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自秦、漢以來,乃歷代帝王建都之地。
有渭河、涇河、灞水、灃河、澇河…長安八水如銀帶玉練,環城奔流,滋養著這方帝王之土。
涇渭二水,一清一濁,于此處相會。
涇水澄澈,渭水渾濁。
在涇河和渭河的交匯處,兩河水流雖已合流,雖水流已然相融,然清濁之象猶存,清水自清,濁水自濁。
此即“涇渭分明”之景也。
從而,這世上也就有了“清流”和“濁流”的說法,想將世間萬物都要分出個黑白善惡出來。
但是,這世間哪有什么“清流”,哪有什么“濁流”?
都是利益對頭間的內斗和相互抨擊罷了。
水若至清,則魚無所依。
人至察,則無徒。
清流求名,濁流求利,內里皆為名利所驅。
觀涇、渭二河,其“表面上涇渭分明”,但那不過是給外人看的。
實則于河面之下,這所謂的“清流”和“濁流”,早已混融一體,同流而合污,沆瀣一氣了。
這世間大多事,終究都如涇渭二水那水面上的戲法,以借此瞞凡人肉眼,瞞天地良心。
如今。
涇河龍王執掌“司雨大龍神”之位,兼領“八河都總管”要職。
渭河、涇河、灞水、灃河、澇河…長安八水都歸涇河龍王管轄。
而長安八水之中。
渭河和涇河的水量最大,河面最寬廣,其中棲息的魚蝦螃蟹、烏龜王八、鼉龍蛤蟆等水族也最多。
而涇水澄澈,渭水渾濁。
然水若至清,則魚無所依。
涇水清澈,所以魚蝦更好捕捉。
所以,長安的漁民大多都喜歡到涇河去捕魚。
久而久之。
涇河之水,水族漸稀。
但渭河水濁,其渾水如漿,魚蝦藏于泥沙之下,遁隱難捕。
所以長安的漁民,也只能望渭河而興嘆,空有千網萬鉤,難獲一鱗半爪。
長安“漁市”,乃漁家售魚換錢之所。
每日晨光熹微時,市集便已喧囂如沸。
新剖的魚鰓泛著血光,河鮮的腥氣混著劣酒的酸臭,在青石板上蒸騰起一片人間煙火。
漁市之中,有幾家酒肆。
長安漁家,多駕小舟,撒網于之上長安八河之上。
日暮時分,捕魚人載著滿艙魚蝦歸市,換得幾枚銅錢,便聚于酒肆。
一盞濁酒下肚,二兩河鮮佐餐,話頭便如決堤的河水——或言家中瑣事,或道水怪奇聞。
有說渭河深處藏有千年鼉龍,背生鱗甲如鎧。
有道涇河暗流里住著龜丞相,夜半常化人形上岸沽酒。
“哈哈哈…”
“那豬婆龍表面很兇,可實際上連我家的大鵝都打不過…”
酒氣混著魚腥,市聲裹著笑語,便是漁家一日辛勞后最暖的慰藉。
此漁翁之樂,正是:
“蓑衣當被,臥涇水,鼾鼾睡,無憂慮。”
“一葉小舟隨浪泊,垂鉤撒網捉鮮鱗。”
“魚多又貨長安市,換得香醪吃個醉,好痛快哩!”
