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見正在和夜叉鬼交談。
這個場景相當的詭異,卻見高見坐在一旁,就像是村口的老大爺一樣,而夜叉鬼則手持鋼叉,不斷在眼前的鐵床上翻動著罪人。
周圍哀嚎聲此起彼伏,苦毒痛楚不斷翻騰,無數咒罵哀嚎之聲響徹,擗踴叫喚。
就在這種背景音里,高見和夜叉鬼說說笑笑,侃天說地,氣氛融洽,就像是坐在大排檔一樣,面前還有一個人被鐵床煎炸,更像是大排檔或者自助燒烤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等高見說得口干舌燥暫時停下時,便輪到夜叉鬼說。
這時候,他就會聊些地獄的運轉規則,比如罪魂如何審判、功德如何計算、各種刑罰的設計原理,有時也會說起一些他不知從哪聽來的、關于其他世界或奇異功法的傳聞,光怪陸離,匪夷所思,其見識之廣博,確實遠超高見。
言談間,高見再次將話題引回了地獄失聯的問題上:“老哥,你說你們這個近邊地獄,已經很久沒見過其他地獄,也沒人來歷練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上面的大能們都忘了這里?”
夜叉鬼聞言,那張猙獰的臉上也露出了困惑和些許落寞的神情,他撓了撓頭:“吾等也說不好,就好像…突然之間,路就斷了?信號就沒了?吾等就是個看鍋的小鬼,哪里知道上頭那些大人物們的事情。或許…”
他壓低了聲音,巨大的牛眼警惕地四下瞟了瞟,雖然周圍除了慘叫的罪魂并無他人:“或許只有咱們這近邊地獄的鬼王大人才知道真正的原因吧?畢竟鬼王是六品的大人物!掌管著這一方地獄呢!”
“六品…鬼王…”高見心中一動,暗暗將這個關鍵信息記下。
夜叉鬼卻連忙又補充道,語氣帶著敬畏和勸誡:“不過小哥,俺可勸你,千萬別好奇去打探鬼王大人的事!那可是六品!跟咱們八品可是天壤之別!他的脾氣…嗯…反正不是俺們能招惹的。老老實實待著,等你家大人來撈你才是正理!”
高見表面點頭稱是,心中卻已翻騰起來。
等大人撈,那肯定是等不著了,他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大人’,什么五品…想都不敢想啊,十一境只有八品,那六品是什么水平?
但轉念一想,也未必是壞事。
這個近邊地獄的鬼王…六品…這個水平的強者,他或許知道地獄失聯的真相,甚至可能知道如何離開這里,或者與外界重新取得聯系的方法。
雖然夜叉鬼警告危險,但對高見而言,坐以待斃從來不是他的風格。既然知道了可能有線索的存在,無論如何,總要嘗試去探一探。
只是,面對一位可能是“六品”的存在,其危險程度遠超想象,必須萬分小心。
他看著眼前又開始無聊地給罪魂“翻面”的夜叉鬼,心中默默盤算起來。
如何能接觸到那位神秘的鬼王,又不引起對方的敵意呢?
高見心中雖在飛速盤算著如何接觸那位神秘的六品鬼王,但面上并未顯露分毫,依舊與那夜叉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試圖從這看似憊懶的獄卒口中得知更多關于此地規則、勢力分布的信息。
從交談中,他逐漸梳理出一些脈絡:這近邊地獄,果然如夜叉所言,是地獄體系中的“邊陲地帶”和“新手村”。被發配至此的罪魂,其罪業相對那些核心熱地獄的罪人而言,確實“輕”了不少。夜叉鬼反復提及的一個典型罪狀就是“濫殺無辜”這個級別。
只是…高見聽著夜叉鬼隨口舉出的幾個“濫殺無辜”的例子,什么“為一己私欲屠滅一城”、“修煉功法血祭萬人”、“戰爭中下令坑殺降卒九十萬”等等…聽得他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
這“濫殺無辜”的“水平”,是不是有點…太高了?
這放在神朝,任何一樁都足以驚動朝廷,是十惡不赦、足以凌遲或株連的大罪!在這近邊地獄,竟然還只是“輕罪”?那核心的八熱地獄里關押的,又該是何等恐怖的魔頭?
