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先陪著徐翩翩一起回丹房。在路上時徐翩翩問他,那妖怪怎么辦。李無相一眼就看出她是想要問什么了——她怕自己又去找鱷妖,把她的事情問出來。
李無相就嘆了口氣,對她說:“修行人不要總想著身外事。修行人劫數多,妖修的劫數更多。你要是心里還放不下她、非想要再救她或者做點兒別的什么,就會影響你以后的運勢。”
“她搶了你的大辟丹,你把她打成重傷,這就算一報還一報了。所以我們既不會管她怎么樣,往后也不會再去找她,這樣才能盡量撇清因果,你懂了嗎?”
李無相就聽到她很不情愿地說:“我懂了,真人。”
她扮胡薇扮得真很像,只是在李無相眼中,她的心思幾乎什么都藏不住。其實她就像是個沒怎么長大的青少年在故作老成,你要不知道她是誰,頂多覺得行為舉止稍有些說不出來的奇怪,然后不會在意。
可要是知道她并非人類、并非胡薇,一切就變得很明顯了。除此之外,他還給她種下了情欲劫的劫種,情欲劫在修行人的身上是要慢慢發作的,至少也得經歷數月的功夫。但在這妖魔的身上似乎發作得很快,李無相已有明顯的感覺了。
譬如說兩人走在山道上時,她落后他半步,李無相就能感覺到她在時不時地偷偷看自己,臉色稍有些嚴肅。
這種嚴肅、這種好奇的眼神不是作為胡薇裝出來的,而應當是這妖魔的自然流露。
李無相還記得這種眼神的。在黑暗的夜里,在錦江的江邊,他走在前面,另一個小姑娘走在后面。他好像還能聽到她身上零零散散的鏈子隨著腳步所發出的輕微的嘩啦聲、能聽到她的松糕鞋底拖在地上的擦擦聲。
他從前生活的城市幾乎不會起風,于是錦江另外一側酒吧街五顏六色的光亮都被映在河面上了,他只要微微側臉,也能從河水中看到兩人的影子,那個小姑娘就是這樣在看他。
似乎弄不清楚剛才還那么心狠手辣的一個人,現在為什么變得平和起來了、為什么放過她了——于是好奇。
還不知道自己往后的命運會怎么樣、不知道現在應不應該立即跑掉——于是嚴肅。
李無相猜身后這妖魔的想法也差不多。這里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很新奇,是她從未體驗過的。她像是小孩子,剛剛擺脫了充滿暴力、辱罵、威嚇的環境,在這里變得輕松愉悅起來了。然而很不幸地,她自己其實早已被那種黑暗的底色的浸染了。
要她真是個孩子,要有足夠的時間,李無相覺得自己或許還可以嘗試觀察觀察她。但僅這幾天的功夫她就表現出了極度的反復無常與狠辣,因此,她的機會失去了。
從某種角度來說,她挺倒霉。不過世上像這樣倒霉的人太多了,李無相覺得自己救不過來。
兩人,也可以說兩妖,在山上走了小半個時辰到了丹院,李無相看著她回了自己的房間,就走回去跟薛寶瓶商議動手的事。
這事早就在準備了,動手的地點就選在大盤山頂的天池中。
算起,來這是李無相頭一次獨個兒對付道行與自己相差不遠的敵手。鍔梅峰跟她說話時他一直在聽,沒把每一個字都聽清楚。但兩人聊天時像小朋友說話,于是他聯系著上下文,也差不多把一切都搞明白了。
她是個大妖,果真是元嬰修為。是在三十年前才剛剛成嬰的,跟自己這大劫劍經的先天不足的元嬰正相當。體質方面跟自己有一點像——自愈能力極強,曾好幾次跟鍔梅峰夸耀她只剩下一顆腦袋或者一截脊椎,卻都活過來了。
