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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內鬼

  婁何站在連山鎮鎮守府的窗口往一旁挪了挪,以避開從地上尸身里流出來的血,然后向外看。

  這里是制高點,所以能看到整個鎮子里都是密密麻麻的細小光點,那是真形教東岳壇的門人在執行東岳征討屠南的命令——與所過之處的屏山城一樣,整城封死,留養人魂,以備請五岳大帝的真靈下界。

  屠南此時正坐在城主座上、慢慢挪著身子,去蹭背后和屁股底下的軟墊,然后舒了口氣:“還是教區之外的人更會享用。苗義,你就看這座位,你剛才坐了沒有?真舒服啊。你看這屏山城、連山鎮上,破破爛爛、亂七八糟,但城主和鎮守,倒是過得比咱們的山主要舒服多了。”

  他拍拍扶手,嘆了口氣:“唉,所以說,這就叫什么呢,解民于倒懸、吊民伐罪——這話就可以用在這里了。”

  他說話的時候婁何立即轉過身傾聽,聽過之后恭順地笑:“是。教區之外的城主、鎮守敗壞,百姓過得如同畜類一樣。但征討,我還是想說——”

  屠南擺了擺手:“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最好不要再說了。我是知道你這人的,倒沒什么。可要是叫別人聽到了你說不要斬盡殺絕之類的話,怕是要說你道心不穩了。你從玉輪山回來這事,我覺得是功,但有些人卻覺得是過,覺得你把天心派弄丟了。你要是再叫人抓住什么把柄,我可就不好用你了。”

  “倒不是想說不要斬盡殺絕,征討,我是在想,或許能使點輕巧的法子。我在山上的人說,如今劍宗的人已經把三十六宗收服了,我們要是想殺上去,只怕傷亡慘重。我是想,我們把連山鎮上的老弱婦孺撿出來——這些人,連著小孩子,都往大劫山上趕,再叫咱們的人混些在里頭。”

  “要是大劫山上的人不往上放、又趕回來了,也一起拿來祭也不遲。但這么一來,劍宗和三十六宗就人心盡失了。要是他們把人收攏進去了就更好了,咱們也可以來個里應外合。”

  屠南笑了笑:“用不著。到了這時候就跟你說了吧,我們可能用不著殺上去。”

  婁何愣了愣:“咱們就在這里請真靈嗎?”

  屠南靠上椅背,透過窗戶去看夜色中的大劫山,吐出口氣:“也不是在這里請——這里的是犧牲祭品。兩天之后,山上的人會幫我們請——”

  他的目光投向婁何,含著笑:“想知道是誰嗎?”

  婁何搖了搖頭:“征討之前不說,必有深意,屬下也還是不知道為好。”

  “天工派。”

  “…天工派?他們怎么會…”

  “他們想的事情多著呢。”屠南微微一笑,“也不止是他們,三十六宗都在大劫盟會上有他們自己的心思,可惜都是癡心妄想。只有這天工派,想要做的事情還有點兒成的可能。我剛才說在山上有人幫我們請,你知道他們會怎么請嗎?”

  地火。婁何立即想到了這詞兒——李無相之前跟他說過地火的事…還有別人想到了?

  “地火。天工派的人會引動地火。他們想要取巨闕派而代之,所以向咱們討了些勾動地火的符術,想要將三十六宗的精銳一網打盡,他們自己做大劫盟會的盟主。我之前跟你說,咱們在山上早有內應,說的就是他們。”

  還真是跟李無相的想法一模一樣!婁何沉默片刻:“征討,怎么這時候告訴我這些了?”

  “因為這時候要用到你了。”屠南從座椅上站起身,也走到窗前,“教里很是對天工派下了些本錢,傳了他們一些符法,本意是真想要叫他們把地火勾動出來。不過天工派的人不肯細說他們到底想用什么法子,于是教區里對他們的事情也不甚了了——只知道他們真想做、正在做,卻不肯定能不能做得成。咱們這些人往大劫山這里來,就是為他們沒做成做準備的。”

  婁何皺起眉:“他們這不是自絕于三十六宗嗎?”

