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在心中生根了,一粒情愫的種子開始迅速萌發,李無相對他說過的那種感覺愈發強烈。
這個女人不是羅溪,自己現在的狀態很不對勁,正在被什么東西——極可能是外邪——所掌控。甚至連看見的這個女人的這張臉、這張像是羅溪的臉,都未必真是像,而僅僅是外邪讓自己產生了這種感覺!
可那種情緒萌發并猛烈生長起來了,一種令人心悸的悲慟充滿了婁何的胸腔,他先于自己的意識而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你…叫什么?”
“孫彩鳳。我叫孫彩鳳。”女人抱著孩子答,“那咱們兩個搭伙兒走吧?我也想上大劫山上去。”
聽到這句話之后,另外一個念頭也從婁何的心里冒出來了——這個女人不對勁,應該問問她的底細。
然而婁何很清楚,這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應當是外邪強行塞進自己的心里的。
它在做什么!?
想要奪我的舍嗎!?
但他知道這事外邪辦不成,因為自己眼下至少還是個煉神的修為。從前幾次去求外邪的時候,外邪曾要求他放松心智、虔誠聆聽。這是很典型的外邪入體之后,要逐漸奪舍的手段——叫入邪者逐漸泯滅心智、交出軀殼。
但這種事是陽謀。被尋常外邪入體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也都像自己一樣,覺得可以在被奪舍之前抽身,直至最后深陷其中、逃無可逃。
所以婁何清楚自己現下的處境遠沒到那時候。可是外邪這是在做什么?要說奪舍,這手段太心急了,是做不成的,要不是…
它是想要叫自己覺得這女人很要緊?有古怪?
但為什么是這種辦法?強行把念頭植入自己的神念之中?它之前也會向自己做出要求,但傳達要求的辦法就如同它的存在一樣高深莫測,極為從容,從來都不會像現在這樣…
好像很急切!
“你看著也不是尋常人。”婁何聽見自己開了口,說不好這話是自己想要說的,還是外邪要他說的。他目光一轉,落在孫彩鳳抱著的孩子身上,“我看你這孩子也不一般啊。”
外邪它是怎么了?它在急什么?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自己的一部分念頭在飛快思索,然后再次嘗試去呼喚它。
這些日子他覺得外邪仍舊蒼白、宏大、卻愈發高遠,然而眼下再試,他發現外邪給他的感覺又變了——它變得更高遠了,甚至已經基本模糊了“高”的這種感覺,而只剩下“遠”,仿佛之前像是一座矗立在遠處的大劫山,而現在自己離這山越來越遠了,幾乎快要看不到了。
這種感覺太怪了…它現在幾乎就是在操縱自己的神念了,為什么卻還覺得它更“遠”了?
第二種變化,則是“蒼白”。蒼白不是指顏色,而更類似生機凋零、無所憑籍、空洞無物的虛幻感。
然而現在婁何在試著呼喚外邪的時候,覺得它變得豐滿、親近起來了。像地上的石子草木之于某種縹緲空洞的概念,變得實實在在、更類似于“存在著”了。
第三種變化,則是“宏大”。這一點最為顯著,就像山離的遠了就會變小,他覺得外邪身上的那種宏大感,像是快要消失殆盡了!
孫彩鳳的臉色變了變,像是想起了婁何之前說過的話——這些人里面混有真形教的修士。
她稍做猶豫,仿佛在想要不要說實話。
這時婁何聽見自己又開口,目光緊盯著那孩子:“你不要多想,我既然知道這些仙人打架的事情,也就還算是稍微有點道行——跟仙人們比不值一提,可比尋常人也懂得多一點。你這孩子…我怎么看著不像是頭世人啊。”
是這孩子有古怪?
可現在,相比于知道這孩子有什么怪異之處,婁何更想知道外邪是怎么了!
