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龍宮。
呂洞賓目光掃過殿內戒備的水族將領,神色淡然,朗聲道:
“請大王屏退左右,此事只宜密陳。”
洞庭龍王聞言,蒼老面龐之上,陰晴變幻,龍目之中,憂懼與驚疑交織難掩。
畢竟,眼前這位,乃是實力非凡、有著赫赫兇名流傳于世的純陽劍仙呂洞賓。
與這般人物獨處一室,縱是身為一方水域之主的洞庭龍王,亦不由心生忌憚,如芒在背。
“這…龜丞相…”
洞庭龍王略作躊躇,眉峰緊蹙,目光緩緩移向侍立身旁、龜甲泛著幽冷清輝之龜丞相,微微使了個眼色。
隨后,洞庭龍王大袖一揮,龍威自顯,沉聲喝道:
“爾等,暫且退下,無本王詔令,不得擅自入內!”
言罷,洞庭龍王又轉向龜丞相,目光如炬,凜然道:
“丞相,汝與蝦將軍、蟹將軍于殿外靜候本王旨意。”
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若殿內稍有異動,速來發兵助我。
隨后。
“純陽真人…”
洞庭龍王話鋒一轉,轉向呂洞賓,聲雖緩和,卻仍帶一絲難以掩飾之戒備。
他抬手引向后殿幽深之處,道:
“請隨本王移步后殿靜室說話。”
“好。”
呂洞賓青衫微動,頷首應允,隨龍王步入龍宮深處。
穿廊過殿,水波流轉間,水晶宮闕的華光漸暗,最終來到一處更為幽靜偏僻的偏殿。
殿內陳設古樸,僅有玉案、蒲團,及一面巨大之、以千年蜃殼磨制之屏風隔斷內外。
洞庭龍王于主位蒲團落座,示意呂洞賓也坐下,眼神凝重:
“此地清靜,再無六耳。”
“純陽真人有話,不妨直言。”
呂洞賓并未立刻落座,他那雙閱盡紅塵之眼眸,銳利如電,似隨意般掃過那精美絕倫之屏風之后。
以他純陽元神之敏銳,剎那間便捕捉到屏風后潛藏之兩道隱晦氣息!
其中一道深沉內斂,氣息幾近于無,若非他道行精深,幾乎被瞞過。
另一道雖稍弱,卻也帶著龍族特有之水澤之氣。
想來必是洞庭龍王心腹護衛,暗中布置以防不測。
洞庭龍王這是怕他暴起發難嗎?
不過。
既然能被洞庭龍王安排著防備自己,想必皆是洞庭龍王之親信。
呂洞賓心中了然,嘴角微揚,掠過一絲了然笑意。
他轉身坦然面對洞庭龍王,聲音清朗,直入主題:
“貧道閑游至中原濟水河畔,偶見大王之愛女瓊芷公主,竟在荒郊野外牧羊!”
“風霜撲面,雨露侵衣,瓊芷公主形容憔悴,玉容失色,那凄楚之狀…實令人不忍卒睹!”
“這…”
洞庭龍君聞言,龍須無風自動,面露不信之色。
呂洞賓神色凝重,續而言道:
“貧道趨前探問其故,公主悲從中來,泣訴道:夫婿偏愛陽剛,厭棄陰柔,顛倒倫常,視她如無物,百般嫌憎!”
“其公公婆婆亦無憐愛之心,致令她流落至此…”
“公主言至傷心處,淚如雨下,肝腸寸斷!”
“貧道聞之,深為痛惜。”
“公主遂將這血淚之信托付于我。貧道既已應承,今日特為此事而來。”
言罷,呂洞賓袍袖輕拂,鄭重地將那份血跡斑斑、透著無盡冤屈的羊皮書取出,遞向洞庭龍王。
洞庭龍王伸出的手微微顫抖,接過那猶帶女兒氣息與淚痕的血書。
目光甫落于字跡之上,那字字泣血、行行控訴的悲慘遭遇,便如驚雷般轟入腦海!
