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殷還在遲疑,謝祁卻果決起來,喝道:“離殷,你不敢動手就讓開,叫我來!”
離殷生怕法寶被他奪了,立即說:“我怎么不敢?!”
他手上一掐指決,口中念念有辭,就見那蟹籠猛地往里一縮,立時聽見一陣噼里啪啦的爆響,像是金屬摧折。
離殷大叫:“好一個妖怪!煉得銅筋鐵骨了!”
但下一刻那爆響變得更加尖銳密集,這時他才看到響的不是徐翩翩的骨頭,而是他這件法寶!細密的鐵網像是被急凍過,又像干了的面條一樣開始折斷了。在徐翩翩身上那些被勒出來的傷口中,有鋼針一樣的毛發生長出來了,或黑或白或黃,每一根毛發都有馬蹄針大小。
先是金屬摧折聲,而后是彎曲呻吟聲——蟹籠不再向內收縮,而隨著徐翩翩的身子漲大起來,速度不快,但極為堅定,看著勢不可擋!
于是連天空都開始變色了——天頂先出現幾縷薄云,隨后散開,成長為厚重的一片陰云,呈現出片片鱗紋,像一口巨大的鍋蓋一樣往大盤山的頂峰壓下。
還起了風!繞著這天池周邊,陣陣陰風越旋越急,漸有龍吟虎嘯之聲。漫山的紅葉與黃葉都被卷了起來隨風狂舞,劈頭蓋臉地糊了離殷與謝祁一身,只有李無相真力外放,袍袖在這風中紋絲不動。
徐翩翩是要現出原形了,那身子一邊撐大,一邊發出低沉的咆哮。像一頭猛虎低沉的吼聲被放大了數百倍,震得天池湖面漸起浪濤,又震得離殷和謝祁兩人手腳發麻、心神驚悸——要不是有李無相還站在一旁,離殷只怕早已落荒而逃!
“李無相!你——”
徐翩翩此時開口說話,聲音聽起來已完全不是個女孩,甚至不是個人,而更像一面巨鼓被擂出了余音,在這天池上空裊裊不絕。
但未等她將話說完,李無相就抬起了手。
金光迸發,飛劍疾射而去!
離殷與謝祁兩人只看到那快要被撐裂的法寶周圍在一瞬間綻出煙火一般的劍光,不知道有多少道、多少條。虎妖的身形完全被金光遮掩住了,只能瞧見里頭的一個輪廓——被他這飛劍穿刺,血肉都幾乎被戳爛了,只剩下紅燦燦的一團。
離殷喝道:“好啊!好一個萬劍歸宗啊!神君神功蓋世啊!”
可他這馬屁算是拍到了馬蹄子上——此時那極好看的條條劍光,有一半是李無相飛劍在徐翩翩身上來回攢刺輝映出來的,而另外一半,則是因為劍鋒刺到了虎妖的骨頭,被彈飛出來的!
這虎妖筋骨極硬、遠超預計!
李無相原本也沒想過用離殷的這件法寶就能制得住她,只是想將其暫時困住之后、她發狂之前,先問出幾句話來。卻沒想到因為情欲劫的緣故,虎妖心中對他的喜歡竟比預想的還要多——
何苦生而為妖、長在東陸!
他能感到徐翩翩的身形還在暴漲,妖氣愈發濃郁,那法寶也要被撐裂了。于是轉臉對喝道:“你們兩個退開!”
沒等兩人說話,天池上方沉沉壓下的濃云中猛地炸出幾道悶雷,一聲虎嘯也隨即迸發開來——整湖的水炸開了,被轟散成一片濃重霧氣。地上的水、天上的云,在這一刻交融一處,大盤山頂立即變得一片昏暗,李無相仿佛重歷幽九淵之下、被死氣籠罩的情景!
