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高見發現,這里的鬼怪并不會追逐他,也不會和他大小聲,反而是可以交流,甚至是參觀他們的刑罰!
高見繼續往前,
見數十人坐在燒得通紅的鐵床之上,皮肉焦臭。他們身具桎梏,沉重的鐐銬鎖住手腳脖頸,更有某種巨大的石頭所打造的枷鎖死死壓在他們身上,那石頭似乎異常沉重,壓得他們骨骼碎裂,魂體扭曲。
高見這次輕車熟路了,直接上前走去,問道:“敢問這里又是什么事情?”
正在行刑的一個夜叉抬起頭,它似乎地位較高,看著高見,竟咧嘴露出笑容,說道:“此乃濫殺無辜、戕害生靈者。我們令毒虺噬其肉,饑鷹啄其髓,使其骨肉糜爛至盡,痛苦不堪。而后復以神水灑之,業風吹之,令其仍復本形,再次承受這般痛苦。此輩罪業深重,雖歷億萬劫,循環往復,永遠不得超生。”
說完這殘酷的刑罰,那夜叉似乎對高見產生了興趣,它上下打量著高見,巨大的鼻孔嗅了嗅,眼中閃過一絲疑惑,甕聲甕氣地好奇問道:“怪了!爾身有佛光,想來有大神通或大功德庇佑,非是罪魂…爾來這地獄,干什么?”
“我身上有佛光?”高見聞言,下意識地指了指自己,眉頭訝異地挑起。他低頭看了看自身,氣血奔流,肌體瑩潤,但怎么看都是個正常修行者的模樣,哪有什么佛光普照、梵音環繞的異象?
“有。”那正在行刑的夜叉語氣篤定,巨大的手掌隨意地給鐵床上慘叫的罪人翻了個面,煎至兩面金黃:“雖然很淡,被你這身旺盛氣血遮掩了大半,但那股子自以為是,要拯救世人的宏愿的味兒,錯不了,在這地獄待久了,別的不行,吾等對這類氣息最是敏感。”
高見心中微動。他自己看不見,不代表沒有。回想自身經歷,確實與佛門、天人有著不解之緣。
昔日曾被天人“非想”以神通勾連鬼子母神,借其力量強化過神魂根基,在滄州覆滅左家那一役,也親眼見證過真正的佛光顯圣,更是在神都陽京的佛塔深處,親身感受過欲界與天人之敵那截然對立又同樣恐怖的力量。
甚至他自身武道神意的構建,為了平衡體內危險的欲界力量,也借鑒融入了佛光那鎮壓邪祟、澄清寰宇的意蘊。
要說他身上有佛光庇佑,或者殘留著佛門大神通的印記,他是真信的。只是這“佛光”并非肉眼可見的光芒,更像是一種深入靈魂本質的烙印或傾向。
于是,高見不再糾結于此,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我明白了。”他順勢問道:“敢問大哥,此地究竟是什么地獄?我乃活人之身,為何會墜入此地?”
那夜叉聞言,粗壯的眉頭皺了起來,露出幾分詫異:“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往下跳?是你家里長輩沒跟你說清楚,就丟你下來歷練的?”
高見心思電轉,覺得這“歷練”之說似乎是個不錯的借口,便于融入此地而不引起過多懷疑,便含糊應道:“算…是吧。”他繼續試探:“我從黃泉之中跳下,便直接來到了這里。看你們的樣子,似乎并不驚奇,莫非經常有人像我這般下來?”
