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青蓮上火焰的不斷燃燒,李追遠不復先前的平靜與從容,臉上逐漸浮現出痛苦的神情。
普渡真君:“給了你機會緣法,可你自己卻不懂得珍惜,身具大因果者,易成就大道果,卻也易遭橫劫而夭。”
李追遠身形一陣搖晃,眼眸里出現了迷茫與混淆,但似乎存在著某種慣性,少年的聲音依舊堅定,帶著與先前無二的嘲諷語氣:
“先前我只是不想用我的命,去賭你的慈悲為懷;現在你再與我說這些,不覺得很可笑么?”
普渡真君雙手合什,青蓮之火再盛。
李追遠發出一聲悶哼,跪倒在地,左手死死捂著自己的臉,胸口一陣起伏。
這是幻境,但普渡真君的幻境足以以假亂真,一切顯化都是與真實無二的投影。
李追遠:“你自己尚且需要將這里的一切痕跡掩埋,以遮蔽祂對你的感知,又怎么可能放任我活著離開?”
普渡真君念動佛號:“阿彌陀佛。”
青蓮綻放,每一瓣上都雕刻著復雜的佛紋,蘊藏至理。
李追遠雙手撐著地面,身體不斷抽搐,一縷縷黑氣從他身上溢出,身體也漸漸出現了重影,像是有某個東西,將要從他身上分離。
只是,少年雖然表現得無比痛苦,可他依舊執拗地繼續言語出聲:
“你對這一流程如此熟練,是不是以前也遭遇過一樣的事?”
普渡真君閉上眼,口念經文。
青蓮瓣朵先是脫離本體,隨即又環繞著本體旋轉,火光四溢。
“啊……”
李追遠發出哀嚎,雙手死死抓著地面堅硬的黑色石頭,身體劇烈抖動搖晃,另一道與他幾乎一模一樣的身形,正試圖從他身上脫離出去。
只是,任憑這身影如何努力,卻始終無法掙脫開去,總是差那么一步。
普渡真君睜開眼,開口道:“大毅力者。”
大毅力者,可過七情六欲,可受世間劫難,可內心通透無暇。
別人一生所求的終點,就是他的起點,更易得世間真萃。
普渡真君:“若非汝執念深重,本座倒可收你為世間行走,就算無法真入佛門,卻亦可宣揚佛法。”
李追遠猛地抬起頭,他臉上冷汗淋漓,面容上的扭曲與掙扎,真實細膩,毫無表演痕跡。
少年艱難地抬起手,指向那一朵散開的青蓮:
“你是怎么有臉說這種話的?
我剛剛問你,是否也遭遇過這一遭。
現在看來,這青蓮莫不是你的本體,你本就是那位至高無上以這種方式分割下的心魔?”
腳下的黑色大地開始顫抖,遠處的鬼哭狼嚎更加激烈,甚至能看見陰魂在天際飛舞。
這是普渡真君的幻境主場,其心境的改變,也對這里環境造成了直接影響。
李追遠:“這,就是你們佛門的斬舊我?”
臟事是我做的,但不是我分身做的,是我心魔在外胡作非為,我也在找我心魔,可我心魔在躲著我,只要我發現心魔的存在,那我必然會滅殺它。
這是我的劫,我在受這劫,過了此劫,我依舊是我,是褪去舊枷鎖后更好的我。
饒是李追遠,也不得不驚嘆于這種做法的高端玄妙,簡直是一魚不知多少吃。
而且,最有趣的是,眼前這位普渡真君與那位真正的菩薩,并非仇敵關系,祂們之間自有默契。
當真是將佛法修行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連自己的心魔都能渡化,為己所用。
普渡真君見少年雖是搖搖欲墜,卻始終保持著最后的堅挺,不由發出一聲嘆息,指尖向少年一點。
“咔嚓…”
一朵蓮瓣飛向少年,直入少年眉心。
原本在少年身上不斷搖晃的身影,瞬間變得凝實,開始向外掙脫。
很快,它走了出來,但剛走出來一半,卻被少年伸手狠狠攥住。
“你…給我回來!”