卻說這日。
長安漁市旁的酒肆內,依舊人聲鼎沸,魚腥混著酒氣,與市井煙火纏作一團。
臨窗一隅,卻坐著兩位與周遭粗獷漁風稍顯迥異的客人。
一位是面容清癯、布衣芒鞋的算卦先生。
此乃鐵拐李所化,化名“東方噲”。
鐵拐李(李玄)乃太上老君的嫡系弟子,宗族后裔,受太上老君親傳道法。
自點化啟蒙、授法考驗,至重塑身形、賜寶濟世…李玄皆得太上老君悉心指點。
李玄深得太上老君的真傳,一身太清道法頗為不俗,擅窺探陰陽、洞察世事,指點迷津,化解災厄。
另一位則是個身形魁梧、作走街串巷打扮的賣貨郎。
此乃鐘離權所化,化名“尉遲真金”。
而鐘離權的前身為太上老君兜率宮中的“牧牛童子”,也得太上老君不少教導。
其更是手握牧牛鞭,后天芭蕉扇等不少太清法寶。
卻說,李玄出手施展“太清道法”,以手中的“藥王葫蘆”施展“壺中洞天”之術,將其二人仙靈之氣盡斂于腰間的藥王葫蘆。
隨后,李玄和鐘離權改變了外貌,來到了長安城。
得益于太上老君傳授的“太清道法”和太上老君賜下的法寶“藥王葫蘆”相助。
二人此刻,與尋常市井人物無異,足以瞞天過海。
卻說此時正值青梅熟時,枝頭梅子青青。
那算卦先生和賣貨郎在酒肆臨窗處坐下,叫店家煮了一壺溫熱的濁酒,又置了一碟新摘的青梅于案上。
桌上,小泥爐炭火正紅,酒香四溢。
盤置新摘青梅,顆顆圓潤青翠。
二人對坐,青梅煮酒,清香微醺,倒也自在。
酒至半酣,窗外天色忽地起了變化。
滾滾烏云從北方天際涌來,聚攏于長安城上空,隱隱有風雷之聲滾動。
云層縫隙間,似有龐大蜿蜒的鱗爪虛影一閃而逝——正是奉命行云布雨的涇河水族在行云布雨。
“看!云里…有東西!莫不是龍王爺顯靈了?”
酒肆內外,人群騷動起來,紛紛手指天外驚呼。
算卦先生與賣貨郎也憑欄遠眺。
看了片刻,二人返回了座位。
“東方先生,且嘗這青梅。”
賣貨郎舉筷相讓。
算卦先生執起一枚青梅,執起一枚青梅,置于鼻尖輕嗅,慢悠悠開口道:
“尉遲老弟,你行走四方,見多識廣,可曾知曉這‘龍’之玄妙變化?”
賣貨郎呷了一口濁酒,哈哈一笑,顯出幾分粗豪:
“東方先生說笑了!”
“龍乃神物,騰云駕霧,神龍見首不見尾,其玄妙變化,我一個走街串巷,販貨糊口的俗人,如何知曉其詳?”
“還請東方先生賜教。”
“哈哈哈…”
算卦先生捋須一笑,聲音陡然提高幾分,引得周圍漁人酒客也側耳傾聽:
“龍者,鱗蟲之長,水族之尊也。”
“其能小能大,能隱能升。”
“龍小則隱介藏形,潛蹤于涓滴溪澗,細微難察;大則興云吐霧,攪動八荒風雨,翻江倒海。”
“龍隱伏時,蟄身九淵之下,鱗甲盡斂,與泥沙同寂;龍升騰時,翱翔九天之上,鱗爪飛揚,睥睨寰宇!”
“可以說,龍乘時變化,進退自如,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
“故而,依老夫淺見,這龍,足可喻為‘當世之英雄’也!”
賣貨郎聽得入神,眼中露出向往之色,擊掌贊嘆:
“先生高論!當真令人神往!”
言罷,賣貨郎長嘆一聲道:
“哎!”
“可惜啊可惜,我尉遲真金雖走南闖北,販貨四方,也算見識過些世面,見過不少英雄人物。”
“卻從未有幸得窺真龍變化之萬一,實乃生平一大憾事!”
東方噲聞言呵呵輕笑,將手中青梅輕輕置于案上,目光掃過圍攏過來的漁翁酒客,朗聲道:
“尉遲賢弟,果真心懷慕龍之意?”
“自然!”
尉遲真金慨然起身,拱手道:
“此等神物,莫說一睹真容,便是得聞其聲,亦不枉此生!”
算卦先生東方噲語帶玄機,放下青梅,正色道:
“想見龍?難,亦不難!”
