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翩翩覺得這天池的水很怪,剛入水的時候沒什么異常,只是覺得很冷。等追著小妖往深處游了一會兒,這水就漸漸變得重了。
不過這種事在東陸很常見——湖泊河流都是各大妖王的道場,是必然會被種下禁制的。她只想著去把鱷妖追上,一時間就把別的念頭都拋到腦后了。
深處越來越黑,但她還能看得清楚的,就只盯著鱷妖的小小身影。但又潛下去一段,發現水底似乎還有別的東西——
在大湖的底下,看著像是有一座小城。她起初覺得那是從前建在山頂上的,后來因為積水沉入湖中。可等她再游得近一點就發現不對勁了,那真的是一座小城,不是因為離得遠看起來才小。
那城大概就有一間屋子大,城墻、城門、甕城、房舍一應俱全。只不過看起來像是被小孩子捏出來的玩具,那城墻不是四方的,而是圓形的,里面只有十幾棟歪歪扭扭的小房子。
這不是最奇異的,奇異的是,那城里似乎還有人!一個一個拇指肚大小的人在城中走來走去,好像原本就生活在那里的。
鱷妖現在就直往這小城里逃,離那城越近身形就變得越小,等到了城門口,也已經變成拇指肚大小了。她好像跟守城的小人說了幾句什么,嘴里咕嘟咕嘟冒出一連串的氣泡,那城門就開了。鱷妖鉆了進去、跑進城中的一間小屋里了。
這里一定就是那個小妖的老巢!沒想到這小東西還水底下弄出這么一個好地方,那些小人應該都是化形的小妖——想到這里時徐翩翩喜不自勝。因為在東陸,她還沒有自己的道場,只能待在徐真的道場里。
徐真那里規矩又多又煩,這也不許那也不行,她早就羨慕那些能自己做主的妖王了。昨天還跟鱷妖說,要是往后自己有了道場、做了城主,就叫她去給自己守門。
現在水底的這個小城雖然小,可里面也有那么多的小東西,她在大盤山待的這幾天,就可以做此處的城主了!
她立即也往城里追,但離那城越近就越感覺到阻力——這種感覺像是一個人在鉆山洞,山洞深處越來越窄了,她的身子就被卡住。只是這阻力既無形也無質,更像是什么神通禁制。
徐翩翩用力一掙,想要把卡著自己的東西給掙開。可只這么一下,那小城的城墻和其中房屋立即晃動起來,里頭小人也咿咿呀呀地東奔西走,看起來很是驚慌。
她就知道這禁制應該是這小城的一部分——要是真開掙開、破開,這小城可能也就碎掉了。
她不敢再發力,只好叫自己順從那種禁制、叫自己的身子被這力量漸漸地壓制、變小,于是這城也就在視野中變得越來越大了。
徐翩翩此時還覺得有趣極了——她變小了,水里的魚就變大了,甚至還看到一些從前瞧不見的、奇形怪狀的東西從自己身邊掠過,該是平時在水中被魚吃的那些玩意兒。
她到了城頭,見到這城墻閃著冷光,仿佛用鐵鑄成的。城墻上的磚也很怪,不是長條的,而是菱形的。城頭上也有兩個小人,頂盔摜甲,看見她就問:“來者何人!”
徐翩翩定睛一瞧,發現這兩個小東西長得真是滑稽,圓圓的臉上沒有鼻子,就只有一雙眼睛、一雙眉毛、一張嘴。這些東西還都像是被隨便畫出來,歪歪斜斜,一說話就更可笑了。
她覺得有趣得不行,就說:“我是徐翩翩,你們是誰?”
可那兩個小人沒答她的話,只又問:“來者何人!”
徐翩翩聽著這兩個小東西的語氣跟上次一模一樣,就知道該是什么靈智不怎么開化的蠢東西。她喜歡玩,但是不喜歡跟蠢東西玩,就一下子跳上城頭。
兩個守城的小人慌了,不會說人話了,又從嘴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想要跑。徐翩翩一拳一個,全給砸扁了——結果卻不是變成血和肉泥,而變成了兩只碎殼的小河蟹。
原來里頭全是這種小妖!