自家女兒之筆跡,他自然熟稔于心。
自家女兒之精血,他亦能真切感知。
“這…”
“這…我的女兒…”
洞庭龍王見此血書,想象到女兒的遭遇,如遭重擊,臉色剎那間慘白如紙,捧著血書之雙手劇烈顫抖起來。
他猛地以寬大之龍袍袖口掩住面龐,堂堂水府至尊,竟發出壓抑不住之、野獸般之嗚咽:
“嗚嗚嗚…嗚…瓊芷我兒!痛煞父王!”
“是本王的錯!是本王的錯啊!”
洞庭龍王聲音嘶啞,充滿了無盡的自責與悔恨:
“是本王有眼無珠,當初聽信讒言,擇婿不慎,貪圖涇河龍王之權勢。”
“致使閨中弱質,遠嫁異鄉,身陷囹圄,受此非人之苦,而本王竟懵然不知!”
“本王…本王枉為人父啊!”
淚水透過龍袍,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呂洞賓待洞庭龍王悲聲稍斂,沉聲而問道:
“大王既知公主蒙難,不知作何打算?”
“嗚…”
洞庭龍王聞此問,袖口之下,臉龐驟然僵滯,那沉重嗚咽之聲,戛然而止。
殿內一時陷入死寂,靜得可聞落針之聲。
洞庭龍王那原本因憤怒和悲傷而挺直的脊梁,仿佛被無形的巨山壓彎,緩緩佝僂下去。
臉上之悲戚,瞬間被深深的無奈所取代。
他目光閃爍,不敢直視呂洞賓銳利之眼神,只是垂首望著地面,沉默,長久之沉默。
畢竟…那是涇河龍王啊!
如今的涇河龍王,是八河總都管,天庭敕封之司雨大龍神,位高權重,手握中原帝都長安之八河水脈,更兼在天庭水部根基深厚,盤根錯節。
“現任”的四瀆龍神(黃河龍王、長江龍王、淮河龍王、濟水龍王)為其子。
西海龍王是他的大舅子。
他這洞庭之君,不過一方湖龍王,如何敢輕易得罪涇河龍王?
又如何敢與四瀆龍神、西海龍王為敵?
此等勢力,豈是他能抗衡?
又如何能得罪得起?
這沉默的份量,重若千鈞。
就在這時。
“嗚嗚嗚…我那苦命的孩兒啊!”
一聲凄厲悲愴之哭喊,陡然打破這死寂沉悶之氛圍!
只見一道身影如疾風驟雨般自屏風后搶出,竟是位身著華貴龍紋宮裝、云鬢微亂的中年美婦。
她神色倉皇失措,腳步踉蹌卻疾速上前,一把奪過洞庭龍君手中緊攥之血書,鳳目含淚,盈盈欲滴,急急展卷觀瞧。
甫一看清血書內容,中年美婦頓覺五雷轟頂,悲痛欲絕之情如決堤之洪,淚如泉涌,聲嘶力竭地哭喊道:
“瓊芷!我的瓊芷啊!”
洞庭龍后捧著血書,泣不成聲:
“那狼心狗肺、豬狗不如之濟水龍宮!”
“那濟水的小驪龍,竟如此狠毒無情待我女!”
“碎我女龍珠、封我女修為、吞我女嫁妝、將我女囚禁凌虐,又將我洞庭水脈之族人盡數抽髓化羊…龍君!你尚在猶豫什么?!”
“直接發兵,接瓊芷回家。”
緊隨洞庭龍后之后,屏風后又大踏步走出一位龍君。
此人身形魁梧,一頭赤發如火焰般張揚飛舞,面容不怒自威,雙目開合間精光爆射,周身散發著一股狂暴兇悍的龍威。
正是洞庭龍君之胞弟——“錢塘龍君”!
即“錢塘江龍王”。
關于主掌某一方水域的龍王。
中華本土,一般稱“龍君”,如洞庭龍君。
“龍神”,也是中華本土的原生概念,乃“神龍”之神格化,強調“神”的屬性,如長江龍王、黃河龍王、淮河龍王…是四瀆龍神。
“龍王”之稱號,則佛教東傳后所衍之概,源自梵語“Nāgarāja”(蛇王),后與華夏本土龍文化相融,遂成司水、護法之神祇,如四海龍王之類。
君,即君王。
簡單來說,龍君、龍王、龍神…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即掌管一方水域的大龍神。
“你們怎么出來了?”