賣貨郎尉遲真金傾身向前,語氣熱切如火:
“愿聞其詳。”
算卦先生卻不急著回答,反而問道:
“尉遲老弟可知這天地‘萬物生發’之理?”
賣貨郎撓頭笑道:
“我不過是個販貨的粗人,只認得‘錢財’二字,哪里懂得什么‘萬物生發’?”
“且聽我道來!”
算卦先生正色道:
“須知混沌初分,天開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
“天地再交合,萬物盡皆生。”
“自此,天地萬物有走獸飛禽,各安其位。”
“飛禽以鳳凰為長,走獸奉麒麟為尊,而統御這浩渺水澤者,自是神龍無疑。”
他指尖輕叩案面,聲音漸沉:
“那鳳凰又得交合之氣,育生孔雀和大鵬。”
“而孔雀和大鵬,各自再育雕、鷹、隼、雞…”
“世間百鳥萬禽,由此繁衍。”
“而然龍性至淫,無固定之偶,其血脈流轉,演化無窮,生出諸多龍子龍孫。”
“有‘龍和蛤蟆’交,則生‘蒲牢’,其性好鳴,常飾于鐘。”
“有龍和獅子交,而生‘狻猊’,喜靜厭動,常踞香爐。”
“有龍與游魚交歡,則化‘螭吻’,口闊吞浪,居于殿脊鎮火。”
“龍與神龜相媾,則孕‘赑屃’,力能負岳,常馱碑石。”
“若龍與蛇蟒遇合,則誕下‘蛟龍’,性兇戾,潛于深潭大澤,興風作浪,江河稱雄…”
“正是:龍生多子,各有不同。”
語畢,算卦先生環視聽得入神的眾人,解釋道:
“此乃龍之血脈向下衍生之理,可化萬形,變化無窮。”
接著,算卦先生話鋒一轉,眼中精光更盛,聲音陡然拔高:
“然,大道玄奧!陰陽輪轉,有降,也必有升!”
“而與此對應,尋常水族生靈,如蛤蟆、魚、龜、水蛇、蛟、鼉龍(鱷魚)等,若得機緣造化,也可逆流而上,躍淵化龍!”
“此即所謂‘魚躍龍門’之真諦!”
東方噲猛地起身,一甩衣袖,朗聲道:
“鱔修十載,靈智初開可化蛇;蛇潛百年,吸聚水精蛻而為蟒;蟒伏五百載,磨礪筋骨成虺…”
“虺礪千載劫,鱗甲崢嶸方為蛟!”
“蛟龍再越千重劫,吞云吐霧,行云布雨,直至額生龍角,遍體龍鱗…終成呼風喚雨的真龍!”
東方噲語速漸快,仿佛在眾人眼前展開一幅波瀾壯闊的水族登龍圖卷:
“這浩浩蕩蕩的長安八水之內,便有那身披金鱗、蘊含真龍血脈的‘潛隱之龍’蟄伏!”
“其貌或似‘金鰍’隱于淵,或如‘異蟒’藏深澗,潛蹤匿跡,常人難以辨識。”
“正所謂——”
東方噲目光如炬,掃過面露驚疑的漁夫們,一字一頓道: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
話音落下,窗外忽起一陣狂風,吹得酒肆布幡獵獵作響,似有龍吟隱于云霧之間。
東方噲繼續道:
“此‘金鱗’者,實乃潛隱之真龍雛形也!”
“神龍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隱,飛騰則凌霄漢、蔽日月,隱伏則潛波濤、匿形影,凡人難窺其蹤。”
“但這等尚在‘化龍’途中的‘隱龍’,雖具龍相龍威,卻終究難敵高人法力、難避精巧羅網…便潛伏于這長安八水之中!”