與外邪溝通時,是極為忌諱出陰神、出陽神的。因為尋常的外邪雖然常常假稱神靈,可在靈山之中卻都是它們原本的模樣。一旦出神撞見了真容,必然會引動外邪怒火,招致災禍。
然而現在婁何顧不得這些了,他從自己的軀體里,把被外邪塞進來的念頭擠壓得零零散散的神念重拾了起來、拼湊到一處去,然后萬分艱難地試著叫自己浸入靈山——他不敢完全遁入進去,而只敢像是將臉浸入水面那樣,往底下模模糊糊地一瞥——
巨浪!
他看見了滔天的巨浪、血紅的巨浪!
遁入靈山時倘若并沒有與其中的什么東西有聯系,那通常瞧見的就是身周一片濃郁得化不開的血霧,以及血霧之下零星的幾個怨鬼。這種怨鬼,通常意味著與此人的前世今生有著更加密切的聯系,或許是從前的親友、仇敵之類,所以才會被窺見。
可現在,婁何這一眼看到的是,浸泡著這些怨鬼的血水似乎化成了汪洋,在廣闊無垠的空間之中翻涌奔騰著。起了暴風的海面上,巨浪奔騰時也是有方向的,可現在靈山中的這巨大血浪卻像是被人狠狠搖晃的瓶中水,在相互沖擊著。
浪頭分崩離析,無數水沫一樣的東西在呼嘯的血霧中四下飛濺,于是婁何一下子反應了過來…那不是血水,而就是靈山之中積累了三千余年的無數怨鬼!
它們血紅色的身軀被未知的可怖力量卷涌了起來,就看著就是浪濤,而浪濤中每一顆小小的水滴,就是一個怨鬼!
這里頭是怎么了!?
外邪呢?!
照理說,外邪此刻將這些念頭強塞進自己的神識里,自己冒險往靈山中一瞥應該就是能瞧得見它的,可現在它無影無蹤了…靈山這又是怎么回事!?
他在真形教修行了十幾二十年,所接觸到的秘聞并不算少,然而這三千年來卻從沒聽說過這種事…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陽間卻怎么還風平浪靜?
真形教、玄教的人不知道嗎?!
然而這怒濤在沖擊、洗刷、侵蝕著他的神志,比以往更甚!他不敢再細看,而立即退了出來。
隨后,他覺得自己又是自己了——他看清楚了,眼前這個叫孫彩鳳的女人雖然也算溫婉漂亮,可長得一點兒都不像羅溪!
他的腦袋里也沒什么古怪矛盾的念頭了,他能確定現在自己在清醒理智地掌控著這具身軀,外邪已經離去了——
但是離去了,還是…
他此時頭腦清明,不再懵懵懂懂,于是立即反應過來——靈山里,自己剛才所見的事情似乎對外邪造成了極大的影響…它是在和什么東西斗嗎?玄教的大帝真靈?
不管對手是誰,它的處境應該并不好,于是剛才,不,昨夜一直到現在…是它急切地用最后的神通做了這事?
叫自己遇到這個孫彩鳳?
這女人也想要上大劫山…外邪叫自己如此做,她就不會是個尋常人。他只稍稍一想,立即接上剛才的話頭:“實不相瞞,我剛才說我也有點兒道行,這道行其實是跟大劫山上的仙人有關。你既然也要上山,我看你也不像是尋常百姓——孫娘子,你這孩子,什么來頭?”
孫彩鳳還在猶豫,婁何就往旁邊走了幾步,低聲說:“邊走邊講。我說過,咱們這些人里有真形教的人。”
他走出三步,孫彩鳳終于跟上來了。他把腳步放緩了些,孫彩鳳走到他身邊。又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片刻,才小聲說:“是…我這孩子…我這孩子生下來就會說話。”
“哦?這是真稀奇。不過這種事,在我們這些修行過的人來看也不算太稀奇——生下來會說話的不在少數,也應該是前世有修行在身的吧。怎么,她說她從前是三十六宗的弟子?”
孫彩鳳沉默片刻:“沒有。她說她從前姓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這樣。”
孔!?
