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天界。
高懸的太陰星。
桂殿外。
素娥仙子攔下蕭辰,黛眉輕蹙,幽幽道:
“先前之約,楊司禮莫非真當是一縷吹散的月下涼風,就此忘卻了嗎?”
言語間,既有期待落空的幽怨,又透著一股不容搪塞的質詢之意。
蕭辰聞言,自是明白她所指為何。
抬眸望去。
蕭辰看著眼前這位清冷絕倫又帶著少女般嗔怨的蟾宮仙子,立刻想起此番順遂皆賴她引領與默契配合。
在那桂殿之中,面對吳剛之質疑,素娥仙子巧言解圍,言辭婉轉卻又擲地有聲;又心有靈犀般地為蕭辰之“逾矩”要求尋得恰到好處之托詞,令其得以順利行事。
若無素娥仙子之助。
他雖不至于空手而回,但能否如此“心想事成、滿載而歸”,猶未可知。
無論如何。
此番桂殿之行,素娥仙子著實助他頗多。
蕭辰的目光迅速掃視四周,確認并無任何耳目的神識氣息潛伏窺探,方才收斂心神,一道凝練而清晰的神念悄然傳遞過去:
“此番來桂殿尋木,多謝素娥仙子相助了。”
“若非素娥仙子鼎力周旋,桂殿此行,我豈能如此心想事成,滿載而歸?”
“我們的約定,我并未忘記。”
“待我與太陰星君復命之后,定當尋你,共襄‘下界情緣之事’,以踐前諾!”
饒是心有所期。
但事到臨頭。
蕭辰再次當面點明那“下界情緣”幾字。
縱然是這清冷慣了的月宮仙子,聞之也頓生異樣。
只見素娥仙子那清麗無雙、常帶冰霜之臉頰上,驀地泛起一抹極淡紅霞,更添幾分嫵媚動人。
她那素來清冷的“玉女仙娃”之姿,此刻點染出一絲凡塵之嬌媚風情。
仿若月宮仙子初涉人間情愛,不勝嬌羞、欲語還休。
那雙剪水秋瞳中的嗔怨迅速融化。
她微微低下螓首,長長的羽睫如同蝶翼般輕顫,似有些慌亂羞澀,晶瑩如玉之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披帛一角。
良久。
素娥仙子方輕輕從唇間溢出一個字:
“好…”
那聲“好”字輕若蚊蚋,隨風飄散,唯留一份靜待佳音的默契。
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氛圍,在兩人之間悄然彌漫。
隨即。
素娥仙子強自壓下心湖漣漪,恢復了那月宮仙子固有的高潔神韻,表情清冷孤高。
蕭辰和素娥仙子,兩人遂并肩而行,衣袂飄飄,行走在這片被永恒清冷月華籠罩的太陰凈土之上,朝著那座籠罩在淡淡寒煙與冰冷星光之中的宏偉主殿——“太陰殿”行去。
四周萬籟俱寂,唯有腳下月魄凝結的“土壤”在步履間發出細微如銀沙流動般的窸窣聲響。
行走間。
蕭辰的目光落在身側這位步態輕盈、不沾片塵的蟾宮仙子身上。
只見素娥仙子裙裾如云,行走間足不沾塵,步步生蓮,身姿如流風回雪,輕盈得仿佛沒有一絲重量。
加之其肌膚瑩白,周身氤氳著朦朧如霧的云氣光暈,更令其形若白云聚散,超然物外。
尤其聯想到先前在桂殿之外,她身化云光、隱入月魄冷霧的本領,一個念頭在蕭辰心中愈發清晰。
蕭辰腳步微緩,側首,帶著幾分探究的好奇,開口問道:
“素娥仙子,我觀你身姿縹緲,氣息若云似霧,莫非…你是太陰清氣所凝的白云化形?”