局面,變得更加糟糕,但新的僵持,又再次出現。
普渡真君:“陰陽循環,自然之理,不可強求,更切勿干預。”
真君再次朝著少年點去一指,又一蓮瓣飛出,沒入少年胸口。
分裂出的身影進一步分離,少年仍然攥著它,可這次,不再是單方面的桎梏,而是雙方勢均力敵的拉扯。
普渡真君微微皺眉,祂現在是真的有些后悔了。
尋常心志堅毅之輩,見青蓮則心魔起。
可這少年,不僅讓青蓮著火,更是被打入兩片蓮瓣,卻還未將心魔真正催生而出。
即使是大毅力者,也不該如此艱難才是。
早知其心性達到這種程度,真該換一種方式來對待他。
這樣的人,毀去,實在是太過可惜了。
只是,青蓮已燒,兩片蓮瓣已經投入,外面現實中的局面,也并非完全保險,依舊留有一線變數。
因此,在這處幻境中,自己必須得毀了這少年。
罷了,還是按照原本預想中的來吧,將這里徹底掩埋,以此地功德洗去身上業力,再秘行人間,重塑果位,最后再去尋本體,重歸于一身。
普渡真君再次一指,又一片蓮瓣飛出,沒入少年體內。
被分離出去的它隨之大振,不僅結束了與少年的僵持,更是將少年壓在了身下,形成了控制。
心魔已起,心魔更是成勢。
普渡真君很滿意。
只是,這份滿意并未持續太久,因為雖心魔占據了優勢,可卻未能達到心魔反噬的結果,反而又形成了一種占據優勢下的僵持。
青蓮本有十二蓮瓣,其誕生時起,就被故意折去其一,取缺而存。
后又因各種意外蹉跎,折去三片避災躲禍,剩八片。
今日,三片已入這少年心中,自己手里只余五片。
再賜予一片,心魔必將完成反噬,可這也就意味著自己手里將只剩下四片。
隱隱的,真君心里開始出現些許不安。
祂這種特殊的存在,對內心的警兆更為敏感,可對方身為走江之人,天機被遮蔽,無法推演,就只能認為,是自己蓮瓣折去過多,導致的佛心不穩。
沒有辦法了,有時候催動你繼續加注的,不是當下現實條件,而是你無法接受的沉沒成本。
真君再點去一指,第四片蓮瓣飛出,沒入少年體內。
下一刻,少年被徹底壓在地上。
接下來,就該是來自心魔的反噬融合。
它也正式開始了。
只是這融合,卻沒有順著真君的想法開展,而是那道被自己催生與滋養的心魔,竟主動的融化,完全沒入了少年體內。
躺在地上的李追遠拍了拍手,站起身,臉上不見絲毫痛苦。
少年抬頭,看著天上還剩下四片蓮瓣的青蓮,目露惋惜。
如果可以,他當然希望能將余下四片蓮瓣一同騙過來,但不能把對方當做傻子,在先前自己的預估里,四片,已經是對方的極限,畢竟人家手里本就只有八片,自己都拿去一半了。
普渡真君:“你…”
剎那間,黑色大地開始龜裂,遠處傳來浪濤之聲,像是有哪條河向兩側溢出,席卷而下。
普渡真君抬頭看了看空中四瓣青蓮,又看了看前方少年,發出疑問:
“為何?”