徐翩翩跳下城頭,落在街上。街上的小人看見她也嚇得咿咿呀呀地亂跑,徐翩翩嫌他們叫得煩,一邊走一邊打,結果打出來一堆碎殼的河蟹、扁了的小蝦、成了肉末的小魚。
小人一陣大喊大叫,城里的鱷妖終于現身了——她從離對面城墻最近的一個屋子里鉆出來,跳到城頭,站在那里看她:“唉!你干什么打死他們?唉!唉!”
徐翩翩見到鱷妖,這才高興起來。站在短短的街上對她招手:“你下來啊?這里是你弄出來的嗎?真不錯啊。”
鱷妖不理她,又問:“你知道是我弄出來的,干嘛打死他們?”
徐翩翩愣了愣:“你平時不也吃他們嗎?你別這么小氣,我再賠你一點更好玩的不就行了嗎?你看著——”
她抬手在項鏈上一抓,扯下一枚珠子。那珠子是個扭曲的面目、痛苦的模樣。被徐翩翩揪下來之后好像被水泡發了,立即化成一團濃郁的黑影,繼而變成幾十個青蒙蒙的魂魄。這些魂魄一化開,當即慘叫起來,在城中東奔西走,像是想逃。可一離開徐翩翩身周十步之外就像被什么力量猛地拽了回來,掙脫不得。
這些魂魄的慘叫嘶嚎聲比之前城中那些咿咿呀呀的小人大多了,徐翩翩就得意地問:“你瞧瞧,我的這些是不是比你的那些有趣多了?你想要不要?”
鱷妖站在城頭嘆氣:“唉!唉!”
“你嘆什么氣啊?你真沒趣啊——”
“唉!李無相說得對!你果然不是好東西!”
徐翩翩愣了愣:“李無相?你亂講,李無相他剛才還——”
不對勁兒,李無相?!徐翩翩的心里猛地一跳,覺得一些危險的預兆從腦袋里冒出來了。可就像是腦海表面有一層厚重的油膜,冒出來的那些東西卻都被這層油膜給壓在底下了。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她告訴自己李無相可能不對勁兒,但這些日子對他積累起來的那些好感卻在用力地把這些想法往底下壓,直到——
鱷妖忽然從城頭跳了下去,重新潛入水中。她像是在落荒而逃,跑得很快。離這小城越遠身子就變得越大,最后在水中看著仿佛巨人一般。
徐翩翩不再多想了,本能叫她心中生出一個簡單的念頭——快走!
但是已經晚了。整座城忽然晃動起來,向上攀升。徐翩翩這時才發現城里的那些小房子根本不是房子,而是一塊塊食物的殘渣,由巨大的米粒、菜葉、魚骨團成。
而她周圍,包圍著她的這一圈城墻也不是城墻,而是一圈由細鐵絲編織出來的…她沒見過這東西不知道是什么,然而在胡薇的記憶里一翻就找到了答案——
蟹籠!
這不是個小城,而是個蟹籠!她就在這蟹籠里!
整個蟹籠正在被向上提,徐翩翩已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中計了、被那個該死的小妖給引到陷阱里了!
此時她不會去想是哪里、什么時候露餡的了——已經發生的事情她從來都不會后悔的,而就只想著,弄碎這東西,殺了!全都殺了!
她憤怒地大叫一聲,妖力運轉,身子一漲——
可這蟹籠紋絲未動!
就像一個人要鉆進一條石縫里去,在外面的時候妖力就是鍬、就是鎬,可以很輕松地把這個石洞給鑿開。可一旦進來了——像剛才那樣由著這附近的禁制將自己慢慢地變小了,就像是整條身軀和四肢都被石縫緊緊地夾住了,是既揮不動鍬、也舞不動鎬了!