而徐翩翩的身形忽然消失了。飛劍感應不到她的妖氣了,金色劍芒也像是被這黑暗吞噬,不再發散光輝。
李無相向著湖上踏出一步,將飛劍召回袖中。
只一剎那的功夫,大盤山頂這天池周圍就像是從現世被拖進了另外一片黑暗虛無的空間。他此時看不到離殷與謝祁,更感應不到兩人的氣息了。
隨后,就在他前方,該是原本天池正中央的位置,黑暗的霧氣像帷幕一樣朝兩旁分開,露出其后的一尊寶座。
寶座在一座由森森白骨堆積而成的山上,那座以人與動物的顱骨嵌合而成,巨大無比。李無相抬頭看時,只覺得自己站在一座大山下,而寶座就是山頂的宏偉宮殿、同曾經的業朝舊一般。
可這還不是最大的…應該不是最大的。
因為李無相能感覺到,在這一座尸山、這一尊寶座的后面,那未層拉開的黑暗帷幕中,還有什么東西未曾顯露。更加深沉、更加巨大!
而現在,已經足夠巨大的耄就在寶座上俯視著他。
這東西看起來有老虎的輪廓,然而身上覆滿血痂似的鱗甲,又從縫隙中生出鋼柱般的毛發。
她背后還有雙翼。但凡一個什么東西生出雙翼來,該不會如何難看。可虎妖這雙翼,卻像是由厚實的膜翼與羽翼拼湊出來的——膜翼上生長了大小、顏色不一的羽毛,羽翼上混雜了千瘡百孔的膜翼。這么一對翅膀收起、攏在她的身后,仿佛一件既詭異又破爛的披風。
徐翩翩的頭顱微微仰起,從一雙眼紅中投下的目光落在李無相身上。她此時又開口:“李無相,你知道你錯了嗎?!”
這聲音既不是徐翩翩的,也不是剛才的虎嘯聲了。極其渾厚嘶啞,引得周圍一片虛無震蕩,甚至叫李無相忍不住在心中生出一種錯覺——這聲音言出法隨!
他仰臉看著仿佛站在天上的虎妖,稍稍一皺眉頭:“你是誰?你應該不是徐翩翩。”
“你知道你錯了嗎”這句話的語氣像是徐翩翩說的,然而更像是什么東西在她毫無覺察之際,借她之口說出來的。
元嬰的虎妖很強,但不該強到這種地步。寶座上的似乎是虎妖,可她那種“言出法隨”的感覺,則應該是虎妖背后的黑暗之中,那個尚未露面的更加深沉巨大的東西所給予的。
他沒猜錯——話音剛落,寶座上的虎妖便將腦袋低下來盯著他:“我是勾陳!”
李無相稍稍一愣,卻又說:“你是徐翩翩。”
“對!我是徐翩翩!李無相,你知道你錯了嗎?!”
虎妖聽起來像是瘋了,可李無相卻明白了。
就像六部玄教的修士請大帝真靈,現在這徐翩翩也請下了什么東西、在她背后的黑暗中的那種東西——它就叫勾陳!
徐翩翩借了它的神通,它也借助徐翩翩顯化,這就應該是東陸妖族的本事了。因此現在眼前這東西,既是徐翩翩,也是以她的道行所能請下來的勾陳化身!
他就冷冷一笑:“錯不在我,而在你。徐翩翩,今天你上山之前我已經給過你幾次機會了。我這些天教了你這么多道理,該是我問你——你知道錯了嗎?”
虎妖此時的氣質完全變了,她不再說話,而微微仰起了頭顱。
于是黑暗中有別的東西顯化出來了——在她寶座兩側,兩排巨大人形像文武百官一般自霧氣中現身。他們神情各異,有的歡欣喜悅,有的憤怒猙獰,有的悲傷沮喪。這些東西像是烏沉沉的雕像、陵墓道旁的石人,雙手拄劍倒插身前,披掛鎧甲。
李無相瞧見他們第一眼就生出一個感覺——眼熟!
下一刻他想起來了。之前李業帶他回溯因果、到了業朝舊都去。那時候他在山頂的宏偉殿堂中看到了分列兩側的文武百官,現在虎妖面前顯化出來的這些東西所披掛的鎧甲,就跟他那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李無相再次覺察到另外一些東西——在徐翩翩身后的黑暗中的存在,那個名叫“勾陳”的東西…它的身上也有熟悉的氣息,那很像是自己曾經體驗過的東皇太一的權柄!
上池派弟子昨夜就被告知,未來幾天不可越過內山門戒律碑、不可進入山頂區域。因為李真人將在那里做法,為不久之后的宗門大典做準備。
不過上池派的弟子平時畢竟散漫得久了,因此聽到這令之后反而更加好奇。令竟然是后半夜傳下的,那位李真人要在山頂做什么?
