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912【不進反退】
太康一戰,齊軍取得非常輝煌的戰果。
他們全殲景軍重騎虎豹營,定北軍在最后追擊的過程中斬殺兩千余景軍輕騎,主戰場擊殺和俘虜的景軍步卒超過兩萬八千人。
最重要的是兀顏術以及十余名景軍武將的首級,此戰近乎直接摧毀景軍西路軍中線主力,繳獲糧草輜重無數。
當然,齊軍亦為此付出不小的代價。
五千長刀軍犧牲兩千一百余人,其余各軍步卒合計壯烈近八千人,定北軍和飛羽軍的損失較小,但也合計失去近千名騎兵。
大略而言,在這場硬碰硬的正面決戰中,齊軍以接近一比三的戰損比擊潰景軍。
倘若能夠維持這種戰損比,即便齊景兵力懸殊的差距始終存在,齊軍依舊可以取得最后的勝利。
“這種想法要不得,會害死人的。”
陸沉右手端著茶盞,針對近來軍中將領們溢于言表的自信,面帶微笑地說著。
雖然他的語氣很平和,甚至帶著幾分打趣的意味,劉守光卻不敢大意,誠懇地說道:“王爺所言甚是,不如下官將他們召集起來,認真聆聽王爺的訓示?”
“這就免了。”
陸沉笑著擺擺手,坦然道:“你還嫌我身上的事情還不夠多?你是靖州大都督,調理麾下將領是你的本職,別想著偷懶。還有你們兩位,永定侯和范副都督,要盡可能幫老劉分擔一些。”
堂內還坐著兩位武勛,從東線戰場趕回來的永定侯張旭,靖州副都督、廣濟軍都指揮使范文定。
張旭笑道:“王爺有令,下官怎敢不從?”
這次他其實沒有分到多少功勞。
在陸沉最初的謀劃中,靖州都督府需要對兀顏術的三線并進做出反應,中線采取冷靜對峙的策略,西線從嚴武城到杞柳城的守軍做好隨時后撤避讓的準備,東線則調集機動兵力,做出要一口吞掉古里甲和術虎麾下三萬景軍步卒的假象。
這是基于兀顏術所謀的應對之法。
若想誘使兀顏術上當,讓他錯誤地判斷齊軍要在東線動手,必須有一個足夠分量的大將去東線坐鎮指揮,除了張旭之外沒有更加合適的人選。
但陸沉這是虛招,因為兀顏術在那邊安排了四萬余步卒和三萬余騎兵,而陸沉將定北軍和飛羽軍都帶來太康戰場,東線齊軍壓根沒有主動進攻的實力,故而張旭注定只是一個引誘兀顏術下定決心的誘餌。
最終他非常完美地完成這個任務,而且后續沒有貪功冒進,將所有兵馬安安全全地帶了回來。
陸沉望著這位心思深沉的京營主帥,微笑道:“張侯此番以身為餌,兀顏術才會順利入彀,本王已經在請功奏表中鄭重為你記錄。”
“多謝王爺恩典。”
張旭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感激,但也談不上如何諂媚。
陸沉點到為止,他暫時沒有精力探尋此人的內心世界,只要對方能夠服從軍令不自作主張,他就能一視同仁不做偏頗。
“來說一說景軍下一步有可能采取的策略。”
陸沉環視三人,將話題帶入正題:“或者更明確一點,諸位認為景帝會讓誰來接手西路軍?”
范文定左右看了一眼,當先說道:“王爺,末將認為這要看景帝會將何處當做主戰場。”
陸沉不動聲色地說道:“細細說來。”
范文定斟酌道:“靖州邊線漫長且無特別有利的地形阻隔,很容易被景軍多點突破,過往的戰事也能證明這一點。如果景帝將靖州選為主攻方向,這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很合理的決定,但是末將不這樣認為。”
陸沉問道:“為何?”
范文定回道:“王爺,從地理位置來看,靖州位于河洛地區的南面,定州則位于河洛地區的東邊。即便景軍西路軍能夠突破靖州防線,他們仍然有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那就是我軍只要在定州戰場取得勝利,就能繞到景軍西路軍的身后,繼而有可能形成南北夾擊之勢。”
“話雖如此,景軍未必會懼怕這一點。”
張旭神情凝重,緩緩道:“有王爺親自坐鎮定州,景軍的攻勢肯定會受挫,但是他們如果采取穩妥的策略,以相持為主進攻為輔,然后再將靖州定為主攻方向,這樣難道不可以?”