另外一點則是肉身強橫。她這強橫就是耐打耐殺,很難受傷。在這一點上,人修必然是不如妖魔的。可他不算是真是個人,而只是依附在金纏子上的一層皮。金纏子有多強,他的肉身就算是有多強,也算平分秋色。
除此之外,她有一種神通,就是吹風,夸耀說能一口氣把山給吹得光禿禿。李無相覺得這應該不是夸張,而真能做到——類似一種行云布雨、興風作浪的能力。
再有就是她脖頸上的那一串珠子。那東西該不是好看的,而是一種法寶。這種法寶的威力或許極強,因為即便說得興起了,她也沒跟鍔梅峰提過這東西。
這樣的兩個元嬰境界放手施為,不知會帶來多大的災害,首選的地方應該是遠離大盤山的。可李無相的目的不是打傷、打跑她,而是要擒下。大盤山上有護山大陣,開啟之后他自己都很難沖出去,這妖魔一旦受了重傷、即便是要跑該也跑不掉的,所以必須要在這陣中。
而在天池頂上——巨大的湖泊能起到極好的緩沖作用,也許可以把災害的范圍盡量減少一些。
兩人商議到后半夜,李無相盯著胡薇的動靜,薛寶瓶又去找了謝祁將此事說了,謝祁立即再去連夜通傳山上弟子,以準備過些日子的宗門大典為由叫他們遠離大盤山頂。
等到天光放亮,徐翩翩醒過來時,一切就都變得寂靜起來了。
她未得道的時候是很貪睡的,成妖之后用不著睡那么多覺了,但還是把睡覺當成一種享受。
前些日子她要日夜提防、要應付李無相,晚上就都醒著。而昨夜,仿佛是一樁心事忽然去了,她就睡得著、睡得香了。
她也用不著洗漱,睜眼、跳下床、推開門,只用了兩息的功夫。等左腳邁出門檻,就已經想好今天到哪里玩去了——
但正瞧見李無相坐在院中喝茶。
徐翩翩心中一跳,不知道他是不是反悔了。卻見李無相微笑著看她:“今天打算去哪玩兒?”
她沒敢立即說話,而仔細觀察李無相的臉色——因為如果那里坐著的是徐真的話,也許自己一句話答不好,下一刻那笑容就變冷了。
“我…我去山頂…”
李無相點點頭:“去山頂不錯。你待在山上這么些年,應該沒怎么去過山上的天池吧?那里風景很好,你去散散心,把昨天的事情忘了,別壞了自己的心境。”
輕松愉悅感像滿院的薄霧一樣在心底蕩漾開,徐翩翩松了一口氣。
李無相這個人真好啊。她慢慢意識到,自己好像用不著像擔心徐真那樣擔心他。他笑就是在笑,皺眉就是在皺眉,用不著自己瞎猜,也用不著自己害怕。
她心里一松快,膽子就大起來了,沒忍住脫口而出:“我…我還想去找,那個…”
“昨天那個小妖?”
徐翩翩的心吊了一下。但看到李無相將茶杯放下、稍稍一想,又點點頭:“你現在還想找它,也算是好事。說明你心底柔軟,本性不壞。但要注意自保。妖魔的本性畢竟與人不同,尤其殘忍,你別把它惹惱了。”
他連這個也答應。
徐翩翩覺得心里的輕松愉悅感變得更多了,變多就變濃,變濃就沉淀下來,化為一種幸福感。
她就沒立即走出丹院,而走到李無相身前:“真人。”
“嗯?”
“你…嗯…你是不是跟青浦派的佟宗主有仇啊?”
胡薇會問這種事嗎?徐翩翩不確定。或許會,或許不會,但她就是想問。
李無相看起來并沒有覺得意外,而想了想:“算有也算沒有。要說有呢,我來到你們大盤山壞了她的事。要說沒有呢,她沒有無故禍害過我在乎的人,我也沒有無故禍害過她的,所以可以說沒有吧。”
李無相說到這里,又看了她一眼:“不過我殺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你知道嗎?”
