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輕灑,天色陰沉,但林中白霧早已被一刀破盡,視野清明,周遭有些小動物驚悚看了幾眼那道綿延不知多少里的凹槽,便循著本能連忙遁逃。
趙無眠收刀入鞘,胸腹間氣血翻江倒海,難以平息。
歸元昨夜鏖戰至此,狀態不好,他其實也一樣,將青玉佩化虛入體,也就是昨晚的事。
不過也多虧這青玉佩,才能讓他藏身白霧,瞞過歸元感知,這才讓他占據偷襲之利,一招得勝,也算是有因有果。
這刀帶上挽無辰的意,消耗很大,他尚未溝通天地之橋,內息終究不是無窮無盡,此刀下去,身體便已虧空不少,頭暈目眩。
如今聽得林外爭斗,定是歸一趕來,蕭冷月暫作拖延。
此刻他不是狀態,再和歸一死磕下去,也只會是兩敗俱傷的下場,得不償失。
“咻——”
他抬手放在唇間,吹了聲口哨,哨聲傳至林外,也算是給蕭冷月傳了信息…該撤了。
觀云舒與蘇青綺心驚于趙無眠此刻實力,短暫錯愕后便已反應過來,連忙上前正欲開口,身側便忽的出現一位裹著防水披風的熟美女子。
蕭冷月形似鬼魅,面容冷冽,沒受什么傷,只是氣息稍顯不穩,她一經出現不由分說便環住趙無眠的小臂,飛身便退,淡淡吐出一個字。
“撤。”
同為頂尖武人,無需趙無眠多做提醒,蕭冷月便判斷出當下局勢的最優解。
歸一武功之高遠非歸元所能比擬,而他們這點人數優勢,稱得上一句‘老弱病殘’,真打起來,也只會讓不知是不是藏在暗處的莫驚雪占了漁翁之利。
因此她不過稍加拖延,不等趙無眠哨聲傳來便已抽身離去。
蘇青綺與觀云舒頓知其意,無需多做交流,運起輕功便退出林外。
短程內,千里馬明顯跑不過他們這些近乎頂尖的武夫,因此蕭冷月早便將馬匹驅散,只能等雪梟飛在高空幫忙找回。
慕璃兒尚在華亭城內駐守,幾人自是運起輕功朝華亭方向撤退,以他們的輕功,常人也只能見一抹黑影在雨幕劃過。
但歸一老道其實并未追殺,他飄然來了林內,站在歸元尸首身側,垂眼看他,默然無語。
沙沙————
雨點拍打林間枝葉,沙沙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有嗓音自歸一耳邊響起。
“生在江湖,死在江湖,就地挖個坑將他埋了,也算是個江湖人應有的體面死法。”
歸一側眼看去,莫驚雪抱著儀刀,坐在樹杈上,一條腿垂下,姿勢倒是瀟灑。
幻真閣,乃武功山分離而出的魔教,別說莫驚雪,哪怕是已經死了的晏容緋,生前也時常想著取而代之…不是為了證明幻真閣是道門正統,只是為了爭一口氣。
幻真閣當初,其實是被武功山逐出師門的…這隱秘,沒幾個江湖人知道。
因此兩人見面,本該為道統之爭,為前仇舊怨,打生打死,但顯然,此刻兩人都沒什么廝殺的心情,也沒什么廝殺的必要。
兩人武功在伯仲之間,真打起來,別說分生死,便是決勝負都難,此刻打一場,也不過是熱血上頭的愣頭青之舉。
因此歸一面上并沒有多少敵意,只是淡淡垂首,道:“來東海前,師弟算了一卦…他會死在這里。”
莫驚雪張開手掌,隨意接住自枝葉縫隙滴落的雨點,并未回答。
歸一又道:“太原時,歸守師弟,也給自己算了一卦,算出自己會死…老道有心理準備,只是沒料想,兩位師弟,皆是死于同一人之手。”
莫驚雪淡淡一笑,道:
“那可不,蒼花娘娘是趙無眠的媳婦,你們當初近乎殺死了晏容緋,已是不死不休的血仇,還能指望趙無眠大慈大悲,放過歸元一條生路不可?
你們道門平時所行,不就求一個念頭通達?怎么,等殺身之禍落到自己身上,就開始要求趙無眠不能念頭通達了?”
“老道可沒那么天真。”歸一道士微微搖頭,后道:“你曾拜入道門,是因對我等失望,才會叛逃離山,還帶走了佟從道…如今,可還覺得失望?”
莫驚雪微微一愣,眉梢不由蹙起。
江湖大多不知,莫驚雪曾是歸一真人的弟子,玄流的師兄…他與歸一老道,未嘗沒有一絲師徒情分。
“既然算出自己會死,為何不避?”