李追遠回答道:“因為我,本就是心魔。”
雖然少年很擅長演戲,可先前的痛苦,真并不全是演的。
對方要以青蓮來壯大自己心魔,可自己就是心魔,剛剛的他,等于在不停張口吞咽著對方主動送到嘴邊的補品。
這補品一下子吃多了,也是脹得難受,消化艱難,好在,最終還是克服了。
現在,李追遠感到自己的意識格外凝實,頭腦也格外清晰,具體效果如何,還得事后抽時間來做一番細致檢驗對比。
但目前至少可以確定的是,以后的自己,不再會像過去那般稍稍用腦過度,就開始流鼻血。
普渡真君雙手抬起,陰森地獄場景消失,轉而又回歸于先前的鄉村田園。
“你怎么可能會是心魔?”
心魔反噬本體后,能在內心深處留下這片柔軟美好?
而且,身為心魔,竟能將內心清理得干干凈凈,不留破綻痕跡?
李追遠:“在大部分人眼里,也不會料到,你怎么可能會是那位。”
普渡真君雙手再度合什:“佛法無邊,蓮花歸位。”
少年身上浮現出四道蓮瓣印記,像是即將要脫離身體,一同先前汲取的,好似也要重新被抽取出來。
“已經吃下去的東西,又怎么可能再吐出來?”
李追遠舉起手,上方業火猛地竄起,將天上燒穿,然后如流星般墜落,將這里的一切炙烤得出現扭曲。
少年不打算在這幻境里繼續與真君玩角力游戲,只需要把這幻境破掉,那么這場交易就算結束,彼此錢貨兩清。
“轟!”
一聲巨響傳出,幻境崩塌。
二人同時醒來,只是白光依舊將二人包裹,讓外界無法感知這里,這里也無法感知外界。
少年目光炯炯,不僅毫無疲態,反而精神更加精進。
這種感覺,大大超出了飽眠后的蘇醒,因為存放精神的池子,不僅被拓寬變大,還被貼心注滿了池水。
這還是李追遠第一次,面對危機時,還能把自己越打越精神的。
反觀普渡真君,仍然保持著原先姿勢,雙手持卷,念誦著孫柏深的罪狀。
只是,真君的雙眸眼角處,有鮮血開始流出。
一番交手下來,沒有單方面碾壓,也沒兩敗俱傷,而是此消彼長。
普渡真君:“這是我的劫。”
李追遠:“眼瞎就眼瞎,別給自己找借口。”
少年手中的業火,還在不斷灼燒著四周的白光,但白光仿佛無窮無盡,李追遠燒多少,真君就補多少。
即使脫離了幻境,可少年依舊無法脫離這位真君,仍然被祂牽制著。
唯一的變化是,白光在這里消耗后,殿內原本被抬高的亮度,又變暗了不少,開始復歸先前黑白色調灰蒙蒙的感覺。
普渡真君:“渡劫之后,我依舊是我,而你,將成為劫數下的飛灰。”
李追遠故意閉上眼,再睜開時,雙眸中都有蓮瓣流轉。
當初李追遠還小的時候,密宗高僧就說男孩與佛有緣,若是此時的少年再被那密宗高僧看一眼,怕是對方會當場驚呼這是靈童轉世。
李追遠這是故意表現給普渡真君看的,反正現在其它事也做不了,不如逗逗祂。
換做以前,李追遠沒這種興趣,也不懂得這種快樂,現在,他有了。
畢竟,心魔暴漲了嘛。
李追遠甚至已經想好了,等回去后坐在二樓露臺的藤椅上,該如何以更生動的語言,來向阿璃講述剛剛發生的這一段趣事。
普渡真君:“魔根深種者,得佛物必遭反噬。”
李追遠:“你我都是心魔,你在裝什么清高?”
普渡真君:“日后功德圓滿,我將回歸于‘我’。”
李追遠:“那你可真沒出息,我當心魔后,只想著以后怎么把本體給徹底抹除。”
本體的存在,就是自己體內深埋的一顆雷,“他”會伴隨著自己的成長也跟著愈發強大,這一點,魏正道已提前給自己打過樣。
不過,這次之后,自己心魔提升幅度很大,至少在接下來挺長一段時間里,將形成對本體的優勢壓制,這樣也方便回去后,喂“他”吃情緒垃圾。
總之,不想當本體的心魔不是好心魔。
深入接觸后,這位真君大人在自己眼里的格調,正一路走低。
然而,那位地藏王菩薩,在少年心底的威懾感,反而在逐漸增強。
能把“廢物利用”到如此程度的存在,怎能不讓人感到心驚?