“嘿!”夜叉咧開大嘴,露出一個堪稱恐怖的笑容,隨手又給另一個罪人身上撒了把“料”,引得對方慘叫更甚,“這里是近邊地獄,算是地獄的邊緣地帶,這地方,痛苦是真痛苦,但規矩也相對‘寬松’些,死了也沒啥,魂兒直接飄到奈何橋邊等著就是了。對于上面那些有本事的大人物來說,從那兒起死回生,把自家子弟的魂兒撈回去,難度低得很!所以啊,吾等們也習慣了,隔三差五就有你們這種‘少爺’、‘小姐’被丟下來‘體驗生活’,磨礪心志啥的。”
“少爺小姐…”高見聽到這稱呼,不由得愣了一下,隨即苦笑搖頭,“恐怕我算不上什么少爺小姐。”
夜叉卻是不以為然,一邊熟練地給罪人“翻面”,一邊甕聲甕氣地道:“那也是你看來!能在茫茫輪回之中精準伸手,把人撈回去的,起碼也得是五品往上的大能!你們在自己的天地里,或許有什么更厲害的祖宗,但擱這無窮諸天來說,能混到五品,那也已經是能縱橫一方寰宇的大人物啦!知足吧小子,起碼你們天生就比吾等們這些地獄里的苦哈哈強,你們這幫人,死都死不掉,死了也有人撈,嘖嘖。”
話語間,夜叉似乎動用了一絲法力,給那鐵床又加了幾分火候,讓上面的罪人慘叫得更加“均勻透徹”。
高見敏銳地感知到對方那一閃而逝的法力波動,瞳孔驟然一縮!
這氣息…磅礴、浩瀚、帶著地獄特有的陰寒與酷烈,但其本質層次之高,遠超他的想象!
這看似憊懶頹廢的夜叉,其修為境界,赫然是——十一境!
高見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十一境!這是什么概念?在神朝,這已是能開宗立派、鎮壓一州乃至數州的頂尖巨擘!靖江君那般強橫的真龍,也不過是九境巔峰!即將突破十境。
而眼前這個看起來像是在混日子的夜叉,竟然是個十一境的超級猛男?而且還就這么隨隨便便地在這里執行最底層的刑罰工作?
更讓他震驚的是,對方口中那輕描淡寫的“五品”、“八品”。
等等…五品?八品?
高見猛然想起,昔日東海龍宮,龍王和靖江君交談時,也曾提到過“八品”之類的詞匯!當時他就心存疑惑,只是無處探尋。
他壓下心中的驚駭,故作平靜地繼續問道:“大哥,那…以你的眼光看,我如今算是幾品?”
那夜叉百忙之中瞟了他一眼,隨口道:“咱倆不都一樣嗎?都是八品唄。不過吾等在這近邊地獄苦熬了這么多年,靠著這點微末差事積累功德,總算快要摸到七品的邊兒了!等吾等正式晉升七品,就能脫離這苦役,去當個有正經編制的鬼差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當一只小鬼,整天看人臉色,干這煎炸烹煮的臟活累活。”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長年累月積攢下的疲憊和一絲對未來的渺茫希望,坦誠得近乎麻木。
但這話聽在高見耳中,卻不啻于一道道驚雷!
七境武夫的他,和十一境鬼道的夜叉,在這套“品級”體系里,竟然被劃為同一等——都是八品!
這完全顛覆了高見的認知!
在神朝,七境和十一境之間的差距,簡直是云泥之別,中間隔著無法逾越的天塹!可在這里,這套詭異的“品級”體系,似乎完全無視了個人修為境界的差距,而是以另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標準在衡量!
而且,這夜叉竟自稱“小鬼”?十一境的小鬼?
那真正的鬼差、鬼將,又該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他口中那能“縱橫寰宇”的“五品”大能,又該強大到何種地步?
高見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信息量太大,一時難以消化。
他還注意到夜叉的另一句話:“…不過最近好多了,最近這些年都沒人來了,你是好多年來的唯一一個。”
沒人來了?為什么?
高見決定暫時放下那些燒腦的品級問題,先從更實際的信息入手。他看了看四周永恒不變的暗紅色調,開口問道:“那個…老哥,你們在這地獄…會下班嗎?”
夜叉愣了一下,似乎覺得這問題有點新鮮,撓了撓粗硬的頭發:“快了,按地上的時辰算,大概還有一個時辰就換班。怎么?”
“想請你喝點酒,順便…多聊聊這里的情況。”高見試圖拉近關系。
“喝酒?”擺了擺巨大的手掌,“飲酒可是破戒的,大可不必,我可不想自己的七品之路斷掉,不過聊聊倒是可以,不用等換班,現在就行!吾等在這鬼地方真是無聊透頂,都快忘了怎么跟活人說話了。你是不知道,這里是真的好多年沒人來過了,能有個說話的,挺好,挺好!”