其實他沒有說得太透徹,主要是不想引起陸沉的不滿。
景軍截至目前為止仍然占據兵力上的優勢,這一點毋庸置疑,就算他們打不穿定州軍的防守,至少可以將陸沉困在定州境內。
雖然范文定和張旭的看法不同,兩人并未在陸沉面前爭執起來。
劉守光看著陷入沉思的陸沉,試探性地問道:“王爺,如果景帝重新啟用慶聿恭為西路軍主帥,是否需要往靖州防區增添兵力?下官并非畏敵怯戰,只是慶聿恭終究要強過兀顏術,一旦對方主攻靖州,下官擔心局勢會惡化得比較快。”
陸沉抬手捏了捏眉心。
一場艱苦又偉大的勝利過后,局勢看起來并未有太明顯的好轉,擺在他面前的形勢依舊很嚴峻。
劉守光等人自然明白這個問題,所以耐心地等待著。
良久過后,陸沉平靜地說道:“先前雖然是調侃,但確實是本王最擔心的事情。太康之戰的勝利極有可能讓下面的將士們產生一種思維,認為我軍的實力要遠遠強過敵人,不論什么情況下都能取得勝利,從而不愿意忍耐一時,只想與敵人正面拼殺。你們要及時扭轉這種想法,尤其是那些渴望建功立業的將官們,絕對不允許有人自作主張冒然出戰。”
三人連忙應下。
陸沉繼續說道:“至于景軍的主攻方向,你們的分析都有道理,不過在本王看來,景帝不需要面對魚與熊掌難以兼得的困境。”
此言一出,張旭迅速領悟。
劉守光和范文定也很快反應過來。
只是這樣一來,他們的表情更加凝重。
景帝手中最大的籌碼就是兵力,依據織經司探子歷經千辛萬苦弄回來的情報,這次景軍總兵力接近五十萬,除去已經出現在靖州一線的十六萬大軍,景帝還帶來二十七八萬兵馬,再加上原本就駐扎在河洛地區的景軍,加起來比大齊邊軍多出將近二十萬人。
正如陸沉所言,景帝在這種情況下何必做出取舍,他有充足的兵力在定州和靖州兩處戰場同時發起攻勢。
簡而言之,景軍不存在主攻和次攻方向之分,任憑陸沉運籌帷幄,他們都能一力降十會。
陸沉扭頭望著墻上懸掛的地圖,其實靖州防區地形早已刻在他心中,但他依舊靜靜看了許久。
“西線嚴武城和杞柳城既然已經讓出去,暫時就不必想著奪回來,沒有必要損耗我軍本就不多的兵力。”
陸沉終于開口,語調略顯沉肅:“高唐城則不能輕易舍棄,范副都督,你率廣濟軍鎮守此地。”
范文定起身拱手道:“末將領命!”
陸沉抬手示意他坐下,又對張旭說道:“張侯,你將麾下京軍調來太康,接替廣濟軍和安平軍的防務。”
“遵令。”
張旭沒有絲毫猶豫。
陸沉最后看向劉守光,懇切地說道:“劉兄,本王暫時不能將后備的兵馬調至靖州,你們最少要堅持三個月的時間。”
劉守光肩上的擔子很重,因為按照目前的局勢看來,等到景軍卷土重來的時候,靖州防區的壓力將會成倍增加。
但他沒有在陸沉面前叫苦,而是鎮定地說道:“請王爺放心,下官會竭盡全力擋住景軍前進的腳步。”
四天后,當陸沉安排妥當、將要帶著定北軍和飛羽軍返回定州的時候,他接到了織經司送來的最新密報。
景帝委任常山郡王慶聿恭為西路軍主帥,率慶聿忠望等青壯派將領,攜五萬步卒直接南下,如此景軍在西線戰場的兵力接近十八萬,而劉守光和張旭手中的兵力滿打滿算只有八萬余。
在這個緊要關口,陸沉隨即做出決斷,廣陵軍一部直接撤出藤縣,放棄這座北上河洛的橋頭堡,后退至寧陵城內。
至此,大齊靖州防線西起高唐城,途徑雍丘和太康,東至新昌和石泉城,全長五百余里,靜待景軍的出現。
“我以為你會選擇留下來與慶聿恭交手。”
返回定州的途中,厲冰雪策馬與陸沉并肩前行,不禁提出藏在心中的疑問。
在她看來,當世能夠在正面戰場上擊敗那位大景軍神的人,恐怕只有她的丈夫。
陸沉微微一笑,坦然道:“至少在圖窮匕見之前,我會盡可能避開慶聿恭,不只是我本人如此,我還會讓靖州各軍的將士們向那位常山郡王示弱。”
厲冰雪略顯不解,在她的認知里,丈夫從來不會畏懼任何人。
陸沉則抬頭看向遙遠的北方,輕聲道:“雖然景帝的傷勢沒有那么重,但我還是打算多拖一段時間,或許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況,給我軍最后取勝增添不小的籌碼。”
“你是說……”
厲冰雪此刻也反應過來。
陸沉點了點頭,眼神愈發深邃:“希望那位年輕的郡主能夠更勇敢一些。”
九錫 912【不進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