“若他們會避,自然算不出這死卦,你的因果搞錯了。”歸一淡淡一笑,搖了搖頭,沒打算再多言,只是在原地刨坑,打算將歸元就地掩埋。
莫驚雪稍顯驚訝,他方才也不過隨口一句,沒料想歸一還真如此做。
“不打算帶著他的尸首,回武功山,落葉歸根?”
“江湖人哪需要什么落葉歸根,死了后還能有人幫忙收尸,就已是萬幸。”歸一真人嗓音冷冽幾分,“師弟為武功山的基石而死,老道此刻若離去,還拿什么搶避世鞘與錯金博山爐?莫非師弟此刻白死?”
莫驚雪百無聊賴撐起側臉,望著歸一挖土的身影,嗤笑一聲,
“搶得過嗎?不提我,單說趙無眠,你若真奪了避世鞘與錯金博山爐其一,那下一刻,可便該由朝廷施壓…
朝廷想出兵鎮壓強搶九鐘,你莫非以為攔得住?趙無眠只需隨便安排一場針對天子的刺殺,自導自演,將黑鍋扣在你們武功山頭上,不就有出兵由頭了?”
莫驚雪淡淡下了結論,
“真搶了九鐘,反而會給武功山惹來殺身之禍,此刻退走,也算識抬舉,趙無眠那人,我算是有幾分了解,恩怨分明…只要你不搶九鐘,他頂多會為了蒼花娘娘殺你,卻絕不會動武功山一根毫毛…道門根基,便可保住。”
歸一老道頓了頓,繼而回首看他,疑惑反問:
“武功山可亡,但道門不會…你小子莫不是以為,從古至今的道門,一直都是武功山吧?”
莫驚雪愣在原地,卻見眼前的道士灑脫一笑,但嗓音卻無不冰冷。
“兩位師弟的血仇若不能報,我這一身武藝修得還有何用?我歸一能在江湖闖出名堂,靠的不是這身道門的皮,而是殺!你莫非以為老道看著滄桑,就是什么慈祥老爺爺?搶得九鐘后,老道自會遣散宗門,攜寶而去!趙無眠想尋回九鐘?去江湖翻一輩子去吧!”
話音落下,歸一拂袖一掌,身側土地猝然爆出一個兩丈寬的坑洞,驚得林間飛鳥四散。
莫驚雪稍顯啞然看了歸一真人幾秒,而后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大笑而去。
趙無眠等人沒走多遠便瞧身后無人追趕,自知歸一真人恐怕是吃下了這啞巴虧,也便放緩步伐,轉而去找四散而行的千里馬。
馬兒很通人性,實際上也并未跑遠,只是自己找了個隱秘山林蹲起來藏著,一瞧見雪梟飛在高空便竭力嘶吼,吸引雪梟注意。
待尋回三匹馬,幾人再朝華亭趕去,策馬幾十里地后,尋了一處海邊小鎮,稍作休整。
細雨落下,在街道堆成一灘灘積水,馬蹄踩過,濺起水花。
趙無眠拉起防水披風的兜帽,牽著白馬,觀云舒規規矩矩側坐在馬鞍上,也裹著防水披風,只是偶爾自指尖滴下血液,被她抬手掩住。
觀云舒的傷勢不算太重,但明顯也禁不住不處理一直跑…顯然是導致傷勢惡化了些。
但只是傷勢惡化些,便能換歸元一條命,顯然是不知賺了多少。
觀云舒沒在乎自己這些皮外傷,只是自兜帽下抬起俏臉,神情稍顯扭捏…她坐鞍上,趙無眠牽馬,倒像她是被娶回家過門的小媳婦似的。
趙無眠并未受傷,只是消耗過大,精氣神倒是很不錯,牽馬走在路上,還四處張望,饒有興趣望著周圍酒館茶攤行人的閑談。
觀云舒兜帽下的俏臉垂眼望著四處張望的趙無眠,她心中雖扭捏,但恐怕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此刻看著趙無眠的眼神很是柔情。
但蕭冷月與蘇青綺卻是將其看了個十成十。
蕭冷月給了蘇青綺一個眼神…自己男人被別的女人惦記,不吃醋嗎?
蘇青綺雖然和蕭冷月不熟,但還是領會其中意思,面對長輩,她也不方便說什么心里話,反而搖搖頭,一副自己是乖巧可愛小媳婦的模樣。
她才不在乎趙無眠有什么其他的紅顏知己…當然,這都是做給蕭冷月看的表象,她心底醋勁兒多著呢,只是本身和觀云舒感情就很不錯,不在乎觀云舒而已。
蕭冷月神情古怪了下,想說你都不在乎,那她還拿什么借口敲打趙無眠啊?
這小丫頭真憨,也不知找她這當姨娘的做靠山。
趙無眠可不知姑娘們在想什么,他聽著周遭行人耳語。
“唉,碧漣莊上上下下也有百口人,可全莊老少,竟無一人活下…究竟是何人如此殘暴?”