  “這倒不至于。事情成了,天工派會說是咱們做的,咱們也會認——這是對他們的說法。”屠南轉臉看他,笑著搖頭,“這么說,他們看著也就這么信。所以我說是他們會幫我們請真靈——地火一勾動起來,大帝真靈就會下界鎮壓,我們在這里做的就是為真靈下界籌集祭祀。到時候三十六宗精銳盡沒,地火也被壓下去,不至于不可收拾,一切自然就好辦了。”

  “征討,那要我做什么?”

  “要你上去親眼看看,他們的事情做得怎么樣了。這些天我問過幾回天工派的唐奚,問他做得怎么樣,但他的話說得不清不楚。天工派自詡常用地火,熟悉土性、火性,但他們再熟悉,能有咱們真形教熟悉嗎?我問他的時候也是傳書傳訊,覺得他說話吞吞吐吐,并不很痛快,我就擔心,他們是事情出了什么岔子。”

  屠南嘆了口氣:“要說出岔子,倒也也不怕。叫天工派引動地火是上策——大帝真靈自來,咱們用這些人祭祀就好。”

  “我還備了個中策,要是他們的事沒成,就將此事告知三十六宗,叫他們再在山上斗起來,我們趁機攻上,也就不用著請真靈了。”

  “至于下策呢,就是地火沒引動出來,三十六宗又真像你說的,被劍宗一統起來了。那么一來,咱們就要犧牲教中門人的性命強請真靈了——出教區這一兩個月,咱們死傷太多,著實可惜。剛才你說要差遣人混到山上去,我一想,這主意倒真不錯,那你就去走一趟吧。”

  跟在屠南身邊這些日子,婁何覺得自己已經摸清他的性情了。

  此人并不把教區之外的人的性命當一回事,很滿意教區之內的模樣,覺得一路來時瞧見的市井間的那些老弱病殘、乞丐之流都是畜類,算不得人,更覺得這里腌臜不堪,要早日清肅成教區之內的樣子才好。

  因此他這苗義“丟了天心派”、“放任李無相引出幽九淵之下的劍宗亡魂”、“更叫死氣從玉輪山頂噴涌出來致使天心派所轄城鎮幾乎死地千里”這些罪責,在他看來卻算是功勞——從前拉攏天心派是為了管轄附近的人口,如今人口都幾乎沒了,正好清空重整,照他的話說,“省了多少心”。

  教區之內的修士,跟他從前一樣,篤信真形大帝。大多數時候,一個人要是有什么“篤信”,頭腦就要比原本的更簡單遲鈍些,因此婁何覺得屠南這人的心思很好猜,稍假手段,就能討得他的歡心。

  這些日子的事情證明他所想的都是對的——屠南說要做什么,他大多數時候不多問,只照做。只在偶爾幾回,在他覺得過于殘暴的時候,才會像今天這樣,試著找著別的由頭問一問。

  只不過從前,任何由頭都改不了屠南的心意,于是婁何就在他不悅的時候說,“我沒想到這一層,的確是征討的想法更高明些”。

  一來二去,竟然叫屠南覺得他苗義這人“頭腦夠用”、“只缺歷練”、“是可造之材”。

  但今夜叫自己上山,婁何覺得這事有些怪——為什么在這個當口全對自己說了,而之前卻守口如瓶?

  他這么稍稍一愣的功夫,屠南就轉臉看他,笑著說:“你好奇我怎么在這時候對你說這些?”

  “征討在這時候說,一定自有深意。”

  屠南點點頭:“倒也談不上什么深意,我跟你講過,是為了掩人耳目。苗義,你覺得咱們真形教之內,是人人都虔心供奉著大帝嗎?”

  婁何叫自己愣了愣:“這是自然了。要不然豈不是必遭天譴了。”

  “呵呵,大帝即氣運化身,蒼生皆為螻蟻,螻蟻是怎么樣的心思,只要沒有驚動天聽,可也談不上什么天譴。譬如咱們這回,大著膽子說,算是計算了大帝真靈一回,你就不怕天譴嗎?”