洞庭龍王正沉浸于悲痛之中,被胞弟與王后之突然現身驚得一怔,旋即臉上涌起一陣尷尬之色。
洞庭龍王連忙抬手抹去臉上淚痕,對著呂洞賓鄭重介紹道:
“純陽真人見諒,此乃孤之發妻,瓊芷之母,洞庭龍后。”
“此乃孤之胞弟,如今的錢塘龍君。”
“錢塘龍君…”
呂洞賓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錢塘龍君。
龍族之中,姻親交錯,通婚之例,屢見不鮮。
龍族血脈盤根錯節,仿若一張巨網,縱橫交織,錯綜復雜,令人難窺其全貌。
而各地龍王之位,亦非一成不變,亦有更迭興替之時。
這位錢塘龍君,神力頗為不俗,在龍族之中亦是佼佼者。
然其性烈如火,暴躁異常,行事多有魯莽沖動之舉。
上古之時。
“如今的錢塘龍王”,曾貴為“黃河龍王”,位列“四瀆龍神”,一時風光無限,威震四方。
奈何因其脾氣火爆,肆意妄為,得罪了諸多仙神,被一降再降,一貶再貶。
昔日榮光漸次消散。
而這位錢塘龍君之兇名,呂洞賓也早有耳聞。
此錢塘龍君行事果決,剛猛無儔,其性格便如同“錢塘江怒潮”一般洶涌而暴烈。
據傳。
錢塘江每值大潮之際,那潮水涌潮,咆哮而來,聲如獅吼,驚天動地,水柱拔地而起,直沖霄漢。
那便是這位脾氣不好的錢塘龍君在發怒。
且錢塘江之潮水,素以浩大著稱。
潮頭高聳,沖擊之力猛烈非常,故而錢塘江兩岸之堤壩,修筑艱難至極。
常是此方剛費盡心力修筑完好,彼方又被洶涌潮水無情沖坍。
錢塘江潮水肆虐,給兩岸帶來之災害,甚巨。
錢塘江之性,恰似黃河,皆暴躁難馴。
所以,古有諺語云:
“黃河日修一斗金,錢江日修一斗銀。”
此言足見錢塘江潮水之危害,亦顯潮神之威難敵,錢塘龍君之龍怒難平。
在后世,為了對抗這位錢塘龍君,即潮神。
有一位吳越之王錢镠,選定農歷八月,在錢塘江畔搭設高臺,親率萬名弓箭手,嚴陣以待,迎戰潮神。
此一戰,以人力戰潮神,驚天動地,是為:
“錢王射潮”。
歲月悠悠,今之錢塘之地,錢塘江畔,猶存“錢王射潮”之巨型雕像(高約三十米),以紀念此事。
但見錢王手持強弓,目光如炬,似仍凝視著那洶涌之潮水,欲與潮神再決高下,以護一方百姓之平安。
而杭州“錢王射潮”雕像的對面,正是“錢塘龍”巨型雕像(高約五十米)。
但見錢塘龍身姿矯健,龍須飄動,龍目圓睜,仿佛仍在咆哮發怒,盡顯錢塘龍之無上威嚴。
“錢王射潮”和“錢塘龍”,隔江相對。
這位錢塘龍君雖有過人之能,卻因性烈如火,難容于眾,故而在龍族之中,毀譽參半。
憶昔上古,大禹治水,疏洪救民。
彼時,黃河之水為龍門山所阻,泛濫成災,百姓苦不堪言。
大禹毅然決然,手握開山神斧,力劈龍門山。
斧光耀目,山石崩裂,龍門山竟被開山神斧劈開,遂成廣袤之峽谷。
洪水奔涌,循谷而下,暢行無阻。
此事詳載于史籍。
《漢書·溝洫志》有云:“昔大禹治水,山陵擋路者毀之,故鑿龍門,辟伊闕。”
《水經注》亦載:“昔大禹疏龍門以通水,兩山相對,望之若闕,伊水歷其間,故謂之伊闕。”
然大禹此開山疏水之壯舉,雖利澤萬民,卻導致黃河改道,水流變遷。
這可惹惱了當時的黃河龍王,即現在的這位錢塘龍君。
此黃河龍王自恃神通,雄踞黃河,轄萬里波濤之漲落,豈容他人擅自改其河道,亂其水脈?