素娥仙子聞言,倒是并未隱瞞,點點頭道:
“楊司禮好眼力。”
“誠如楊司禮所言。”
“我之本源,不過是這太陰星外,浩渺虛空中游離的一道后天白色云氣。”
“彼時,我渾渾噩噩,無知無識,恰似天地間一縷微塵浮萍,只能任那九天罡風吹拂流徙,隨遇而安…”
言罷,她眼中閃過一絲追憶之光,眺望遠處聚散無常之云霞,語氣變得悠遠空靈:
“后來,我不知歷經多少寒暑,沐浴這太陰精華日久,云體漸生靈性,終于一點慧光萌動…自此脫去混沌,凝練道體,化形而出。”
她抬腕,玉指纖纖,輕輕撫過被清冷月魄之風吹拂到額前的一縷柔順鬢發,姿態優雅而恬靜,更透著一股發自肺腑的虔誠:
“我有感太陰星這份化育之恩德,自化形之日起,便甘愿為蟾宮一仙子,守護這片孕育吾的地方,以報這化育之無量恩德。”
“太陰星君賜我‘素娥’之名,即‘素白如云,皎若月娥’之意。”
提及此處,她稍作停頓。
素娥仙子那清麗絕俗的容顏上,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憂慮,她眸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黯然,聲音也低了幾分:
“只是,我終究只是后天一縷云氣,機緣巧合之下方能踏上道途。”
“我非先天之物化生,根基淺薄,資質差了些。”
“比不得那些先天大神道源深厚。”
“花開終有謝時,云聚亦有散刻…”
“云聚云散、風云雨露之更迭乃自然之理。”
“修行一道,不進則退。”
她望向天際那些聚散無常的薄云,語氣帶著一種宿命般的哀婉:
“云無常態,云氣聚散本是世間常理。”
“若無機緣相濟,造化垂青,我這云氣化形之身,終有一日難逃氣散形消之厄,重歸那浩渺太虛……如朝露之易晞,如煙嵐之易散,了無痕跡。”
末了,她低嘆一聲,帶著無法言說的凄清:
“或許…復歸于那無知無覺、浮沉不定的云靄,亦是我之歸宿了。”
蕭辰聞言,心中了然。
在這神話交織、萬靈爭渡的大世之中,天地萬物皆有其道途。
山川有靈,草木有情,飛禽走獸可通玄妙,便是頑石朽木、流水塵沙,只要機緣契合,皆可參悟大道,化形成仙。
云氣者,本為天地靈韻流動凝聚之具現,受日月精華之熏陶,感天地陰陽之變化,化為人形,自是情理之中。
那蒼穹之間,皎月與浮云常被視作相生相伴之天象。
流云環繞太陰,如臣子朝拜君主,成就“云遮月”、“云月相依”之景致。
如“烘云托月”、“停云落月”、“步月登云”…皆是此理。
歐陽修有詩云:“浮云吐明月,流影玉階陰。”
李白亦詩曰:“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此二詩,皆道盡云月相依之妙趣。
“云月相依”,蟾宮之素娥仙子,亦由此而生。
這素娥仙子,本就是蟾宮的伴生之物。
白云雖無形柔曼,卻因常年伴隨象征高潔寂然之太陰星,故而自蘊一股清高之意。
故此,素娥仙子亦有其清冷孤高、端莊疏離之態。
而那大果蟠桃,乃天庭之珍寶,非她這種小仙所能得之。
一個中果蟠桃,食之便可長生不老,享無盡之壽。
一個人參果,聞一聞,能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能活四萬七千年,其功效神奇無比。
西行路上那些妖怪,為何甘冒大險與孫悟空交戰,欲從其手中搶奪唐僧肉而食,而不去設法謀取蟠桃?
“唐僧肉”這東西,那些妖怪尚有機會得見,亦有可能食之。
而“蟠桃”這東西,深藏于天庭蟠桃園中,有天兵天將重重守護,又有王母娘娘之威嚴震懾。
那些妖怪壓根見都難以見到蟠桃,更遑論食之。
若非孫悟空為蟠桃園值守,監守自盜,他金角大王又豈能弄到如此之多蟠桃而食?
“白云化形…”
蕭辰心中念頭如電轉,一個久聞其名之存在瞬間躍入腦海:
“云霄仙子!”
“傳說中她亦是先天白云得道,法力無邊,其手中之混元金斗更是威震三界,令諸神聞之色變!”
“大家同為白云化形,不知此間是否另有淵源?”
想到此處,他目光微閃,裝作不經意般側身望向素娥仙子,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好奇:
“素娥仙子既同為云氣相感之體,天然親近世間云相萬態,想來對天地云氣流轉感應當有獨到之處。”
他順勢試探地問道:
“不知…仙子可曾聽聞‘云霄仙子’?”