“幻真閣?但上次幻真閣擺明了是挑釁未明侯,如今滅莊者一點消息沒留下。”
“唉,興許是莊子里的人招惹了什么不該惹的人,江湖人一言不發,滅人滿門,也算常有的事。”
“呸!常有便對嗎?若讓未明侯聽聞有如此慘絕人寰的亡命徒在此,定會出手,懲惡揚善…”
周圍江湖人不免群情激奮…江湖人為了快意恩仇,是經常殺人不假,但為了一己之快殺那么多無辜人的家伙,便是放去江湖,也是人人唾棄。
恃強凌弱,不算江湖好漢!
趙無眠眉梢輕蹙,目前東海江湖波譎云詭,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算奇怪…基本都能斷定是為了九鐘而來。
他收回視線,暗暗將此事記在心中。
尋了處客棧,趙無眠寫了封信,讓雪梟傳出華亭,給師父與遠暮報個平安,順道讓偵緝司的人查查那起滅莊慘案究竟是何緣由。
待做完這些,他才側眼看向隔壁房屋…此次只是簡單休整,也便只訂了兩間上房,也是考慮到若有敵襲,方便馳援。
此刻三女正待在一起,為觀云舒療傷,趙無眠若是聚精會神細細聽去,還能聽見她們的柔聲細語。
“還是太沖動了些,歸元可不是俗人,若非我們馳援及時,那后果可是未可知也。”
蘇青綺的嗓音不免帶著幾分后怕。
屋內,觀云舒已經脫去披風與僧袍,連繡著荷花的染血肚兜也褪去,單穿著薄褲,坐在榻上,由蕭冷月幫忙處理傷口。
白皙肌膚狀似軟玉,由此也便凸顯著身上傷口是如此的不合時宜,讓人看得心疼。
蘇青綺則用濕毛巾幫忙清洗血跡。
觀云舒微微搖頭,嗓音平靜,“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好不容易找到線索,豈能怯懦不上,歸根結底,還是貧尼的武功不夠高。”
蘇青綺面色不免無奈,“話雖如此,但比起九鐘,我們肯定還是更在乎你的安危不是?”
蕭冷月倒是覺得這尼姑的品性不錯,道:“敢打敢拼,刀口舔血,才是江湖人…小姑娘雖是佛門中人,卻一點不像那些禿…嗯,僧人。”
觀云舒看了眼蕭冷月,“您是趙無眠的姨娘?”
蕭冷月微微頷首,面容柔和,替觀云舒包扎好傷勢,起身取來干凈外袍,“你也可以像青綺一樣喚我姨娘…”
觀云舒先認認真真道了聲謝,后道:“貧尼與他清清白白。”
蘇青綺將沾滿血跡的毛巾在水盆里涮了涮,想說公子原配還在這兒,說這事兒不太合適吧?但她也不想讓蕭冷月覺得她這小媳婦小肚雞腸,便斟酌片刻,柔聲道:
“你這武功,若是不能克服情劫,明顯不可能再有突破,但這情劫…”蘇青綺輕嘆一口氣,微微搖頭,提議道:“公子將青玉佩化虛入體,同他雙修,于武道有益,要不你試試?”
觀云舒錯愕看來,“雙修就能溝通天地之橋?”
“有這前兆,具體行不行…”蘇青綺俏臉不免紅潤幾分,“得,等我試試。”
觀云舒眼神茫然幾分,似是在腦中勾勒她與趙無眠雙修的情景。
沒過幾秒尼姑就給自己想的面紅耳赤,語氣微冷卻難免羞意,“貧尼是尼姑!豈能做那等不知廉恥的事?若,若能用雙修便溝通天地之橋,你且自行突破便是,不用在乎貧尼…我自有定奪。”
蘇青綺眼神無奈,眼看觀云舒反應如此大,也便不再多提。
蕭冷月倒是笑著說,“歡喜佛也是佛嘛,小尼姑此言,倒是鉆了牛角尖兒。”
“我等小西天可不修歡喜佛!”
趙無眠聽著幾女在隔壁的交談,不免一笑,微微搖頭,也便盤膝在榻,調息休養。
而在百里之外的碧漣莊,也即被薩滿天屠村的地方。
兩人早已離去,莊子來了些官兵捕快,正在收拾現場,村外則有人正在挖坑,顯然,如今只能讓這些無辜殞命的村民入土為安。
只有幾具尸首被放進屋內,由仵作驗尸。
一輛馬車緩緩在莊外停下,一只玉手撩開窗簾,側眼望著莊內景致。
沈湘閣神情平和,打量著被運往村外的一具具尸首,注意到他們每個人的肩胛骨都被挖出。
她江湖閱歷豐富,一眼便看出這是草原薩滿教的手段。
“戎人也來了東海…會是那個薩滿天嗎?”
沈湘閣沉吟片刻,才放下窗簾,淡淡開口。
“去華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