遂,黃河龍王怒而與大禹爭斗,欲阻其治水之功。
一時間,黃河之上,風云驟變,電閃雷鳴。
一人一龍,展開了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戰。
大禹手持如意金箍棒(后被孫悟空所得)和開山神斧(后被楊戩所得),擊敗了當時的黃河龍王,即現在的錢塘龍君。
大禹將其鎖住,交與天庭發落。
此事是為:
“禹王鎖龍”。
只是世事難料,未曾有人預料到,上古那位兇名遠揚的黃河龍王,如今的錢塘龍君,竟與那溫文爾雅的洞庭龍君是親兄弟。
此等關系,若非天機泄露,凡人又豈能知曉神仙之事?
凡人只見黃河水患頻仍,修繕艱難,耗費巨大,亦見錢塘江潮洶涌澎湃,肆虐成災,治理不易。
凡人遂有“黃河日修一斗金;錢江日修一斗銀”之嘆。
卻不知,這位脾氣暴躁、喜怒無常的錢塘龍王,正是當年被貶謫的黃河龍王。
是以錢塘江之性情,與黃河頗為相似,皆暴躁難馴,桀驁不羈。
此等龍神之淵源,凡人怎知?
此時此刻。
悲怒交加的洞庭龍后再難按捺,對著依舊伏地不語、似泥胎木偶般的洞庭龍王,聲嘶力竭地厲聲斥責道:
“俗語有云,牛尚有‘舐犢之情’!”
“那凡塵牲畜,尚知疼惜幼崽,護其周全。”
“你這做父親的…堂堂八百里洞庭之主,威震一方水域!”
“竟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護持不住?!眼睜睜看她在那豺狼窩里受此非人折磨,你…你于心何安?!”
言罷,洞庭龍后淚如雨下,悲慟之色令人動容。
而此時。
錢塘龍君也已經看清血書內容。
剎那間,他怒發沖冠,赤發根根倒豎,似根根利劍。
狂暴的龍氣如決堤之洪,不受控制地洶涌溢出,震得殿中擺設嗡嗡作響,似在瑟瑟發抖。
“混賬東西!”
錢塘龍君猛地一掌拍在身旁之玉柱之上,只聽“咔嚓”一聲脆響,那玉柱之上瞬間留下清晰可見之裂痕。
錢塘龍君聲如雷霆炸裂,震耳欲聾,怒聲喝道:
“天若無陰陽,則日月不明,乾坤失序;地若無陰陽,則草木不生,萬物凋零;人若無陰陽,何以分男女,繁衍生息?”
“此乃天地倫常!”
“那條涇河的孽障小龍!自身陰陽顛倒錯亂,喜好那些齷齪不堪之勾當也就罷了!”
“他自去走他那假鳳虛凰、違背倫常之歪路,只要不禍害旁人,也沒人屑于管他。”
“可恨至極者,乃那涇河老賊!”
“此涇河老賊心術不正,歹毒狡詐!”
“現在看來。”
“當年不過是那涇河老賊強行逼迫我等,將瓊芷侄女嫁于他之子,妄圖借此遮掩其門庭中那臭不可聞、污穢不堪之丑事,掩人耳目。”
“如今倒好,他涇河一脈竟如此怠慢、這般肆意糟踐我之親侄女!”
“可憐我那瓊芷侄女,如花似玉之齡,本應享受人間至美之幸福,竟在那如龍潭虎穴般的夫家,遭受如此慘無人道之凌虐囚禁!
“形同牧奴,任人欺凌,受盡屈辱!此仇此恨,傾盡四海之水也難洗!”
“縱使將那涇河一脈碎尸萬段,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大哥!大嫂!你們且在此安坐!”
“莫要再為此事傷神勞心。”
錢塘龍君胸腔劇烈起伏,眼中殺意如同實質的火焰噴薄欲出:
“我這便殺奔濟水!定要擰下那濟水小龍的狗頭,一口生吞了他!”
“再將那幫欺辱侄女的腌臜水族,屠戮得一個不留,片甲不存,讓他們為所作所為付出慘痛代價!”
“而后堂堂正正接我瓊芷侄女回家!”
“誰若敢阻攔,我便連他一并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