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之后的一整夜,以及一整個上午,婁何都在仔仔細細地想一件事:屠南覺察了什么沒有?
他現在這肉身皮囊是苗義的,是他從外邪那里換來的,除非屠南疑心的是苗義,要不然他不可能覺察出來什么。至于他的動作、語氣、所知過往,這些也根本就是苗義的,他自己甚至用不著去揣摩、去模仿。
那么他提起“婁何”這個名字,就真只是巧合,是因為周謙?
與自己不同,周謙這人是在屠南這個東岳征討的手底下領了職責的,自己跟他沒什么交往,更沒什么厲害沖突,他不至于特意去查自己的過往,更不至于去害自己。
但不管怎么樣,婁何覺得自己暫時不該在這兒待下去了,在大劫山的事情見分曉之前,離屠南越遠越好。
因此他花一晚上的功夫叫人從連山鎮上挑選老弱婦孺,然后在上午的時候,隨著這些人一起出了城。
他這苗義的肉身看著三四十歲、白白胖胖,本不該被算在其中,但大劫山上的事情成了之后,這肉身也就用不著了,因此婁何一狠心,將自己的左臂截斷了,再施了些丹藥,看起來就像是陳年老傷。
這群人共有二百四十七個,昨夜都見過連山鎮上的可怖情景,因此一出城就立即三兩成群地開始逃命。有些是一家人,聚在一起走,有些是熟識的,也在一起。但因為大劫盟會的緣故,往來連山鎮上的客商也多,于是還有不少是孤零零地找不著人,只能自己走。
獨個兒上山的是最容易叫人起疑的——三十六宗必然仔細查驗。因此婁何跟在四散的人群之后走了一會兒,見他們逐漸都散開了,就開始物色目標。
落單的多是女人,有老年的、有年輕帶著孩子的。他瞧了幾個,看面相和神情都有些驚慌木訥,想來腦子并不很聰明,就覺得不合適。
等又稍走了一段路、進了林子,他發現了一個合適的人選。
這女人也是抱著孩子,走在他前面。看穿著打扮,從前家境應該很好,并不習慣親自走野地里的路。但趕路的時候左顧右盼,并不顯得很慌張,該是在提防有人來害她——從這兒往大劫山上去還有一天多的路程,這些人匆忙被趕出來沒什么吃喝,或許還有些人膽子大些并不打算真往大劫山上去找仙人救命,也可能會想要搶些財物跑走的。
他就跟了上去,腳步故意踏得重了些。那女人聽見他的腳步聲轉臉看了一眼,立即想要繞到樹叢的另外一旁,這時婁何開口說:“你這樣子走,怕是沒命走到大劫山的。”
那女人因為他這話愣了一下,但沒停,還是在往樹叢的另一側繞。
她抱著孩子,行走不便,婁何就跟著她、距她三四步遠,低聲說:“有些人可不想去山上找仙人救命,路上可能會搶你的。真到了山上,山上的仙人也未必會放我們上去,到那時候你帶著孩子,一個人在山里風餐露宿,該怎么辦?”
這些話并不適合拿來說服人,尤其是在眼下人人都很驚慌的時候。可他之前觀察一會兒之所以要找頭腦聰明的,就是因為聰明人在此時不會被完全被惶恐的情緒驅使,而還會保有些理性的判斷——聽了他的這些話,就會知道他在這種情形下也并不慌亂,僅憑這一點,就會覺得結伴走是最好的了。
但這女人只是又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了句話,就往遠處一瞧,往她左手邊的林子里鉆了。
她說的應該是附近的土話,婁何一時間沒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瞧她的樣子,就知道她并不打算真往大劫山的方向去,而像自己之前想的那樣,另尋出路。
他就也跟了過去,說:“你不想往山上去?我勸你別多想了——我被放出來是因為使了些錢,買通了那些道士。咱們這群人外圍有人看著,你要走出去,他們會把你趕回來的。”
這女人也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加快了些腳步,仍舊悶頭走。
婁何這話說的是真的。這些人臨行之前,的確又來了六個真形教的女冠,說是屠南派來幫他辦事的——婁何想,要是屠南真懷疑自己一點兒什么,那這些人就是派來盯著自己別跑了的。
屠南到底想做什么?如果覺得自己是奸細,是想要叫自己把他昨晚說的那些話送到劍宗去?
