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喊羽太師?”子嬰驚訝道。
剛問了一句,他面上便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剛好在青蓮孫即將招供的時候.”
“八成是指使青蓮孫謀害國尉老大人的大仙!”有人直接叫了出來,還緊張兮兮看向羽太師。
孔雀園內沒有蠢貨,只對應此情此景,很多人立即猜到了來人的身份。
可任憑他們悄悄使用秘法加持雙眼,朝著北方觀望,依舊看不到聲音的主人。
夜空如洗,星光倒是比平日更加明亮。
他們能看到北方的夜空沒有一片云朵,卻始終找不到一個人影。
羽太師垂眸朝地面瞥了一下,朗聲笑道:“道友既然要找我,何不下來?”
“下面人多口雜,且上來吧!”那聲音平靜地喊道。
羽太師只猶豫了一瞬,便站起身,整了整衣袍,準備起飛。
“太師,來人連面都不肯露,定然心懷不軌,不是好人,您別上當。孔雀園外,還有一萬大軍呢!”嬴子嬰緊張道。
羽太師淡然道:“咸陽地界,天上地下,對我沒什么區別。”
說完她縱身一躍,一下子消失在眾人視野中。
“羽太師,請這邊來!”一棟八角小亭,懸浮在北斗搖光星的下方。
小亭本身沐浴在星光下。仿佛琉璃鍛造的小亭,也閃爍淡淡的星光。
如果站在孔雀園的地面往上看,哪怕開啟了靈眼,也會下意識將它當成天上的搖光星。
此時八角小亭門口,站著一個不足一米二的侏儒,面帶微笑,伸手做出邀請狀。
羽太師飄到小亭前,上下打量侏儒一番。
長得寒磣,不僅矮,面容還有點畸形,形貌丑惡。
一身朱霞仙衣倒是很熨帖,看著仙風道骨,很有大仙的氣度與氣勢。
恐怕普通仙人在面對他時,都不會注意到他的身高。
只要對上他智慧明亮的雙眼,便會神為之奪,下意識對他敬畏崇拜。
坦率說,羽太師都受到了一些影響。
倒不是他修煉了魅惑類的功法,而是他站在那,自然而然與天地相融,仿佛他就是大道本身。
“大道”矮不矮?站在“大道”面前,崇敬不崇敬?
他肉身是個矮矬子,精神意志卻達到了合道的層次 ——這矮子八成斬了三尸。
小羽心想。
“這位大仙如何稱呼?晚輩羽鳳仙有禮了。”
她按照道家禮儀,行了個晚輩見前輩的禮節。
矮子也稽首還禮,道:“貧道得道于‘鹿鼎山’,因為個頭小,被同門師兄弟們笑稱為‘水桶道人’。后來成了大仙,才被尊稱為‘鹿鼎仙’。”
他伸手邀請羽太師進入小亭,并親自給她斟了一杯茶,表情糾結片刻,才主動坦白道:“其實,被太師用祖龍氣丹脅迫的葉九天,算是我的記名弟子。
沒正式收徒。
只在他還是凡人時,傳授了他煉心之法,又指點他獲得‘歸元真人’的密藏,學到了天仙道的煉氣之法。
也是貧道從截教前輩那兒借來法寶,讓他去華山對付太師”
一邊說,他還一邊盯著羽太師表情仔細觀察。
見她神色淡淡,始終沒任何情緒外顯,他既驚奇她的定力,又有所明悟。
他主動坦白葉九天的事兒,是因為有些事兒對凡人、對普通修士算是秘密;對羽太師這個檔次的人,只要想知道,八成能調查出來。
比如他和葉九天的關系。
葉九天的確很忠誠,哪怕被祖龍氣丹摧殘折磨,也沒想過主動供出鹿鼎仙。
可羽太師會不會暗中調查?
不如主動坦白,以示誠意。
“貧道過去都不認識太師,與太師沒有私仇,為何要對付太師?純粹是天命難違啊!”