不管這里最終結局如何,菩薩都早已穩賺不虧。
新的官將首體系已經被祂建立起來,功德源源不斷匯聚于身。
自己在這里解決了普渡真君,那菩薩心魔被除,更上一層樓;自己被普渡真君所殺,日后普渡真君再修行而歸,主動融合,菩薩依舊能在樓上看風景。
或許,當初在這里布局時,菩薩早就推算到了今日這一步。
因此,相較于眼前的局面,以后自己該如何與菩薩“接觸”,反而成了更棘手的難題。
普渡真君:“你早已明晰我的身份,卻還未曾喊我一聲法號,你心里終究還是害怕的。”
李追遠:“你放心,我很快就會喊出來的。”
普渡真君:“祂,可是會聽得見的。”
李追遠:“嗯,我還真害怕祂聽不見。”
“你沒這個機會了,因為,你的人,攔不住猴頭。”
“不見得,難道你以為,就你有幫手?”
“砰!砰!砰!”
徹底認真起來的猴子,比先前更加可怕。
三連重棍之下,潤生雖然還是挺住了,可在猴子抽棍離開后,潤生自己就跪倒在了地上,右手死死掐住自己胸口。
氣門全開本就是對身體極限的壓榨,若是正常宣泄釋放出來那倒還好,可但在這種情形下,還反被壓制打擊,心臟的承受能力,已經到了極限。
現在,心臟每一次跳動聲里,都會帶著一種類似風箱破損的雜音。
山大爺家灶臺邊的風箱,縫縫補補了很多次,潤生每次回去使用時都得小心翼翼的,現在他的心臟也是如此,即將要散架。
潤生力挺過去后,譚文彬順勢進入戰場,想要給潤生再爭取一點喘息時機。
猴子對這種善于偷襲的小伎倆表現得極為不屑,只見猴子先是一聲嘶吼,破開了譚文彬與倆干兒子一同營造布置出的迷瘴,然后順勢一棍子砸下。
“砰!”
迷瘴的作用,還是起到些的,這棍子沒能砸中譚文彬,而是恰好砸在了他身前…身前的一堆瓶瓶罐罐上。
陰萌的皮鞭已圈住譚文彬的腰部,將其奮力一拉。
幾乎是千鈞一發之際,將譚文彬拉出了毒霧爆炸的區域。
早一點,猴子不上鉤;晚一點,譚文彬就得死在自己同伴手里。
陰萌舒了口氣,沒了小遠哥的及時提醒,靠她自己來掌握時機,壓力是真的大,好在這次,她掐得很準時。
譚文彬落地后,眼耳口鼻處全是鮮血溢出,肩上倆孩子也變得萎靡不振。
想要迷惑住那猴子,真不是一件容易簡單的事,人家只是正常發揮,自己這里則需要從一開始就全力以赴。
好在,這場偷襲,成功了。
譚文彬沒辦法像小遠哥那樣,步步為營、精密計算,他只能靠自己的小聰明再加上巨大風險,去搏出一個機會。
毒霧中,猴子的身體開始融化。
陰萌面露驚喜:“成了?”
譚文彬嘆了口氣:“它沒棍子。”
待得毒霧漸漸散去后,一只殘破的血猴“吧嗒”一聲,徹底灘在了地上。
但在后方,也是毒霧未能包裹的區域,拿著棍子的猴子,依舊好好地站在那里。
譚文彬心里有些不甘,猴子應該是沒能及時識破,但猴子的速度和反應,讓它及時做出了應對。
要是小遠哥在指揮,應該先以鋪墊壓縮猴子的反應時間,就算最后沒能靠毒罐子殺死猴子,也能讓猴子受個創。
果然,越是碰到實力強勁的對手,小聰明…就越是沒效果。
譚文彬扭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潤生,見潤生還是抓著胸口,面色慘白,嘴唇發青,他清楚,潤生應該是指望不上了。
“孩兒們,打起精神來,咱爺仨,再拼一把!”
