從小就被醉道人收入門墻,當作關門弟子教養。
“而在郫縣邊上,有個崇寧縣,這里也有一個大族,稱作崇寧荀氏。這個家族,之前聞所未聞,是有明之后才興盛起來的,直到近百年,達到頂峰,一時風頭無兩,許多蜀中傳承幾千年的世家也要敬他三分。”
程心瞻便道,
“是荀蘭因的家族?”
馮濟虎點點頭,繼續道,
“崇寧在蜀中也算是一處富庶之地,荀家之前在崇寧也就是個不入流的家族。不過幾百年前荀蘭因橫空出世,拜入峨眉,在蜀中闖下偌大名頭,荀家自然也就跟著水漲船高。
“后來,荀蘭因入三境,跟齊漱溟結為道侶,然后入四境,再是齊漱溟入五境并接任掌教,到她自己入五境,成為玄天盟的輪值盟主。她每前行一步,荀家就跟著擴張一步,到如今,蜀中都說是荀家的崇寧,而非崇寧的荀家。”
程心瞻隱隱能猜到事情的起因了,無非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果然,馮濟虎便道,
“荀家占據了崇寧,仍不滿足,又把目光和爪牙伸向了更為富饒的鄰地,郫縣。但郫縣是嚴家自西漢時就開始經營的,有口皆碑,而荀家在崇寧的名聲卻是爛到了泥地里,所以嚴家自然是不愿意。
“嚴家家學淵源,尚有一位仙人在世,所以并不畏懼峨眉,自然也就不怕荀家,多次落了荀家的面子,傷了荀家的打手。不過,蜀中千萬年來自成一國,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雖然荀家貪婪,但嚴人英卻又是齊漱溟的開山首徒,所以嚴家對荀家也是無可奈何,即便是荀家屢次挑釁,嚴家也總是輕拿輕放。不過可想而知,一個貪心不止,一個守土不讓,兩家的仇怨是日益加深的,只是顧忌著兩邊的高人,一直克制著,不曾鬧大。”
程心瞻聽著有些訝異,之前與嚴人英相交,從未聽他說過家世,沒想到他家還有這樣的底蘊,傳承數千年不說,居然還有仙人在世。不過如此一來也就說得通了,難怪人英修為如此了得,如果有這樣的家學淵源,加之名師教導,那就不奇怪了。
“變故發生在上個月,嚴家那位仙人白日沖舉,以元神飛升了。”
馮濟虎說。
“什么?”
程心瞻再度驚訝,仙人飛升?不對呀,仙人飛升何等動靜,普天同慶,天地靈氛必然有變,自己應當能感知到才是。
哦,對了!
程心瞻恍然,上個月正是絳宮中精種仙芽化為「靈胎九變」第一個階段「肉芽」的關鍵時期,當時自己入定坐忘,還真有可能忽視了外界的靈氛變化。
“對。”
馮濟虎點頭,并道,
“當時蜀中所有人只要抬頭,都能望見,我也親眼目睹了,一道金色的元神直沖云霄,飛入天門,高升仙界了。”
“嚴家這位神仙名諱是?”
“只知道號為碧雯子,俗名不知。”
程心瞻點頭,暗自記下了,這是他修道以來,自己所知的,繼金銘子、還珠樓主兩位前輩之后,第三位飛升仙界的。
不過這時,只見馮濟虎搖頭,嘆氣道,
“前輩飛升,自然可喜可賀,但這對嚴家來說可算不得好事。你也知道,血脈這種東西,在妖族身上倒還有些說法,對于我們人族來講,也就是在前三境還管用,但想要步入四境五境,血脈之力就幫不上什么忙了。這也是當今修行世家不如師徒傳承的原因。
“嚴家也是一樣,三境修士不算少,實力也很強橫,但在當世卻沒有四境、五境坐鎮,人英就是他們最大的希望了。之前仙人在還好,嚴家有底氣,荀家也不敢做的太過分。現在仙人離世,荀家馬上就按捺不住了,沖突也隨之而來。”
程心瞻聞言便道,
“仙人是飛升了,又不是死了,他們怎會如此大膽?”
馮濟虎則回,
“比起仙人,峨眉比嚴家可多得多了,現在荀家做主的是峨眉掌教夫人,他們哪里有什么可怕的?”
程心瞻聞言皺眉,
“峨眉千年大宗,怎么說也是蜀中領袖,還真能讓荀蘭因這個掌教夫人做了主?”
聽聞程心瞻這樣問,馮濟虎神色復雜,說,
“關于你這個問題,我也聽過幾個說法。”
“怎么說?”
“第一種說法,齊漱溟一心教務,對荀蘭因的所作所為并不知曉,有時發現端倪,便會制止,比如當年荀蘭因要撤了人英和輕云的職,就是被他喝停的。更多的時候,是荀蘭因狐假虎威,欺上瞞下,所作惡事都是瞞著齊漱溟,旁人也不敢告狀,而且,等閑之輩見都見不到齊漱溟,從去何處告狀?
“第二種說法,齊漱溟雖為當世高修,但偏偏極為懼內,不過也有說齊漱溟和荀蘭因年少相識,極為恩愛。并且,荀蘭因是以合道之境,為齊漱溟生下了兩個兒女。總之,無論是懼內、愛妻還是看在兒女的份上,這種說法認為齊漱溟對荀蘭因的所作所為一清二楚,但就是故意縱容,不管不顧。
“最后一種說法,更為誅心,說的是荀蘭因的所作所為其實是齊漱溟暗中指派。這夫妻兩個,一個舉著峨眉的招牌正大光明行并府之事,一個背負著罵名以鬼域手段排除異己、吞財侵地,但目的都一樣,就是要讓峨眉稱霸巴蜀,一統玄門!”
程心瞻聽著,緩緩點頭,然后道,
“二和三,是哪一種,亦或是兩者皆有一些,這不好說,但第一種肯定不可能。齊漱溟是極年輕的五境,管著教務,不是閉死關的老翁,怎么可能被欺瞞。”
馮濟虎也點點頭,
“我也是這么想。話說回來,反正,嚴家仙人飛升后,荀家再無顧忌,涌入郫縣,強取豪奪,嚴家則是不愿意忍氣吞聲,奮起反抗。連續半個月的明爭暗斗,兩家于昨夜徹底爆發,但這次,沒有高境及時喝止,動靜越鬧越大,終于是出了大亂子,死了好些人。”
馮濟虎看著程心瞻,低聲道,
“人英父母俱亡。其母有中三劫的實力,但天生耳聾,遭人襲殺,其父悲憤欲絕,沖陣力竭而死。
“嚴家仙人飛升,兩家摩擦頻頻,早在那時候人英應該就已經收到家里的求援了。不過,他乃顓頊劍閣之主,身陷對滇戰事,一時無法脫身。應該就是在昨晚,他才抽出空來,連夜北上趕回郫縣,希望調停摩擦。但是,下了戰場,他回到家中,看到的卻是父母雙雙亡故。”
程心瞻聞言黯然。
“人英再無法自制,飛遁至崇寧,找上荀家,祭起他那把家傳的「仙槎」劍,基本是把荀家犁了個底朝天,尸橫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