他顯得頗為熱情,甚至暫時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那些罪人的慘叫聲似乎都因此低落了一些。
高見見狀,也不再客套,直接問道:“那我就不客氣了。老哥,你剛才說這里是近邊地獄,這‘近邊’到底是什么意思?和真正的地獄又有什么區別?”
夜叉似乎很樂意有人聽他說話,立刻解釋道:“近邊嘛,顧名思義,就是靠近核心地獄旁邊的意思,咱們旁邊是八熱地獄,那八個熱地獄才是真正的苦楚之地,吾等們這兒只能算門口溜達的地方。每個熱地獄呢,外面都有四面墻、四個門,墻外還有鐵城圍繞,鐵城上面又各自有四個門。這一圈算下來,一個熱地獄就能帶出來十六個近邊地獄。八個熱地獄,八乘十六,你算算,一共就得有一百二十八個近邊地獄!”
“然后還有八寒地獄,孤獨地獄,游增地獄,利刃原地獄等等,單個存在的地獄,都有有八萬四千多個,每個都有近邊地獄,所以咱們這種小地方可有幾百萬,上千萬個,地獄之廣大難以想象,而我們就是其中一個!”
他說得頗為詳細,甚至帶著點炫耀自己“專業知識”的意味。
但緊接著,他語氣又低沉下去,帶著幾分困惑和失落:“不過…吾等們這個近邊地獄,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可能是因為太偏了吧?已經好久好久…沒見過其他地獄的影子了,之前只有一個利刃原地獄路過,但也很快消失了。”
高見默默地聽著夜叉鬼的話語,每一個字都聽懂了,但組合在一起,所描繪出的那幅關于地獄結構、品級劃分、以及那動輒一百二十八個近邊地獄的宏大而冰冷的圖景,卻讓他心中只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
荒謬。
真的,荒謬絕倫。
他本以為神朝足夠光怪陸離,足夠令人窒息。但此刻從這夜叉鬼口中平淡道出的“常識”,卻是一種更令人無力的荒謬。
這種荒謬感并非源于恐懼,而是源于一種無力感。自己拼盡全力,乃至搏殺至今所達到的七境修為,在這套詭異的“品級”體系下,竟然只和眼前這個十一境的夜叉同列“八品”?而那能隨意從輪回中撈人、被視為“縱橫寰宇”的“五品”大能,又該是何等存在?
在這等超越想象的宏大面前,個人的努力、掙扎、甚至世界的興衰,似乎都變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他一時之間,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評價,甚至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表達內心的震蕩。
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和一句干澀的回應:“我…姑且知道了。”
他看著眼前這位因為常年無聊而顯得格外“健談”的十一境夜叉鬼,忽然覺得對方那頹廢麻木的態度,或許才是面對這種荒謬現實最正常的反應。
“那老哥,”高見甩開那些紛亂思緒,決定先把握當下,“我就在這兒陪你說會話吧,看你也挺無聊的。剛才都是你說,現在換我說點上面的事情給你解悶?”
“行啊!那可太好了!”夜叉鬼聞言,巨大的牛眼中頓時冒出光來,蒲扇般的大手興奮地一拍大腿,“吾等在這除了煎人就是烤人,幾百年沒聽過新鮮事了!快說快說!”
于是,高見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始講述神朝的一些事情。從滄州的世家爭斗、漕運變遷,講到涼州的邊患與自己的經歷,再到神都的見聞、太學的風貌,甚至是一些民間趣聞。他刻意略去了許多,只當是講故事。
夜叉鬼聽得津津有味,巨大的腦袋時不時點一下,聽到某些事跡的時候,便會忍不住插嘴,用他那地獄公務員的專業口吻點評道:
“這種人得下拔舌地獄,”
“嘖嘖,這得去鐵床地獄先煎上幾個輪回,再去阿鼻獄嘗嘗啊。”
“哦?還有個癡情種子?可惜用錯了方法…唉,情之一字,最是傷人亦自傷,怕是難逃枉死城一番磋磨了。”
他的點評讓高見聽著頗覺新奇,仿佛世間一切,在地獄都早已備好了對應的套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