倆幾乎困得在磕頭的怨嬰,用力抬起頭,將所剩不多的鬼氣怨念,再一次注入譚文彬的體內。
原本攙扶著譚文彬的陰萌,發出“嘶”的一聲,收回手,先前與譚文彬接觸的手腕處,竟已被凍傷。
那邊柱子下,林書友靠著雙腳腳掌不停摩擦著地面,以后背抵著柱子,終于重新站了起來。
雙锏握緊,向前踉蹌兩步后,身子搖晃之下,終于再次穩定住了身形,他抬起右手的锏,指向了陰萌方向。
猴子持棍再度進逼,如果說第一次是輕敵,那么第二次就是對方貨真價實地阻攔住了自己。
得虧其祂真君現依舊被封印,看不到殿內的一切,要是被祂們知道自己被群大一點的螻蟻擋住了兩回合,肯定會被嘲笑。
棍子在地上拖行,猴子的速度越來越快。
譚文彬主動沖向猴子,再次凝聚出咒力,他曉得,猴子并不怕這個,但這已是現如今,他唯一能再次使用出來的術法了。
陰萌的皮鞭將林書友裹住,揚起一甩,林書友從側面砸向猴子。
兩锏在阿友手中交叉,想要借用這雙锏的特性,給這猴子增加點傷害,最起碼,得給彬哥多創造點機會。
在將林書友甩出去后,陰萌用手指撥開了一個銀色毒罐子的瓶塞,她打算將它喝掉,把自己當作最后一份毒。
她不曉得這是否能產生更好的效果,但…試試唄。
總好過站在原地,被猴子手里的棍子,一個一個砸爛腦袋。
其實,到這會兒了,真談不上什么團隊真情與視死如歸,主要是大家根本就沒空去想這些,完全是打紅了眼后,腦子里就一個想法:
拼死也得再咬下你一塊肉!
猴子嘴角露出不屑的笑容,放在過去,它就很享受獵物的垂死掙扎,現在,它依舊為此感到沉醉。
虛弱不堪且沒有其它辦法的邪祟,將獻上最后精神上的瘋狂,來為其提供餐后甜點。
猴子雙眸一凝,周身氣勢席卷,先是一聲嘶吼,再次將譚文彬釋出的咒力驅散,再左手舉起,向前虛抓。
林書友還沒來得及靠近猴子,就被隔空抓住,桎梏在了半空中。
正當猴子打算提起棍子,一個腦袋一個腦袋敲爛時,猴子的眼神里,忽然浮現出一抹不解。
潤生所跪伏的那一圈區域,一下子變得亮堂起來。
殿內原本的色調就是灰的,是由黑白二色調和而成,那塊區域忽然變亮,即意味著原本那塊區域的黑色,消失了。
也有可能…是被吸收了。
猴子顧不得去敲爛腦袋了,它馬上扭頭看向蓮花臺上坐著的孫柏深。
猴子眼里的怨毒,在此刻變得愈發濃郁:
“你怎么敢幫他不幫我。”
背叛者之所以肆無忌憚,是因為哪怕在背叛后,它都覺得自己是被偏愛的那個,故而敢沖在第一個,它并不感到害怕與畏縮,因為它有恃無恐。
路上,李追遠就嘲諷過猴子,說誰都能背叛“他”,唯獨猴子不能。
可偏偏,猴子的背叛卻最極端也最投入。
這世上,其實不乏這類人,誰對他們好,他們就容易蹬鼻子上臉。
魏正道曾提醒過孫柏深,不能把畜生當人養。
畜生理應更忠誠于主人,它也更適應這種存在方式,你把它當人養,那就得承受它像人一樣對你進行背叛。
“啊…”
潤生緩緩站起身,弓著腰,雙臂下垂搖擺。
十六道氣門集體吞吐,形成循環,只是這次吸入和吐出的,不再是單純的氣息,而是煞。
潤生的心臟,在剛剛已經驟停。
他抬起頭,雙眸被白色徹底覆蓋。
“滴答…滴答…滴答…”
煞氣的流轉,凝結出濃稠的水滴,順著潤生的身體不斷滴落在地。
“吼!”