羽太師笑了,道:“天命順乎自然,無為而有之。
如前輩這樣主動干預,還用陰謀詭計害人,已經與‘無為自然’相去甚遠。”
侏儒微微頷首,贊道:“太師說的很對。如你這樣,只略微干涉,引導命數自然發展,還能順應天心與民意,正是吾輩所追求的。
也因為羽太師你干得不錯,讓貧道內心欽佩,才有今日之會。
當日在泗水大澤鄉,是太師主動向瓊林四友證明自己的能力,以爭取對等談話的資格。
今日卻是貧道主動邀請太師,希望與太師在大家都認可的規矩下協商交流。
唉,中間只間隔了幾個月.自從你當了太師,每一日都在勇猛精進啊!”
羽太師臉上的淡笑斂去,問道:“大家都認可的規矩,是什么規矩?”
侏儒精神一振,道:“簡而言之,身在仙道,點撥人道,不要模糊了人道、仙道間的界限。”
羽太師道:“前輩的意思是,有些事兒,屬于仙道內部事務,不該讓凡人知曉?”
侏儒頷首道:“世人都說神仙好,可神仙絕非完全的風光霽月、無憂無愁。
只要心中有欲望,有所需求,必生苦惱與齷齪。
用人道的完美道德圣人標準,來苛責每一位神仙,既不合理,也不現實。”
羽太師道:“既如此,為何不讓世人明白,神仙并非天生神圣?
為何一定要在人間維持高高在上、不食煙火的虛假幻象?
人道的發展,必定是逐漸走向更加開明與智慧。
三十萬年前老百姓,都沒資格認字學文。他們的見識,與現在能比嗎?
三十萬、三百萬年后,如今只被修士知曉的常識,對普通百姓不再是秘密。
凡人與修士在見識上的差別,只在于人道與仙道方向上的不同。
而不需要刻意制造界限與隔離。
真要與凡人劃開界限,就老老實實待在山里,別去凡間折騰。”
侏儒擺了擺手,“先別說那么遠,只說現在。太師可明白現代‘仁義之師’的含義?”
小羽怔了怔,奇怪道:“仙人和‘仁義之師’有何關系?”
“兩者都差不多。”侏儒感慨道:“比如陳勝吳廣,他們自稱伐無道,是仁義之師。
一旦攻陷陳縣,三老與豪紳也紛紛稱贊他們為‘仁義之師’。
可實際上,陳勝吳廣對陳縣的盤剝,對百姓,甚至對三老、對豪紳的傷害,都要遠超‘暴秦’還在時。
那時大秦只需要維護統治,甚至對陳郡補貼了大量錢糧。
陳勝卻必須壓榨陳縣的力量,以供養麾下數十萬大軍,還要強征陳郡百姓入伍當兵,與朝廷大軍拼命。
既要錢又要命,為何陳勝他們還是‘仁義之師’,百姓也贊他們為‘仁義之師’?
因為‘仁義之師’既是夸耀,也是一種約束。
陳勝的將士見到自己被認定為仁義之師,縱然平日里免不了茍且與齷齪,也會盡量維護自己仁義之師的形象,盡量不去禍害百姓。
若是沒了來自‘仁義之師’的約束,百姓已視之為暴徒賊寇,陳勝無法堅稱自己是‘仁義之師’。
原本一點也不仁義的‘仁義之師’,將真正化為暴徒賊寇。
讓百姓、讓三老與豪紳,比此時還要凄慘無數倍。
所以,陳勝要贏得大義,必須打造‘仁義之師’。
百姓要活命,只能選擇‘仁義之師’。”
侏儒這番話算是推心置腹,沒半點虛言。
羽太師陷入沉思。
侏儒看了她一眼,繼續道:“仙道、神道,是遠超‘凡間仁義之師’的強大力量。
仙道神道若是失控,對凡人的傷害必定更大。
劃分界限,讓‘神仙’天然保持更加崇高的形象,其實是人道與仙道共同的需求。
神仙皆是凡人做。
從凡人蛻變為仙人起,天然為他套上俗世的道德枷鎖,非常必要。
苛責神仙不是道德圣人,就像苛責士兵沒有‘圣賢之仁義’,這過分了。
但要求將士仁義,要求所有神仙努力成為道德圣人,很應該。
比如,背誓天師一案。
有‘仙人必須高風亮節’的道德束縛,尚且有那么多天師背誓.喔,貧道得告訴太師,讓葉九天參加華山論道,利用斗法中的規則漏洞,公開公正打敗太師,是我的主意。
后來他背棄誓言,叛逃咸陽朝廷,真的與我無關。”
——讓徒弟背鍋、替死,難道比背誓更加光榮?