這個念頭,是最叫他心驚的。他自詡是個聰明人,李無相也自詡是個聰明人。他覺得自己跟李無相這兩個人的頭腦加在一起想要暗算什么人,又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且有外邪幫忙,還有這些天充足的時間準備,應該是萬無一失的。
可就是自己跟李無相想來想去,所想到的也就是借真靈、太一的力——
先把玄教的人給吸引過來,這事做成了。
然后等他們上了山,李無相真把太一真靈請下來,將他們一網打盡,這事也算是辦成了——李無相從那位自稱九公子的妖王那兒弄到了請太一真靈的法子。
至于屠南昨晚說的,叫天工派引動地火、引動五岳真形大帝的真靈降臨,這可能性自己和李無相也想過——是不可能的。因為李無相說過,地火真的噴發了,這世上要遭大劫,五岳大帝不可能這么辦。
做局就跟打架斗法一樣,要見招拆招,真形教的所有招式都在自己和李無相的預料之中了,然而…昨夜屠南跟自己說了天工派想要引動地火的事情,然后又把自己趕到大劫山上去…
他要是真懷疑自己,這是為什么?叫自己把這事兒告訴劍宗、告訴李無相?
那屠南…真形教,并不打算在山上請五岳真靈嗎?
屠南這人是有些偏執狂妄,但絕不算是蠢笨。直到昨天幽九淵下界里的死氣和劍宗亡魂還未被破除、六部的人也還沒拿到東皇印,他應該會想到,三十六宗的人要用這印在大劫山上請太一的。
可真形教要是不打算請五岳大帝真靈,太一真靈下來了,他們怎么應對?還有什么別的、自己跟李無相都沒想到的法子嗎?
他心里拿不準,因此才在臨行之前自斷一臂。無論屠南對他是有怎么樣的疑心,他都得盡量取信于他、不叫他忽然反悔把自己扣下——他一定要上大劫山、要將這事說給李無相聽聽,問他是有怎么樣的想法。
一是因為時間來不及了,明天就是大劫盟會了。
二是因為,他眼下無法從靈山里將這訊息傳給李無相。
此前他附身在牽機派的陸盤身上,卻忽然被半夜的一道劍光給斬殺了。那一劍威勢極大,差一點就傷了他的魂魄。他重回這苗義的肉身之后,第一個念頭就是,會不會是李無相做的?
第二個念頭就是,應該不會是他,那是誰?
他做劍俠幾乎跟做真形教修士一樣久,因此對受的那一劍再熟悉不過——那就是劍宗的劍氣,且至少是元嬰修為發出來的飛劍!
于是他的第三個念頭是,會不會是梅秋露。
他是知道自己在棺城里做的那些事情是犯了劍宗的忌諱的,李無相曾經告訴過自己,梅秋露許了個“二十年”的期限。可梅秋露這人做事,有時候也是很隨性的,說不準那一劍就是想要給自己一個教訓。
然后這幾天他知道,梅秋露真帶人上了大劫山。
然而他想了兩天,也覺得不會是梅秋露。梅師姐是性情中人,但做事是分得清輕重緩急的,否則不會提那二十年。于是,他打算求外邪再幫自己一回,去找李無相。
但從那回到今天為止,外邪不再回應他了。
婁何能確定它不是離去了——心念起來的時候,能夠感覺到。只是除去宏大、蒼白的感覺之外,之前那種“高遠”的感覺變得更強了。
此前的外邪,像是一座巨大巍峨的山,他就站在山腳下。而現在外邪,則像是現在所見的大劫山——覺察得到,但離自己很遠很遠,遠到神念幾乎無法聯系,像是隔絕一層蒙蒙的迷霧!
他不知道這跟李無相那邊有沒有關系——是他用九公子教他的那法子,已經把外邪請下來了?因此它還在,可無法再借著靈山與自己溝通了?
所以這一回,他是要假戲真做,真的要親自走上大劫山,才能見著李無相了!