潤生發出一聲不類人的咆哮,隨即手腳并用地奔向猴子,速度之快,超出剛才。
陰萌眼睛睜得大大的,她覺得現在的潤生好是陌生,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低下頭,看著已近在嘴邊的銀色毒罐,她馬上將其蓋上,只要還有同伴能有戰斗之力,那她就得做好調度輔助。
潤生如同野獸般沖到了猴子跟前,猴子身體一震,林書友和譚文彬全部被氣浪卷得倒飛出去。
陰萌快速甩出兩條皮鞭,將二人于空中接住。
而這時,潤生已經臨至猴子跟前,猴子一棍掃了過去,潤生身體一側,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躲了過去,隨后一拳頭砸向猴子的胸膛。
“砰!”
先前為了進殿,猴子身上的甲胄早已破碎脫落,此時這一拳,在它身上留下了一道不淺的痕印。
猴子再度將棍子收回,想要將潤生架開,但潤生猛地一竄,來到猴子身后。
猴子棍子一甩,抽向后方,潤生抬起手臂,將棍子夾住,雖然吃了這一棍,讓潤生肋骨處出現大面積凹陷,但潤生依舊將自己掛在棍子上沒有被猴子拉開距離。
“嘩啦…”
借著這一契機,潤生張開嘴,咬住了猴子脖頸。
猴子身上的黑毛將潤生刺得滿臉都是血,但潤生的牙齒,卻死死嵌入猴子的皮肉之中,開始奮力地撕咬。
一時間,真的無法分清楚,到底哪個是人哪個是獸。
猴子伸出手,將潤生從自己后背上摔了下來。
潤生被重重砸落在地,但他很快就又彈起,四肢爬行,圍繞著猴子快速轉圈。
猴子伸手觸摸著自己的后脖頸,它進來時,身上就帶著很重的傷,但剛剛,潤生將自己一大塊血肉從身上撕扯了下來。
猴子張開嘴,露出獠牙。
雙方全都化為獸態,撕扯到了一起。
漸漸的,潤生開始不支,他一次次被猴子抓住,砸出去,再抓住,再砸出去,最后,更是被一腳狠狠踹飛。
可已經身受重傷的潤生,依舊重新爬起,他的身體多處骨折,手腳關節多處外翻,但他好似沒有痛覺。
事實上,潤生根本就不知道現實里的自己到底在干嘛,他的腦海中出現的,是一段他早已忘記的畫面。
畫面中,他處于黑漆漆的一處區域,面對一個未知的存在,他不斷地沖上去撕咬,被摔,再上去撕咬,再被摔。
他只知道他餓了,很餓很餓,他不怕死,他怕餓。
譚文彬也不知道潤生這是怎么了,但無疑,潤生的這種“發瘋”,又為大家,更是為小遠哥爭取到了時間。
“怎么做到的,潤生這是怎么做到的?”
不可能有無緣無故的力量提升,肯定有原因。
這時,肩膀上的倆孩子忽然變得興奮起來,他們張開嘴,開始大口大口地吸收。
很快,譚文彬就察覺到自己肩膀上的壓力在變重,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無數冰渣,如同承受著酷刑。
他的大腦,也在這種快速下降的溫度下,變得暈乎乎的,漸漸失去清醒的思維。
倆孩子見狀,紛紛停下了快樂進餐的本能,扭頭,看向干爹的臉,他們倆生怕再吸下去,把干爹給凍死。
“不要停,繼續,不要停!”
