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911【憶當年】
景朝,河南路迎陽府。
城外大軍延綿,一眼望不到盡頭。
城內崗哨森嚴,閑雜人等不得擅自走動,因為這里是天子御駕所在。
從大都到迎陽府,路途接近九百里,二十余萬大軍足足用了一個月的時間。
南邊就是南京路兩座重鎮長水和利川,從長水西邊繼續往南可達南京城,沿著利川東邊前進則能進入河南路和南齊定州接壤的地方,也就是定風道與寶臺山一線。
景軍主力在迎陽府暫時停留,一是為了休整,二是為了分兵。
此刻城中那座最寬敞精致的府邸內,氣氛顯得十分凝重。
“啟奏陛下,七月初四日,敵軍主力出現在太康城下,直接對我軍展開進攻。兀顏術將軍領兵迎戰,然而敗于南齊淮安郡王陸沉之手。此戰我軍折損兵馬三萬四千余,虎豹營全軍覆沒,兀顏術將軍戰死,至于敵軍的戰損暫時還無法得知。”
一名風塵仆仆的景軍將領單膝跪地,腦袋低垂,語調發顫。
堂內一眾文武重臣無不變色。
齊軍并非孱弱之師,戰場上勝負都很尋常,他們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
然而兀顏術此戰輸得這么徹底,連自身都殞命沙場,對于景軍來說是一個很傷士氣的結果。
此刻有些人心里不禁泛起陰霾,難道那個南齊陸沉真的戰無不勝?
另外一些人則悄然抬頭望向主位上的天子。
景帝目光微冷,并未勃然大怒,看著前來稟報的年輕將領問道:“其他人呢?”
將領連忙答道:“回陛下,我軍在西線連下嚴武城和杞柳城,原本要繼續進攻高唐城,在得知太康之戰的結果后,滅骨地和貴由兩位將軍決定暫緩攻勢,堅守已經占據的兩座城池,等待陛下的后續旨意。我軍于東線集結大軍,然而齊軍虛晃一招,并未選擇與我軍正面對決,而是繼續采取守勢,古里甲等五位將軍商議之后,暫時退回桐柏一線,未敢輕舉妄動。”
這是兀顏術之死引發的一連串反應。
失去主帥的明確指令,無論是東線的古里甲等人還是西線的滅骨地和貴由,他們沒有權力做出進一步的戰略決策,再者也擔心會陷入陸沉的陷阱,只能采取保守的戰術,要么堅守已經打下的城池,要么直接退回到己方控制的防區。
明面上來說,相較于景軍近五十萬的兵力,太康一戰損失三萬多人并非傷筋動骨一蹶不振的打擊,而且從戰事的細節來看,兀顏術已經盡力對齊軍造成殺傷。
在雙方兵力差距較大的前提下,景軍不是不能接受這種硬碰硬的對決。
問題在于兀顏術這一敗等于毀掉了景帝前期的布置,無法在主力抵達之前對齊軍形成有效的壓迫,給了對方從容轉圜的空間。
“兀顏術還是輕敵了。”
一片沉寂之中,景帝抬手捏了捏眉心,繼而道:“他看出齊軍的意圖,卻想憑著虎豹營重騎再現考城之戰,然而陸沉又不是韓忠杰,再者他肯定會吸取兩年前的經驗教訓,怎會毫無防備?”
慶聿恭見其他人都不敢開口,只能勸慰道:“陛下,萬幸此戰沒有釀成特別嚴重的后果,當務之急是要委派一名主帥前往接手。”
“當然。”
景帝抬眼看向堂下的年輕將領,淡淡道:“你下去罷。”
將領如逢大赦,畢恭畢敬地行禮退下。
景帝看向左手邊的景廉貴族們,令他心中稍感寬慰的是,沒人因為這個敗報就膽怯畏縮,無論他們有沒有戰勝陸沉的能力,至少沒有害怕和逃避。
“善陽。”
“臣在。”
善陽雖非景廉五大姓出身,但他和兀顏術一樣統兵經驗豐富,在景軍內部屬于慶聿恭之下的那一檔主帥。
他生性謹慎細致,比起撒改更受天子的信任。
景帝沉吟片刻,緩緩道:“齊軍經此一役,想來士氣會更加高昂,這給我軍帶來不小的麻煩。定州北部地勢險峻,寶臺群山環境復雜,又有七星幫盤踞多年深諳地理,齊軍在定風道更是布下密密麻麻的寨堡體系,強攻并非良策。朕命你為東路軍主帥,領步卒八萬往東南而行,于定風道北段駐扎以待戰機。”
善陽行禮道:“臣領旨。”
景帝又道:“沈谷,朕命你為東路軍副帥,襄助善陽震懾敵軍。”
名字和外貌都很像齊人的大將沈谷卻有一副粗豪的嗓音,他洪亮地應道:“臣領旨!”
“撒改。”
“臣在!”