婁何心中一跳。他剛才說的是真的,嬰孩生來會說話、記得些前世的事情,這都不奇怪。畢竟幽冥教隱世,他從前又在幽九淵瞧見了幽冥地母的模樣,輪回轉生出些差錯,倒是也是常理之中。
但這孩子說她姓孔。
前天他和真形教的人就知道,大劫山上李無相和梅秋露殺瘋了。先殺了牟真元,又殺了孔懸。殺牟真元是因為那位巨闕宗主要對李無相下手,可殺孔懸這事就連真形教里也沒搞清楚——據說孔懸身死當晚梅秋露是帶人去向她討要了玄珠的,她也服軟答應了的。
可當晚梅秋露走后孔懸就身死了…她好歹也是個陽神修為,梅秋露這元嬰再強,也不可能無聲無息把她的陽神都給打落了,是誰動的手?真形教想不到,他自己——
一個念頭在頭腦中一掠而過,可又迅速消失了——也想不到。
但,外邪用這樣的手段叫自己同這孫彩鳳碰面,那這個姓孔的孩子就不會是個尋常姓孔的…
“你聽說過孔懸這個人嗎?”
婁何瞧見的孫彩鳳的神情。先是飛快地一怔,隨后將這怔自然地轉為茫然:“孔懸是誰?”
這孩子說她自己是孔懸…她真是孔懸托生!
外邪想要叫自己把這孔懸轉世托生的嬰兒送到李無相手上?
婁何不再多問,而點點頭:“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孔懸是大劫山上的一個大宗門的宗主,我還想也許你這孩子是那位宗主的門下弟子托生呢。那孫娘子…你是要把你這修行人托生的孩子,送回到她前世的宗門里去?”
孫彩鳳沉默著,不看他,但婁何能感覺到她整個人都是緊繃的。
他就笑笑:“這世道,這想法倒是不錯。亂世要來了,尋常人再怎么躲也不好過。有這樣的緣分,你這做今世生母的也能跟著沾點兒緣分,也許能平平安安過完下半輩子,再也許還能修行呢。”
孫彩鳳似乎一下子放松下來:“你說得也有道理…你貴姓?”
“我姓婁。”婁何點頭笑了笑。
孫彩鳳就不再說話,兩人一起走了一會兒,婁何又跟她閑談了幾句,想要多問出些事情來。但孫彩鳳似乎是因為他剛才提了“孔懸”這個名字,自覺失言了,就不再多說這孩子的事,而把話題岔開,聊到她自己的出身。
這么一來閑談倒真是成了閑談,等兩人走出這片林子,也就變得稍稍熟悉些了。
孫彩鳳就看他一眼:“婁大哥,你這個樣子…到時候山上的人問起來,你怎么說呢?”
“咱們不是說了嗎,就說我是你表哥,帶你來連山鎮看盟會熱鬧的,順便販點兒新下來的麥子。”
“這事倒是說得過去,但是…”她再看婁何一眼,“咱們放出來的這些,要么是病了殘了的,要么就是老人女人孩子,婁大哥你身強體健的,到時候怎么說呢?”
婁何笑笑:“我身強體健?你看我這個——”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左邊肩膀。
他是齊著根兒砍的,一摸就能摸到創口,因為用藥用得疾,創口愈合得凹凸不平。
可現在他摸到自己的胳膊了,好端端的,完完整整地在那里。也就是這時候他才忽然意識到,剛才這一路上,自己在走的時候,還偶爾用左臂虛扶一下這個孫彩鳳!
他怔了怔,隨后深吸一口氣。可感覺到不是氣息灌入進肺里,而仿佛自己喉嚨以下都是空的,是一個空洞洞…
空洞洞的空皮囊!
婁何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隨后往自己身子上看了看,再對孫彩鳳笑了一下:“你看我這個樣子,像是身強體健嗎?虛得很,內里有病的。山上的修行人一查就看得出來,我應該是算在‘病’里的。”
然后他不發一言,伴著孫彩鳳走。過了一刻鐘,終于瞧見前面的一條溪流。該是被前面走的人踏過,溪水是渾的。然而即便如此,在他也蹚過這溪流、朝水面上飛快一瞥的時候,還是看清了自己的臉。
不是苗義的臉,而是婁何的臉。
外邪送往托生的神通…不,權柄——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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