笑話,這個時候能獲得額外力量補充,怎么可能停?
都是奔著要拼命去了,他也不可能惜命。
倆孩子猶豫了。
譚文彬生氣了:“聽話,吸!”
倆孩子繼續吸了起來。
譚文彬的體溫開始進一步降低。
肩膀上,兩片象征著封印的符片脫落,意味著這倆怨嬰將再也不受譚文彬壓制,父子三人,完全不設防。
最終,譚文彬的意識陷入了冰封,如同冬眠,連心跳都變得極為微弱。
譚文彬身體變得僵直,向后栽倒。
在后腦勺快要觸地前的一剎那,忽然止住,然后再次立起。
譚文彬的眼眸,化作紅色,一顆眼眸向左一顆眼眸向右,似是覺得不對,又馬上全都改變方向,全部擠向鼻子方向,形成了斗雞眼。
緊接著,眼眸快速轉動,等再次停下時,終于形成了正常人的平衡。
彎腰,俯身,前沖,譚文彬身上充斥著濃郁的鬼氣怨念,向猴子撲了過去。
這邊,猴子剛剛將潤生再次踹出,轉身就看見譚文彬沖了過來。
猴子一拳砸了過去,譚文彬避開繞行,張開嘴,咒力釋出。
猴子腦袋一震,緊接著立刻張嘴咆哮,將咒力驅散的同時,再次伸手,這次終于抓住了譚文彬。
可這時,潤生又爬上了猴子背后。
“吼!”
猴子徹底不管不顧了,不惜燃燒起自己的鮮血,在自己身上形成火焰。
然而,潤生完全無視了在自己身上燃燒的火焰,再次張開嘴,對著脖子后脖頸咬了下去。
這種打法,壓根就沒打算活著。
確切的說,面對如此強大的猴子,正是因為他們一開始就用的是必死的打法,才能將猴子拖了這么久。
但凡多一些心思多一些遲疑猶豫,這局面早就被猴子給破了。
猴子不得不伸出手,去夠背后的潤生。
而它另一只手攥著的譚文彬,也在承受著火焰炙烤,可那倆孩子非但沒哀嚎求饒,反而像是徹底激發出心底的兇厲一般,主動將自己雙手抱住猴子毛茸茸的手臂,將咒力混著干爹的鮮血一起,注入猴子體內。
猴子身上本就有傷,加之鮮血正在燃燒,咒力竟然真的被滲了進去,很快,那塊區域的手腕就開始變黑。
遠處,林書友的呼吸不斷加速,彬哥的倆孩子都拼上了,自己不能什么事都不干。
但讓他感到憤恨的是,當童子不下來時,他那正常人里很好的功夫,根本就沒資格參與這種層級的戰斗搏殺,連幫忙敲個邊鼓都很難做到。
阿友的腦海中,快速浮現出過去的一幅幅畫面。
有自幼跟隨師長跪拜陰神像的場景,有自己第一次點香感應的場景,有自己小小年紀就起乩成功請下童子被師長師兄們簇擁稱呼天才的場景。
原來,沒有陰神大人降臨,無法起乩…我,就是一個廢物!
忽然間,林書友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扭頭看向坐在蓮花臺上的孫柏深。
這里,是上一個時代的官將首廟。
如果當代的陰神大人自己現在請不下來,是否能夠請得上一代官將首?
能請誰呢?
罰惡真君已死,守門真君也死了,其余真君都是背叛者,那現在唯一能起乩的對象,就是坐在蓮花臺上的這位。
林書友搖晃著站起身,左手攤開,右手握拳,單腳一跺。
“小子林書友,恭請您上身…斬妖除魔!”