算卦先生青梅煮酒,論天下魚龍之變。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這一番“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的宏論,震得酒肆鴉雀無聲,唯有窗外雨點擊打河面的噼啪聲漸密。
世人多喜熱鬧。
更喜歡神物志怪。
此算卦先生和賣貨郎此“青梅煮酒論魚龍”之奇談,早已引得漁民蜂擁圍觀。
此刻酒肆內外,議論如潮。
一位滿臉風霜、雙手皴裂的老漁翁擠上前,搖著頭,帶著世代漁人的經驗與不信,上前與東方噲辯駁道:
“先生這話說得玄乎!”
“老漢我在長安八河里打了一輩子魚,網里進出的魚鱉蝦蟹不知凡幾。”
“卻從未見過什么金鱗、隱龍之物。”
“怕不是先生編些神怪故事,逗我等開心解悶吧?”
旁邊幾個年輕漁夫也跟著起哄:
“是啊是啊!渭河那水渾得像黃湯,魚影子都看不清,哪來的什么龍種?”
“就是!網撒下去,撈上來的不是鯽鯉就是草鰱,要么就是些蠢笨的河鱉,哪有什么帶爪子、帶金鱗的稀罕物?”
“是啊,你這老人家,怕是在拿我等尋開心吧?”
眾漁人哄然附和,顯然大多不信。
算卦先生捋須微笑,不以為然,目光轉向賣貨郎尉遲真金,緩聲道:
“潛龍在淵,自有其道。”
“非有緣之人,慧眼難識。”
“何況渭水渾濁,即便那潛龍自爾等網邊游弋而過,爾等凡胎肉眼,又有濁水障目,又豈能識得潛龍真身?”
他微微一頓,對尉遲真金道:
“尉遲賢弟,老夫言盡于此,信與不信,自在人心。”
賣貨郎聞言,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精光四射,仿佛下定了決心:
“妙啊!東方先生一席話,真如醍醐灌頂,撥云見日!”
“想我尉遲走南闖北半生,販些針頭線腦、山貨雜耍,賺得些許浮財,卻從未遇此等蘊藏大造化、堪為稀世奇珍的物件!”
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一副精明商人模樣,道:
“先生神通廣大,能窺天機識潛龍,不如這樣…您替我算一卦,指明這潛龍現下的藏身之處?”
“小弟愿出重金,雇請幾位漁市里經驗老到、膽大心細的船老大,帶上最好的漁網,定要替我將那‘隱龍’請上岸來!”
“這玩意兒稀罕啊!若是能得,轉賣給長安城里那些崇尚祥瑞、講究風水氣運的王侯公卿、豪商巨賈,嘖嘖…少說也值個百貫錢!”
“到時候,先生的指點之功,漁家的辛勞之酬,我的利潤錢…都有了,幾家皆大歡喜,豈不是一樁天大的快活買賣?”
“尉遲我,平生最愛這等既新鮮刺激又能賺大錢的營生!”
說罷,尉遲真金豪爽地從懷中掏出一貫沉甸甸的銅錢,“啪”地一聲拍在油膩的桌案上,銅錢碰撞,叮當作響。
算卦先生看著那貫銅錢,慢條斯理地又呷了一口酒,捻動手指作掐算狀,沉吟片刻,頷首道:
“嗯…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銅香,誰人不愛?”
“尉遲老弟既有此雅興,更愿慷慨解囊,老夫便破例為你卜上一卦,探一探這潛龍蹤跡!”
當下,東方噲肅容斂衣,取出一方古舊龜甲與幾枚磨得發亮的銅錢。
他口中念念有詞,指法玄奧,將銅錢置于龜殼內,三搖三晃,而后鄭重其事地在酒肆油膩的桌面上排出卦象。
周遭酒客漁夫皆屏息凝神,伸長了脖子觀看這難得一見的“算龍手段”。
片刻之后。
東方噲以手指蘸著渾濁的酒液,在桌面畫出一幅簡略的水流回旋圖,最終點向渭河某處水灣:
“卦象所示,天機已明!”
“明日卯時三刻,于渭河西段,距此二十里處,名為‘黑水灣’的水深三丈之地,水流回旋激蕩之處,必有金鱗隱龍潛游!”
“此物靈性初萌,最易受血食香餌所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