“你從長勝軍中抽調三萬步卒,調入善陽麾下。”
“臣遵旨!”
景帝做完這些安排,愈發平靜地說道:“好了,眾卿家且退下,郡王留下。”
群臣心中納罕,因為天子還沒有定下最重要的西路軍主帥,究竟誰去接手兀顏術留下的爛攤子?
很快就有人反應過來,臨走的時候看了一眼慶聿恭,心中涌起古怪的情緒。
他們都知道從四年前慶聿恭被罷免南院元帥開始,天子就一直沒有給過他領兵出戰的機會,加上朝中這幾年的各種動向,天子打壓慶聿氏的意圖已經非常明顯,這次慶聿恭雖然隨駕出征,想來也不會重新掌握指揮權。
只是如今看來,隨著兀顏術戰死沙場,這位曾經的大景軍神再度崛起已然不可阻擋。
堂內安靜下來。
景帝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看向慶聿恭說道:“郡王不感到意外?”
一般而言,慶聿恭應該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不解,確切來說是裝傻,這才是一名被長期打壓的臣子該有的情緒。
畢竟需要用到你的時候就百般加恩,要打壓你的時候就棄如敝履,任何人都無法做到泰然處之。
慶聿恭思忖片刻,徐徐道:“陛下,陸沉這次先聲奪人,極大地提振齊軍的士氣,也成功緩解南齊靖州防線的壓力,接下來他應該會將精力放在定州邊線。劉守光和張旭雖非頂尖的帥才,若只是執行堅壁清野和逐地堅守的策略,應該不會出現太大的紕漏,更何況陸沉已經幫他們度過最艱難的階段。”
言下之意,他并不抗拒接手兀顏術留下的爛攤子,但是景軍和齊軍真正的決戰之地應該在定州,他希望能夠在更重要的戰場發揮才能。
景帝放下茶盞,眼中飄起一抹感慨,忽地話鋒一轉問道:“郡王是何時猜到了朕的傷勢其實沒有那么重?”
時至今日,景帝在文武大臣面前依舊維持著身體欠佳的形象。
慶聿恭終于顯出幾分意外,他望著景帝平和的目光,登時明白了天子的想法,于是坦然道:“臣不記得了,大概是在去年夏秋之交。”
一個問得直接,一個回得爽利。
若是讓撒改等景廉貴族看見這一幕,他們的腦袋里肯定會裝滿疑問。
明明是矛盾無法調和的君臣,緣何會展現出如此和諧的氛圍?
難道不應該是互相提防、猜忌、算計,想盡各種辦法給對方挖坑下套,直到分出最后的勝負、其中一方走到生命的終點?
景帝忽地輕聲笑了起來。
笑聲中滿是釋然之意。
慶聿恭也在笑,只是他的笑容比較含蓄,不像天子那般滿是帝王霸氣。
良久過后,景帝喟然道:“還記得二十四年前否?”
慶聿恭追憶往昔,帶著幾分感慨說道:“臣記得。當時先帝猶豫不決,是陛下說服先帝大舉南下。在包圍南京城之前,陛下親自擬定我軍的所有戰略,在短短半年之內奠定大局,最后以無可匹敵之勢攻占南京。那時候的齊國雖然腐朽不堪,武備卻不算太過松弛,對于我們景廉人來說依舊是龐然大物。但是陛下之才驚天動地,楊光遠死后便再無敵手。”
“這話就不夠坦誠了。”
景帝笑著搖搖頭,淡然道:“當年之功,朕與你頂多平分而已。”
慶聿恭沒有推辭,鎮定地說道:“陛下當年說過,楊光遠一死,齊國便再無統領三軍之帥,蕭望之和厲天潤固然擅于領兵,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陷,那便是可謀一地不可謀全局,縱然能依靠地利取得一時的勝利,無法將整個齊國的軍隊捏合在一起。不成想短短七年之內,南邊會冒出來一個年輕的天才。”
“陸沉這個年輕人確實很有趣,朕冥冥中有一種感覺,他就像是上蒼賜給齊國的禮物。”
景帝依然平靜,眼中卻有幾分昂然之意:“不過正因為他的存在,朕與郡王才能再憶當年,回首你我走來這一路的艱難和榮耀。”
慶聿恭微微一笑,起身望著天子,數十年紛爭在這一刻悉數化作過眼云煙,拱手道:“慶聿恭愿效犬馬之勞。”
這是一句很平常很普通的承諾。
景帝這二十年聽過太多類似的效忠之語,然而他的思緒已經回到二十四年前那個初春的午后。
那時候他是景國太子,慶聿恭則是軍方無數悍將中的一員。
一句承諾,便掀翻一個龐大又腐朽的王朝。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景帝臉上的笑容愈發溫厚,頷首道:“請郡王接任西路軍主帥,為朕打下整個靖州。”
慶聿恭再拜,一字字道:“臣定不負所托。”
無需豪言壯語,唯有決然之諾。
一如當年。
九錫 911【憶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