正當他心中暗自腹誹這地獄的量刑標準時,目光無意中掃過身下那張熾熱鐵床上正在被反復煎烤、面目全非的罪魂,隨口問了一句:“老哥,下面這位…又是犯了什么事?”
夜叉鬼頭也沒抬,一邊拿著把巨大的鐵鉗給那罪魂翻面,讓受熱更“均勻”,一邊用那種談論今天天氣般的平淡語氣說道:“這個啊,叫左岸。罪狀是:不孝父母、不敬師長、不順善教、殺害眾生。嘖嘖,條條都占,判了在吾等這鐵床地獄煎烤一劫,這才剛開始沒多久呢。”
“左岸?!”
高見聞言,猛地一愣,隨即愕然出聲!
這個名字…太熟了!
而且,下面的人,也太熟了…各方面都很熟。
滄州左家那位實際的掌舵人,一個老謀深算、將左家勢力經營得盤根錯節、也是最終被高見和李騶方聯手逼入絕境的核心人物!
他不是應該早就死了嗎?魂飛魄散那種!怎么會…
之前因為那些罪魂被折磨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加上地獄氣息干擾,高見并未仔細辨認。此刻驟然聽到這個名字,他心中巨震,立刻定睛看去!
只見那在通紅鐵床上被煎烤得“滋滋”作響、皮開肉綻、渾身焦黑冒油的魂體,雖然痛苦扭曲到了極致,面容也因為持續的折磨而變形,但仔細分辨,那眉宇間的輪廓,那依稀可辨的、曾經屬于養尊處優老者的細微特征…
不是左岸,又是誰?!
只是,此刻的他,哪里還有半分昔日左家掌舵人的威嚴與氣度?幾乎就是一坨在不斷慘叫、抽搐的“兩面金黃”的炸物!永恒的酷刑早已磨滅了他所有的尊嚴、算計和野心,只剩下最原始的、永無止境的痛苦。
以至于,高見在這里這么久,他都沒認出高見來,恐怕他早已失去了神智,甚至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有痛楚充斥在他的腦海之中。
高見怔怔地看著,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他沒想到,會在這遠離滄州、遠離神朝,甚至可能已經遠離原本世界的地獄深處,以這樣一種方式,再次“見”到這位老對手。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原來冥冥之中,自有審判。左岸生前罪孽,陽間未能徹底清算的,在這地獄之中,卻是一筆一筆,記錄得清清楚楚。
夜叉鬼似乎察覺到了高見的異常,抬起巨大的牛眼瞥了他一下:“怎么?小哥認識這人?”
高見緩緩吸了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搖了搖頭,語氣有些復雜:“不算認識,只是…聽過他的名字,沒想到他竟落得如此下場。”
“嘿,正常!”夜叉鬼不以為意,“能到俺這兒來的,在你們上面那個小天地里,多半都是些有頭有臉、稱王稱霸的主兒。可惜啊,到了這兒,眾生平等,罪業面前,以往的身份屁用沒有,該煎就得煎,該炸就得炸!”
高見沉默地點了點頭,目光再次掃過左岸那慘不忍睹的魂體,心中那份因地獄宏大荒謬而產生的疏離感,似乎被這意外的發現沖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具體、更深刻的凜然。
這地獄,或許規則冰冷殘酷,但其背后所代表的某種“秩序”,卻是真實不虛的。
他更加堅定了要找到那位鬼王的想法,不僅要弄清楚此地的狀況,或許…也能更深入地了解這套規則。
又聊了約莫小半個時辰,高見自覺已經了解的夠多了,便起身準備告辭。
他需要時間去消化這些驚人的信息,并思考下一步如何接觸那位六品鬼王。
夜叉鬼見高見要走,巨大的牛眼中明顯流露出不舍之意。它在這枯燥至極的刑罰之地待了不知多少歲月,終日面對的都是慘叫與絕望,今日難得有個能正常說話的“活物”陪它解悶,這一走,又不知要面對多久的死寂。
它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如同悶雷,帶著無盡的寂寥:“這就走了啊…唉,也是,你這活人身子,老待在這死氣彌漫的地方也不好。就是不知道下次再有人來陪吾等說說話,得是啥時候嘍…算起來,都兩萬多年沒跟其他地獄通過信兒,也沒見過外來活人了…”
它的話語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感慨,仿佛在說一件很久遠卻又不甚要緊的事情。
然而,聽在高見耳中,卻不啻于一道平地驚雷!