好奇的念頭一生出來,自然就想要去看了。離堅白帶了十幾個這謝祁這一脈的師兄弟守在上山頂的四條道上把守,可宗門內的弟子誰不知道幾條小路捷徑呢?因此離堅白這守衛形同虛設,到早間的時候,天池周圍的林中藏的全是想要來看熱鬧的本宗弟子了。
離堅白和他的師兄弟們就撤掉了守衛的關卡,也跟著上山去了。因為李無相對他說過,早間之后山上可能會有一場激斗,叫人不許上山,是為了避免傷及無辜。可修行人又不是小孩子,要真人有非要去瞧瞧自然都有辦法,所以也不用強攔。
有的人看見將要發生的一場斗法、心里生出些感悟,就是機緣。有人或許被爭斗神通波及,或傷或死,那就是自己的劫數。
離堅白不想遭劫,但謝祁對他說上了山之后可以去找他,他會護著離堅白瞧一瞧這場斗法,也許對他往后有極大的好處。
于是撤了崗哨之后,離堅白就離了師兄弟,在山林中撿了一條小道往楓林那邊去。
天池很大,周圍的山林更大。許多人分散到別處去了,他自己走的這一條路倒是很清凈。前行一段之后,忽然聽到身邊有風聲,隨后又傳來了腳步聲。
風聲?像是有人從天上或者半空中落下來!離堅白心中一跳,頓生警兆。可這警兆就像是剛剛冒出來的火花,隨即就熄滅了。
因為兩個人,一男一女,已經從身邊的樹叢后轉出來了。
那男的穿著一身月白色的云紋大袍,長相俊美,看著眼生,似乎從前沒在山上見過。而那女人也很美艷,離堅白一時間倒是覺得自己是見過她的——山上幾百人,有一些自己不熟悉、只打過照面的也算正常。至于這兩人為什么沒穿上池派的服飾?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跟他之前心里的警兆一樣,消失不見了。
“師弟你這是要往哪兒去?你知道山上在哪里斗法嗎?”那俊美的男子見了他,就朝他笑著問話。
“哦,我知道,在臥牛石旁邊。”離堅白立即答話,心里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你們要去嗎?我帶你們一起去。”
那男子笑著點點頭:“有勞。多問一嘴,是誰跟誰斗法啊?”
這人笑容和善,離堅白對他戒心全無,又立即回話:“是神君李無相和一個妖魔——前些天吃了本宗弟子胡薇,混上山來了。”
我是不是不該說?他在心里問自己。可這想法又迅速消失了。
于是他看到男子身邊的那個女子,對男子使了個眼神。
那男子卻笑了:“你是不信我?有話盡管說好了,這位師弟覺得咱們是山上的同門呢。”
不對勁,哪里不對勁!離堅白在心里想。可他此時腦袋像是處在一場夢境中——在夢里偶爾意識到什么事不對勁,卻又立即忘卻、卻又覺得一切都很合乎邏輯了。
就像他此時這樣,他覺得這兩位都是上池派的同宗——那男人干嘛說是自己“覺得”他們是山上的同門?
那女子就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開口說話:“我就說徐翩翩是很難瞞得過李無相的。那個人的眼睛毒得很。”
男子又笑了:“嗯,我信你的話,我叫她來的時候就知道了。”
女子一皺眉:“那你——”
“能瞞得過他自然是最好的了。要是瞞不過、像如今這樣也不壞。佟宗主你既然覺得李無相本事很大,就正好瞧瞧他是怎么對付翩翩的。她來到中陸之后太忘形了,被打痛也好,可以長長記性。我呢,也能料敵虛實。”
“你…我只怕徐翩翩她…”
男子笑著搖頭:“所以還有第三件——也叫宗主你見識見識我的手段。梅秋露不好說,李無相么,于我而言只是掌中玩物罷了。”
他說到這里,轉臉看離堅白:“這位師兄,麻煩你帶我們上去吧。但不用帶得太近,到了你說的臥牛石附近,你就指給我們看,然后你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就好了。”
離堅白好像明白他們在說什么,又好像聽了之后就全忘了。一見他這笑,心里就生出一種暖洋洋的舒暢感,覺得此人的相貌、聲音、語氣,都叫人很喜歡。他就也笑著點頭:“好啊。兩位,跟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