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913【喧囂之下】
大齊永寧元年,七月下旬。
當景帝御駕親征的消息傳到京城,不可避免引起一陣恐慌的情緒。
朝廷自然不會公布邊境戰事的細節,坊間便醞釀出各種各樣的傳聞。
譬如景軍傾巢而出,景帝率百萬大軍直撲大齊江北邊疆,邊軍將士根本無法阻擋,只能步步后退。
更有甚者造謠說靖州已失,定州防線失守,淮安郡王陸沉被迫率軍退至淮州境內。
這些謠言流傳甚廣,官府雖然不會坐視,卻也很難徹底肅清,就連朝中一些官員都受到影響。
其中便有一位不大不小的官兒,工部屯田郎中裘靖峰呈上奏章,洋洋灑灑萬余字分說當今局勢。
他認為面對景軍這種孤注一擲的架勢,大齊委實難以抵擋,不如謀求止戈議和,只要能讓景帝罷兵,或可付出一些金銀,至少能免去戰亂之苦云云。
這封奏折呈上去的第二天便有了回復,自從臨朝以來一直和顏悅色的寧太后勃然大怒,直斥裘靖峰這種行為無異于通敵賣國,必然要施以嚴懲。
即便最后有不少大臣求情,寧太后依然直接罷免裘靖峰的官職,將其貶為太平州渠縣縣丞。
渠縣是下等縣,縣丞為正八品,而工部屯田郎中是從五品,裘靖峰可謂直接跌落谷底,而且可以預見他的仕途已經走到終點,除非朝堂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縱然將來出現這種轉機,也不會有多少人記得一個如此愚蠢的小小郎中。
畢竟從寧太后授予陸沉的權柄之重,到朝廷勒緊褲腰帶對邊軍的絕對支持,就知道抗景是當今大勢,聰明人誰敢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唱反調?
當靖州都督府的大捷軍報送到京城,裘靖峰更是成為朝野上下無情譏諷的對象。
原本惴惴不安的江南官民心中大定,即便景國有百萬虎狼,大齊亦有淮安郡王統領數十萬邊軍將士,敵人又有何懼?
只是在寧太后看來,裘靖峰固然愚蠢,他并非是有意挑釁朝廷,而是一些人選中的替罪羊。
簡而言之,現如今朝廷中的主和派仍然存在,不管他們是出于畏懼景軍的心理,還是不愿看到陸沉手中的權力越來越大,亦或是單純為軍餉支出憂心,都不愿齊景之戰延綿不休。
于是他們撩撥裘靖峰成為那個出頭鳥,通過他來觀察朝堂權力核心的反應。
寧太后對此心知肚明,所以她不可能對裘靖峰輕輕放下,此舉一是為了震懾朝中那些意志不堅定的人,二是為了讓陸沉安心。
但是……
太康大捷固然讓她長長舒了一口氣,卻也讓她心中忐忑。
因為陸沉看起來確實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寧太后不會像她去世的丈夫那般胡亂猜忌,更不會無緣無故給自己找麻煩,問題在于新君才將將六歲,等他能夠親政至少還需要十年時間。
一個強到難以想象的年輕臣子,又牢牢把控著大齊最精銳的邊軍,他能夠平和地度過這十年嗎?
寧太后不愿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別人,可是她柔弱的雙肩承擔著如山之重的壓力。
“母后……”
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將寧太后從沉思中拉出來。
天子李道明關切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寧太后微微頷首,轉頭望著殿內肅立的文武重臣,迅速調整好心態,面帶微笑地說道:“薛相。”
薛南亭拱手道:“臣在。”
寧太后贊許地說道:“強敵來勢洶洶,我朝將士不懼生死,在淮安郡王的指揮下舍命殺敵,于太康城外取得這樣一場振奮人心的大捷,哀家喜不自勝。便請薛相代為擬就一封嘉獎圣旨,代表哀家、皇帝和朝廷慰勞邊疆將士,同時要昭告天下,咸使聞之。”
薛南亭應道:“臣遵旨。”
寧太后又看向蕭望之說道:“榮國公,請你根據淮安郡王的請功奏章擬定封賞,盡快呈上來。另外,傷亡將士的撫恤也要確定,不能讓為國奮戰的將士們寒心。”
蕭望之恭敬地說道:“臣遵旨。”
寧太后略作思忖,視線移向文臣行列,淡然道:“高尚書。”
戶部尚書高煥出班道:“臣在。”
寧太后道:“邊疆將士的后勤供給可有困難?”
高煥對此早有準備,鎮定地說道:“請陛下放心,戶部當前以支撐戰事所需為第一要務,萬萬不敢出差錯。”
“那就好。”
寧太后微微一笑,不論她如何擔心將來,至少要先能挺過眼前的困局,她清楚何為輕重緩急。
這時蕭望之又奏道:“陛下,淮安郡王奏請讓臨江侯率金吾大營于近日北上,此事還請陛下決斷。”
邊疆遠在千里之外,朝堂上大部分重臣對戰局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更不必說很多人對軍事一知半解,因此他們下意識地以為陸沉這是要趁勢反攻。
寧太后沒有立刻給出答復,反問道:“國公意下如何?”