蓮花臺上的孫柏深,依舊閉著眼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林書友這里,也是毫無動靜。
失敗了,沒有效果。
林書友忽然想起,上一代的真君,是靠血脈為紐帶形成的乩童傳承。
自己沒有血脈,根本就無法請動這里的真君。
而且,眼前坐在蓮花臺上的那位,也不是真君大人,他可能根本就不具備降臨的能力。
“唉…”
剛燃起的希望,脆如薄紙,被現實一捅就破。
林書友扭頭,看了一眼那邊還在與猴子纏斗,且陷入完全逆風中的潤生和譚文彬。
緊接著,他又看向了被白光包裹的小遠哥方向。
不管今日最后的結果如何,是死在這里也好,小遠哥下一刻就能從白光里走出扭轉局面也罷,他真的不想再當這樣的官將首了。
忽然間,一道聲音,自林書友腦海中響起,是童子的聲音:
“唉,贏不了的,真的,你們不知道自己遇到的,到底是誰。”
林書友:“小遠哥知道么?”
童子沉默了一瞬,隨即回答道:“他…應該是知道的。”
童子認為李追遠知道的原因是,這次少年居然沒罵自己,他居然理解了自己!
設身處地,那少年肯定曉得自己這次為什么不敢下來。
林書友:“既然小遠哥都這么做了,那肯定是能贏的。”
童子:“贏不了的。”
林書友:“童子,你要是真如此篤定,你就不會出來與我對話了。”
童子:“我是察覺到,你想拋棄道統了。”
林書友:“嗯。”
童子:“身為官將首序列陰神,我不能當著祂的面降臨,守門真君那里我下來,已是極限,但是…”
林書友:“嗯?”
童子:“如果我不再是官將首序列的陰神,就可以了。”
林書友眼睛瞪大,他明白童子的意思了。
阿友:“為什么?”
童子:“你說對了,我不篤定。你們如果死在這里就算了,要是沒死還贏了…我無法接受這種落差。”
童子覺得就算自己這次不下來,少年以后還是能容得下自己的,反正留著自己繼續打雜干活嘛,又不是次次都能遇到那位無上存在,那少年理性得很,沒什么感情。
但童子能感應到林書友這個乩童的情緒,就像林書友能感應到祂一樣。
少年能容下自己,可這個乩童要是能活下來,是絕不會再向自己起乩了,一定會和自己徹底斷絕關系。
祂能感受到乩童剛剛內心的煎熬情緒,乩童寧愿戰死,也不想窩囊死,他絕不會允許自己以后再經歷這一遭,甚至不敢重新回顧。
與那少年的理性比起來,自己這乩童滿腦子都是感性!
一種深深的遺憾,在童子心底醞釀,祂有種預感,一旦放棄這次,祂將永久抱憾,且再無彌補回去的可能。
林書友:“童子,你終究還是放不下這輸贏么?”
童子:“你信么,我覺得,我是有些放不下你。”
林書友點點頭:“我信。”
童子:“那就,賭一把吧。”
林書友:“嗯,賭了!”
隨即,林書友面朝蓮花臺單膝跪了下來,目光堅定,誠聲道:
“小子林書友,請入菩薩門下,斬妖除魔,維護人間!”
蓮花臺上,孫柏深眉心深處,釋出一道金光,沒入了林書友的眉心。
林書友的氣息,開始漸漸發生變化,變得沉穩,變得威嚴。
白鶴童子的力量,也在此時悄悄注入,祂很清楚,這一次降臨后,祂將只能沉睡于這具身體,無法再行脫離,這是祂自己做出的選擇,祂將自己,擺上了賭桌。
林書友的雙眸,漸漸變為豎瞳。
一塊白色的印記,在林書友眉心浮現,先是旋轉閃爍,最后定型。
緊接著,一道威嚴的聲音,在這座大殿內響起:
“今日,冊封汝為——
白鶴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