這個徐翩翩是知道的。昨天那個小妖管自己叫主母,也可以算是自己的孩子。至于丈夫呢,現在徐真是自己的哥哥,說將來自己出了陽神,就做自己的丈夫。
她點了點頭。
李無相就笑了:“我殺他們的時候不知道他們和佟栩的關系,而且他們也算是咎由自取。佟宗主如果能想得開,就不該恨我。”
徐翩翩抓住了后面的半句話,急切地問:“真人,那你想得開嗎?”
“想得開什么?”
“就是,要是有人把你身邊的人也殺了,你能想得開嗎?”
李無相哈哈笑了一聲:“那是一定想不開的了。我身邊的都是好人,把我身邊的好人殺了怎么能想得開呢?”
好人、壞人這兩個詞,徐翩翩是來到中陸之后才聽得多的。不過徐真對她說,好與壞,只是弱者用來做敵我區分的,這種概念于強者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她向來深信徐真的話,至少在東陸,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對的。可來到中陸、尤其這大盤山之后,她覺得徐真的一些話好像出了點兒什么問題。
李無相也算強者了,但他自稱是好人。“好人”好不好呢?她覺得是好的。因為跟他這個好人說話、相處,都很舒服。
徐翩翩想到這里,發現李無相在盯著自己看。她的心一跳,不知道是不是哪里露出破綻了。
但聽到李無相說:“胡薇,你想做好人還是壞人呢?”
“好人啊,真人,我是好人啊。”
李無相點了點頭:“人人都想做好人,壞人也是。好容易,壞也容易,很多時候都在一念之差。”
徐翩翩覺得不舒服了。不是因為他的眼神、語氣,而是因為她不知道該怎么回李無相的話了——就連胡薇都不知道該怎么回。她就趕緊說:“嗯嗯,真人,我上山玩兒去了。”
李無相笑了笑:“去吧。要是上山的時候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就回來找我。”
“好啊真人。”
徐翩翩立即出了丹房,大大松了一口氣。剛才她覺得有點不舒服,可那點不舒服在想到小鱷妖之后就立即被拋到腦后去了。
因為她想到了一種更好的玩法——不是在東陸時候的玩法,而是跟李無相差不多的。
她現在知道為什么自己更想待在李無相身邊了——因為他不會變來變去。徐真有一些神通能叫人乖乖聽話,她自己也會。但是跟李無相這種不同,他是叫她覺得舒服了,她就不想跟他發火、不想跟他鬧了。
現在她想拿那個小妖試試看。不像徐真對付自己一樣對付她,而像李無相對付自己一樣對付她。那么一來她也許就不會在乎昨晚的事情了——她有許多種法子可以讓她不在乎,可現在就想試試這一種。
她上了大盤山頂,一路都是在林中狂奔的。等從一片楓葉中沖出來,頭發上、身上,全都是五顏六色的樹葉和花瓣。
要找那個小妖一點都不難——昨晚往她肚子里吹了一口“福氣”幫她結丹,她體內就有福了。她既然藏在水道里,自己就從天池底下開始找,離得近了就能聞到味兒。
可事情比她想的還要更容易一點——她剛走到岸邊,就看見遠處的水面上有個小女孩,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昨天挨了自己一拳頭的小妖。
鱷妖化成的人形是個十三四歲的模樣。她是妖的時候腦袋長長的,不像人,就總想著腦袋可以圓一點。于是化形之后腦袋真的變圓了——兩只大眼睛分得有點兒開,有點像魚眼睛。鼻子小小的,稍微有點翹,而嘴巴大大的,嘴角也有點翹。單一樣看著都挺怪,可要是組合到一起、排在臉上,反而顯得很可愛了。
現在她就在水面上游來游去,手腳并用,看起來又笨又蠢,好像忘記該怎么游了。
徐翩翩被她蠢笑了,一下子跳進水里朝她沖過去,激得水面上高高濺起兩條白浪:“哎!哎!我在這兒呢!你過來,我不打你了!”
可一聽見她的聲音、一看見她的樣子,小妖就咕咚一聲潛進了水中。
徐翩翩笑得更開心了。
一邊想著一會兒怎么在小妖面前扮做個跟李無相一樣的“好人”,一邊追了下去。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