“兩萬年?!!”高見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之前聽對方說“好多年”,只以為是幾百年甚至上千年,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好久”竟然是以“萬年”為單位,而且還是兩萬多年!
神朝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才多久?滄州之地有人煙繁衍至今又才多久?兩萬多年!這簡直是一個無法想象的漫長跨度!
看到高見如此劇烈的反應,夜叉鬼反而愣了一下:“兩萬年而已啦,你看,我馬上就要七品了,到了七品,可就長生了!”
它的語氣甚至帶著點“很快就要熬出頭”的小自豪。
“兩萬年…還不算長生?”高見感覺自己的認知有些崩潰,能活過千年已是了不得的老怪物,萬歲更是如同神話傳說!
“兩萬年就長生?那也太沒數了!”夜叉鬼聞言,牛眼一瞪,仿佛聽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修行本身就會不斷增加壽元,這是基本常識啊!區區幾萬年光陰,在真正的大能者眼中,不過彈指一揮,甚至不夠他們打個盹兒的,你可知俺們這地獄,自開辟以來,存在了多久?”
高見茫然地搖頭。他如何能知道?
夜叉鬼似乎又來了談興,它挺了挺龐大的身軀,語氣變得有些悠遠,仿佛在講述某個古老的傳說:“那你可知…磐石劫?芥子劫?”
“那是什么?”高見從未聽過這些名詞。
“所謂磐石劫,”它伸出巨大的手指,仿佛在虛空中比劃,“是說在那天界之中,有一座方圓四十里的巨大石山,堅硬無比。有一位壽命極長的天人,每隔一百年,才會來到這石山一次,用他身上最細軟的仙衣,輕輕拂拭這大石一次。”
它頓了頓,讓高見消化一下這個畫面,才繼續道:“就這般,每百年拂拭一次,周而復始,直到這座四十里方圓的巨大石山被徹底拂拭成粉末,消磨殆盡,如此石盡,而劫未盡。”
高見聽得屏住了呼吸。
夜叉鬼又伸出另一根手指:“還有那芥子劫!是說有一座方圓四十里的巨大城池,里面堆滿了芥子。同樣有一位長壽天人,每隔一百年,才來這城池一次,每次只取走…一粒芥子。”
“如此,百年一粒,直到這座四十里大城內的所有芥子都被取盡,這一劫…同樣未盡!”
它看著高見的表情,最后總結道:“而吾等所說的長生者,其中不乏能活過千劫、萬劫乃至更久的存在!而他們看似活的長久,但在那八熱地獄之中,這般存在多如牛毛,千劫萬劫,在地獄里什么都不算,這地獄啊,足有無量俱胝那庾多大劫!你先選,與這等時間相比…”
夜叉鬼攤了攤巨大的手掌,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淡,:“區區幾萬年光陰,又算得了什么呢?”
高見站在原地,久久無言。
百歲一來,拂拭一次,直至四十里石山成灰,一劫未盡。
百歲一來,取一芥子,直至四十里城池空盡,一劫未盡。
而長生者,歷千劫萬劫…
地獄本身,更是有無量俱胝那庾多大劫。
原本覺得沉重無比的兩萬多年歲月,在這等宏大到令人絕望的時間尺度面前,瞬間變得輕飄飄的,甚至…有些微不足道了。
他深吸了一口地獄那充滿死寂與痛苦氣息的空氣,看了一眼左岸。
剛剛夜叉鬼說了,左岸要受刑…一劫?
歪日!
“多謝…老哥告知。”高見拱手。
夜叉鬼擺了擺大手:“沒啥,閑聊罷了。”
高見點了點頭,最后看了一眼那仍在永恒煎烤著的左岸,轉身離開了這片刑罰之地,朝著鐵城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