  “這…屬下是覺得,只要虔誠供奉,大帝不會計較用的是什么手段。如征討所說的,這是為了攻下大劫山、一統三十六宗,大帝是氣運化身,不會計較螻蟻怎么做。”

  屠南饒有興趣地看他一會兒,一笑:“是啊。螻蟻的小心思,沒什么所謂。但這說的是我們這些真心做事的,而教內還有一些,則真是叛逆。你之前是去了棺城的,你知道棺城里曾經有一個人嗎?婁何?”

  婁何的頭頂一麻、心中一跳,在聽到自己這名字的一瞬間,險些就變了臉色!

  可這些日子,他無論在心里想什么,起頭的都是“你苗義”這三個字,所以聽見自己名字的這一剎那,還稍稍愣了一下。

  就因為這一下,他沒立即說出話來。

  圖南便轉過臉去,又看向窗外:“你該是聽說過的,也應該還見過。在棺城的時候,你應該還將他選在了你身邊。”

  “但你或許不知道,這個婁何,從前是叛出了本教,做了劍俠的。”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婁何終于能叫震驚完完全全地從自己臉上露出來了:“征討——”

  “你不知情,這也不怪你,教內也不知情。”屠南嘆了口氣,“這該是有些年頭的事情了,這個婁何去往棺城歷練,跟棺城的山主吳蒙起了沖突,于是叛教了。吳蒙該死,竟然沒報此事,謊稱婁何離開棺城,又到教區之內的別處去了。”

  婁何低聲說:“征討,有這種事…我是真不知情。吳蒙他又是因為什么瞞下不報的?”

  “哼,因為叛出教去的還不止婁何一個,還有吳蒙的兒子。走了一個婁何倒是好說——是去他那里歷練的。但他一個山主,連自己的兒子都叛教了,就不是還能不能做下去的事了,而是要回到總壇思過的事了。”

  “教內,像婁何一樣的人不會只有兩個,尤其咱們這回。出教區是個苦差事,你來我這里之前是德陽鎮守,也算是領職責的。但那些煉神的弟子,是出來過殺劫的,誰會想要來?即便是這是大帝氣運所往,也有個誰先往誰后往的問題,你說,這些人里,我身邊的這些人里,會不會再有一兩個婁何?哼,說不好,我身邊現在就有呢。”

  婁何沉默片刻:“征討…你是怎么知道這事的?”

  “天下間豈有不透風的墻?那婁何叛出教區之后也沒有更名改姓,他該是覺得教區內外極有分別、消息并不通暢,又覺得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又或者,是因為什么想要報仇、因此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道理。也算他想著了,過去的幾十年都無事——但偏偏天心派里有個人,在他做劍俠的時候是見過他的。”

  “他之前不是跟你去了玉輪山嗎?那人在癸陰真君的真靈降世那晚就看見他了,之后那人離了山,又落在了本教手里,原本也是不知道那個劍俠婁何曾經還是本教弟子的。是昨天的時候周謙來見我,說那人被編在他手底下做刑徒,同編的還有兩個棺城的府兵,聽他們說起棺城的事,才想明白過來,因此向周謙稟報了。”

  “你之前說在玉輪山上的時候這個婁何曾給你出謀劃策,告訴你,要不是因為他,玉輪山的事情或許不至于到當時那個地步——苗義,你當時就一點都沒有覺察他哪里不對勁嗎?”

  他問的是苗義,還是婁何!?

  婁何把臉抬了起來,去看屠南。這人平常說話的時候也喜歡笑,微笑、冷笑、志得意滿地笑,可現在,婁何覺得他臉上的些微笑容像是在嘲諷!

  他沉默著,不知道要不要去求外邪——要是叫他幫自己立即奪了這屠南的舍,這回他會要什么!?

  但在他開口之前,屠南把臉轉過去了,淡淡地說:“所以這回上山,就算是罰你了吧。畢竟在玉輪山上的時候你能從李無相的手里活下來,這回再有萬一,也許還能保住一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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