羽太師心里冷笑,面上輕輕點頭,表示接受了他的狡辯。
“假若沒有來自世俗的道德約束。凡人從修仙起,便認為自己可以恃強妄為、不需要比凡人更有道德與責任。
太師你想一想,仙道世界要墮落成什么樣?”侏儒接著說道。
小羽沉吟道:“我倒是覺得,背誓天師案,已經用事實證明,諸位前輩的規矩,已經過時了。
反正有道祖,有天劫、還有因果業力,還約束個啥?
大家都是仙人,仙人順從本性即可,想干啥就干啥。
干了好事有天功,干了惡事直接被天雷劈死。
仙道世界不會崩潰,只會變得更加干凈。”
侏儒皺眉道:“我道家講究順應自然,卻不是無序發展。
無論人之初,本性是善是惡。習相遠,性乃遷,一定是事實。
俗世的生長環境,對一個人本性的塑造,影響太大了。
有道德約束,從小便曉得道德才是正確、是好。
小惡之人也會變成謙謙君子事實上,每個人都不可能生而君子。
欲要證道之人,都得斬三尸,三尸就是三大惡欲。
吾輩道人避免不了惡念,關鍵是要清楚認識到什么是惡,如何避開惡。”
小羽好奇道:“在一個沒有道德約束的世界,有沒有斬三尸?要如何斬三尸?”
侏儒沉吟道:“一切法,皆源自自然大道;一切修行之法,皆遵循自然大道。
如果一個世界的‘天道’,不曾對修士提出符合人道的道德要求。
修士依舊可能創造出斬三尸之法。
畢竟,要合道,必須從肉體到元氣,從元氣到靈魂,都至純至凈。
稍有‘雜質’,便無法與道合。
純陽仙氣,是元氣的純化;斬三尸,是精神意志的純化。
只要能達到純化的目的即可,未必一定要斬‘惡欲’。
可能,會有修士斬掉‘善欲’,無情無愛,絕情絕性,是為‘無情道’或‘殺戮道’。還可能斬掉其余欲望,純化一種欲念,導致那種欲念格外強大。
對吾等盤古修士而言,這類存在便是‘魔’。”
小羽若有所思道:“如果魔也是合道而生,只是走了極端之路,那除魔衛道,衛的是什么道?”
侏儒昂聲叫道:“天有天道,人有人道,我心中也有自己的道!
除魔衛道,衛的就是道德世界中,我內心的正道。”
叫了一聲,他又意味深長道:“先前太師說,天命順乎自然,強行干涉,甚至用陰謀詭計害人,則落了下乘。
貧道十分贊成。
但貧道還要說,太師這話有些片面了。
我輩道人自然該順天應命,可如果‘天’不從人愿,便要有以身入劫,除魔捍衛‘我道’的覺悟。”
俗話說,盛世和尚開門,亂世道士下山。
和尚講究聽天由命,靜靜等待因果報應發作,一切已經發生、正在發生、即將發生之事,都是因果報應,不用掙扎拼命。
道士也說順天應命,要替天行道,但道士還說——人心即天心,我道即天道。
太平盛世時,沒有大到難以調和的社會矛盾,用和尚之法教育(麻痹)民眾,日子囫圇過下去;遇到亂世,和尚不頂用了,當有革故鼎新、改天換日之決心。
所以,道家一直都是造反的祖宗,一句“伐無道”,貫穿華夏人族的歷史。
侏儒是個“道人”,現在認可了羽太師的資格,才跟她有商有量;若談崩了,商量不下去了,那就干吧!
誰贏了誰就是順天應命。
他是有種覺悟的,所以他曾讓徒弟去華山弄死羽鳳仙。
他的確斬三尸,斬除了執念,但他的“道心”只會因為執念、雜念消除,而變得更加澄澈清明。
小羽明白,會談已經到了尾聲,現在該她表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