可他說了這話之后,那女人還是沒停,而把腳步又加快,磕磕絆絆,有好幾次差一點摔倒了。
婁何就在心里嘆了口氣,知道這或許是個理智鎮定的人,然而確有她自己的心思,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誰都不想信——那這種人就也不合適了。
于是他放棄目標,打算再重新找一個。
就在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他聽見背后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你說的是真的嗎?”
婁何立即轉過臉。
真是巧,跟他說話的這個,也是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看穿著打扮,竟然也算是家境富裕,且聽她剛才那句話的語氣,也并不很驚慌。
婁何看她第一眼的時候,只覺得她生得挺漂亮。那是一種柔和的漂亮,不是那種具有侵略性和誘惑意味的美艷、妖艷,而就是叫人覺得親切動人。
等看到她第二眼的時候,似乎就是因為那種親切動人,還開始覺得她有點兒面熟,就連她的聲音都似乎在什么地方聽過。
然而就在昨天后半夜挑人的時候,自己還站在暗處將這些人一個一個地都瞧了一遍,怎么沒發覺這個女人看著面善?
一個念頭從他的心里冒出來——或許是因為昨夜太黑了吧,選人時只有些燭火光照明,而這些人當時又驚慌失措、面容扭曲,因此瞧不分明了。
于是他盯著她,說:“是真的,咱們這些人都要被趕去大劫山的。”
那女人從樹后抱著孩子走了出來,皺眉稍稍想了想:“那你為什么說我們可能上不了大劫山?”
她說話鎮定又有條理,真是難得。
婁何一邊盯著她,一邊放緩語氣解釋:“玄教的人把我們往大劫山上趕,是因為他們放了他們的人在我們中間。大劫山上的仙人們也會想到這一點——你知道他們在打架吧?所以他們會怕我們之中有奸細,也可能干脆不讓我們上山。但這么一來,他們就失了人心了。”
那女人聽他說了這話,就又往他這邊走了一步,仔仔細細地看著他:“那你…你就他們的人,是不是?”
這神情和語氣都很熟悉,太熟悉了。到底在哪里見過?婁何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很像是這些天念請外邪的時候——若有若無、若隱若現,但隔著一層迷霧,就是無法窺探分明。
“不是。”他說出這兩個字之后才意識到自己開了口,“我只是想活命。我懂點兒修行的事情,知道要是不讓咱們上山,等兩邊的仙人開起戰來,咱們就都活不成了。”
“像咱們這種周圍的人都不認識的,三十六宗的人或許就不會放進去了。所以咱們最好搭伙兒走,路上聊聊彼此的根底。要是三十六宗的人真的選人往山上放,這樣總比獨個兒的更好過去一些。”
“那…他們要是真不放我們上去怎么辦?你有別的法子嗎?大劫山這么大,咱們不能從別的地方跑上山去嗎?”
婁何皺起眉盯著她,一邊努力想到底在哪里見過,一邊說:“山上都是修行人,你上去了也會被發現的,一樣會被送下來,說不定還直接沒命了呢。”
他說了這話,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我為什么,一定要找個女子搭伙兒?我又不是真的沒有道行在身的尋常人,我只是要去找李無相,到了大劫山底下,我為什么不直接上去?我為什么一定要找個女子搭伙兒?
這念頭一跳出來,他就愣住了,覺得昨晚和今天的事情仿佛一場鬧劇,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向屠南建言要把一群老弱婦孺趕上大劫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了——是看屠南殺戮太重、不忍心連山鎮上的人全被祭了?還是真把自己當成了玄教的人、覺得自己就真得混在這些人當中才能上山?
…真把自己當成了玄教的人!?
婁何在這一瞬間想起了李無相曾經說過的一件事——當初外邪向他立威,叫他心里明明白白,但就是想要把自己的手給斬斷。自己昨晚、今天是怎么回事?心里明明白白,但就是像一個真正的真形教中人一樣,認認真真地琢磨怎么混到山上去,甚至還不惜自斷一臂!?
這是為——
念頭戛然而止。因為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來這個女人看著像誰了。
羅溪。他在棺城的妻子,他當初也是為了她叛出真形教——這女人怎么看著跟羅溪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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