她憤怒地掙了三次,一次比一次用力。但這蟹籠應該是件法寶,就只被她撐得向外漲大了一圈——徐翩翩的身子變大了,將整個蟹籠都填滿。籠上的那些鐵絲就牢牢地勒著她、將她勒成一團,勒得皮肉從網眼里凸出來。
她整個人的身形扭曲著,面孔正抵在鐵網上。這蟹籠太小,而她又太大,于是在蟹籠被拉出水面的時候,一塊塊菱形的血肉就一點一點地掉下來了。她的一只眼珠子被勒了出來,只剩下一縷神經聯著,脫垂在外。另一只眼睛則被一條鐵絲攔在中間,一出水面,啪的一聲爆裂開來。
她疼得大叫,但用剩下的那只眼珠看到了湖邊的情景——
湖邊站了三個人,一個是李無相,一個是謝祁,還有一個不認識。
現在就是那個她不認識的男人虛虛地抬著一只手,凌空將這蟹籠吊了起來,邊吊邊對一旁的李無相說:“神君,你看,我這是真出手了,還把看家本事都使出來了。這下你總信了吧?我是真不知道佟玲那個瘋婆娘要做什么!”
李無相沒有理睬離殷,看著被困在法寶里的徐翩翩。
她此時模樣極慘…不,應該是說不成什么模樣了,而就是一個血糊糊的肉團。
她該是在用剩下的那只眼珠看東西——雖然只剩下絲絲縷縷的牽連,可竟能像肌肉一樣將眼珠擎起,轉向三人所在的方位。
“李無相!李無相!你快放了我!”
徐翩翩此時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像是很生氣,然而又沒那么生氣、還摻雜了些許的委屈和期盼。
“大膽妖女!你——”離殷并指一喝,李無相抬手攔住了他。然后看著徐翩翩:“你真名叫什么?”
“徐翩翩!”
“痛快。”李無相點了點頭,“是你吃了胡薇,扮成她的樣子?”
“是又怎么了,我——”
“你不是人,是妖,是耄,對不對?”
“你都知道了還問!李無相,你快放了我吧!”
李無相笑了笑:“哦?我為什么要放你?”
“我不會殺你的!我本來只是來殺薛寶瓶、謝祁、離堅白的!我不會殺你的!”
離殷和謝祁都忍不住冷笑一聲,離殷說:“神君,這妖物真是非人,說的什么混賬話!”
又對徐翩翩罵道:“你這個蠢妖、該死的東西!你要殺神君身邊的人,還能留你嗎?!”
“你閉嘴!”徐翩翩忽然在籠中厲喝一聲。她此時說話還是中氣十足的,這么一喝,聲音極其清脆,仿佛從她的身體里發出,又立即上沖云霄,隨后就在半空中炸了一聲雷響。
天池周圍因她這么一喝忽然起了一陣小小的陰風,這風雖小,卻像是刮骨的刀。離殷和謝祁被這風一吹,登時覺得一股寒意浸到了骨子里,雙腿發軟、雙手發抖,差一點就叫蟹籠又掉回到水中。
“李無相我都說了不殺你了!我本來這幾天就該把他們殺了的,但是就因為喜歡你才沒動手的!現在你抓了我,我都不生氣了,你還不放了我!”
離殷和謝祁面面相覷。李無相就問:“那現在呢?放了你,過幾天之后你還殺他們嗎?”
“當然要的了!但是你別怕,你要是不給徐真搗亂,我就讓他帶你跟我們一起回東陸去,你想要什么樣的人那里都有,我那里沒有徐真那里還有呢,還有好幾個比薛寶瓶、謝祁、離堅白更…更…更好玩的,你想要多少都行,徐真也一定喜歡你!反正可能吧,你怪討人喜歡的!”
謝祁嘆了口氣,搖搖頭:“神君,妖性難除啊。”
李無相問:“徐真是誰?”
“是我哥哥,他做得了主的!”徐翩翩的聲音變得歡喜起來,“他還能做青浦山的主呢!你們這里六部玄教的人都怕他!哦,我說的是五…五…”
“五岳真形教?”
“是了!對的!哎,你快點啊!我疼死了!”
李無相轉臉看離殷:“動手吧。把魂魄留住。”
離殷剛才還在狐假虎威地罵,此時倒是遲疑起來:“神君啊,要不然再聽聽她說什么?那個徐真聽著有點兒…是不是東陸的妖王啊?我怎么聽著,就說是在青浦山上啊?”
徐翩翩的眼珠子一下子崩直了,就像她現在忽然瞪起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無相:“你說什么?!你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