蕭望之冷靜地說道:“稟陛下,雖然我軍取得太康大捷,重創景軍的囂張氣焰,但是敵人的兵力依然占據優勢,而且下一次進攻肯定會更加兇猛。金吾大營北上乃是必然,如果等到局勢惡化,恐怕路途遙遠貽誤軍機。”
寧太后默然不語。
她望著武勛班列并排而立的兩位京營大帥,神色沉靜的陳瀾鈺和老神在在的李景達。
距離去年那場震驚朝野的亂局已經過去很久,以寧太后的聰慧自然早就分辨出這兩人的立場。
陳瀾鈺忠于大齊,而李景達明顯站在陸沉的船上。
她立刻明白陸沉這個奏請的深意。
張旭和陳瀾鈺相繼領兵北上,讓李景達率領驍勇大營繼續留守京畿,這顯然是出于某種深層的考慮。
寧太后心里糾結,面上依舊淡定地問道:“淮安郡王欲讓金吾大營從何處北上?”
蕭望之答道:“他希望金吾大營先前往淮州,然后根據局勢的變化再做定奪。”
寧太后便對陳瀾鈺問道:“臨江侯可有異議?”
陳瀾鈺垂首道:“回陛下,臣無異議。”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寧太后最終允準道:“便依淮安郡王所奏,臨江侯率金吾大營兵馬,于三日內啟程北上,暫且停駐在淮州廣陵府境內。過江之后,臨江侯及麾下將士接受淮安郡王的統率。”
“臣遵旨!”
陳瀾鈺躬身一禮。
其余重臣對此自無不可,既然朝廷決定要和景國廝殺到底,這些安排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唯有一直沉默的右相許佐抬眼望著御座上的寧太后,心中默然一嘆。
下朝之后,許佐回到位于南城瑞平坊的宅邸,不多時便見到了一位登門探望的年輕弟子。
許佐很欣賞這個年輕人,雖然他們相識還不到半年。
這層關系緣起于今年的春闈,原本按照朝廷的慣例,主考官不需要他這位右相親自出馬,只因情況比較特殊。
其一他入中樞并未經過傳統意義上的流程,沒有擔任過翰林學士也未曾提領禮部,沒有主持過科舉大典,因此不像其他宰相在朝中有得力的手下,其二則是今年這場春闈處于一個非常敏感的時間點,寧太后不太信任其他人,反復斟酌之后決定讓許佐擔任主考官。
于是許佐有了一批年輕有為的弟子,其中最出色的便是新科狀元姜晦姜少陽。
許佐對姜晦的欣賞不光是因為他的才學,更多是從這個年輕人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同樣出身貧寒,同樣心志堅韌,同樣忠心于大齊。
如今身為翰林院修撰的姜晦幾乎就是年輕時期的許佐。
“最近在翰林院與同僚們相處得如何?”
歲月無法抹平許佐的棱角,但他知道自己能夠宣麻拜相屬于意外,正常情況下以他的性情撐死了就是做一輩子的御史中丞,臨老領一個尚書銜致仕歸鄉。
所以他不希望姜晦走自己的老路,因為這世上不會有第二位高宗皇帝,對于后來人而言這條路走不通。
姜晦垂下眼簾道:“多謝恩師關心,弟子與同僚們相處得較為融洽。他們知道恩師對弟子的態度,因此言語間頗為熱情,弟子唯有謹慎自持,以免讓恩師蒙羞。”
“不至于此。”
許佐淡淡一笑,和善地說道:“你只要保持一顆平常心就好。”
“弟子遵命。”
姜晦稍稍沉默,旋即問道:“恩師,弟子心中有一個疑問反復縈繞,不知能否請恩師解惑。”
許佐略感意外,姜晦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刻意鉆營,更談不上阿諛奉承,除了每十天過來探望一次,平時從來不會登門。
這個年輕人有很強大的內心,許佐第一次見到他眼中浮現如此糾結的神情,便頷首道:“但問無妨。”
姜晦直視座師的雙眼,問道:“弟子斗膽,敢問恩師如何看待淮安郡王?”
許佐定定地看著他,忽然明白這個年輕人在想什么,不由得頗為感慨。
他稍稍思忖,然后言簡意賅地說道:“少陽,我輩無法決定別人的想法,但至少可以秉持本心,不入歧途。”
姜晦認真地思考著這句話,片刻后他躬身一禮,鄭重地說道:“謝恩師指點。”
“不必多禮。”
許佐望著他恢復清亮的眼神,忍不住問道:“你相信他會一直是大齊的忠臣?”
姜晦沒有遲疑,點頭道:“弟子相信。”
許佐便不再多問。
等到姜晦告辭離去,許佐在書房靜坐良久。
他回想著當初在定州主政的兩年時光,回想著和陸沉幾次透徹的深談,回想著去年京城之亂的始末。
再到如今的齊景大戰,朝堂上的微瀾。
最后出現在他視線中的是姜晦那張年輕又堅毅的面龐。
這位人到中年的宰相輕聲自語道:“只盼你這番赤子之心,能夠如愿。”
九錫 913【喧囂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