“你們同為云氣道體,或許…曾有些交集?”
昔年道門三教并立,截教通天圣人座下,有三霄娘娘威名赫赫,正是云霄、瓊霄、碧霄三位娘娘。
其根腳來歷非凡,俱為洪荒初辟、混沌方開之時,先天云氣之精魄凝化而成。
彼時,天地未分,鴻蒙猶判,清濁未定。
有三朵蘊藏先天本源之先天云霞,游于鴻蒙之中,吞納開天辟地之靈氣,沐日月之輝光,歷無量劫數之磨礪。
歲月悠悠,劫運輪轉,這三朵先天云霞終化形為三位風華絕代、儀態萬方之女仙,是為云霄、瓊霄、碧霄三位娘娘。
于三霄之中。
云霄仙子與素娥仙子本源最相似,皆為純凈無瑕之“白云之精”所化。
云霄仙子風姿綽約,氣質清冷,手握混元金斗。
此寶玄妙莫測,可收攝萬物,無論仙、凡、鬼、怪,法寶、靈物…皆難逃其掌控。
且混元金斗更能削去頂上三花、胸中五氣,損人道行,令千年苦修、萬載道果,一朝盡喪,誠為厲害非常,實乃三界至寶也。
瓊霄仙子者,赤色云霞化形;碧霄仙子者,青綠色云霞化形。
及至封神大劫起,天地動蕩,殺劫彌漫。
三霄娘娘之兄趙公明,遭闡教眾人算計,不幸身隕。
三霄娘娘為報兄仇,義無反顧,決然卷入這滔天殺劫之中。
云霄娘娘心懷悲憤,更擺下那奪天地造化的“九曲黃河陣”,一斗之威竟困住了闡教十二位金仙道果,削去其頂上三花、消了胸中五氣,使其千萬載道行化為流水。
此等因果,最終驚動了至高的道門兩位圣人。
元始天尊和太清圣人,二圣齊至。
元始天尊法駕親臨,震怒非常,責三霄娘娘“妄動金剪殘害生靈,擺黃河擒拿正士”,更是直斥其“削金仙頂上三花,已是罪惡滔天…”
云霄娘娘,最終為大師伯太清圣人以先天至寶“太極圖”裹住真靈,鎮壓在昆侖山麒麟崖之下。
待姜子牙封神之際,云霄仙子因其在封神大劫中之因果牽連,被封為“感應隨世仙姑正神”之首,執掌混元金斗,專司凡間轉世輪回之事。
而那另一攻伐至寶“金蛟剪”,亦在神職演化之中,轉化其用。
據說,此剪于凡間,化作嬰兒剪臍帶之剪刀。
“混元金斗…也帶著一個‘金’字。”
“既是‘金字法寶’,大家都姓金,必與我金角大王有緣!”
蕭辰心中思忖,這“混元金斗”乃三界至強法寶之一,威力無窮,神通廣大。
手握此寶,大羅金仙皆可隨便打之。
普通大羅金仙,縱有通天徹地之能,然被混元金斗一照,亦難逃被削落修為、束手就擒之厄。
不過。
蕭辰在天庭,并未見到過云霄娘娘。
無論東華帝君之亂,何等浩大兇險,波及三界;或是天庭諸多紛爭,暗流涌動。
云霄娘娘皆未出場,更遑論目睹那威震封神大戰之“混元金斗”再放光華,重現昔日之輝煌矣。
此中緣由,令人費解,亦令蕭辰心中疑云重重。
素娥仙子聞蕭辰問及“云霄”之名,神色間頓時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敬畏與孺慕,答道:
“云祖,我倒是認得。”
“云祖…”
蕭辰一怔,隨即恍然。
以三霄娘娘的根腳淵源、輩分神通,當為天下云氣之“祖”的存在。
素娥仙子這后天云氣點化的小仙恭稱其一聲“云祖”,的確恰如其分,毫無不妥。
蕭辰目光中滿是期待,道:
“可否與我講講?”
“我對云霄娘娘也是欽佩的很啊。”
素娥仙子微微端正了身形,神情肅穆,開口道:
“云祖乃天地初開時的先天祥瑞之云所化,法力無邊,道行深不可測,堪稱我等云氣修行者的尊祖。”
“昔年我初開靈智,游蕩于太虛之間,游蕩于太虛之間,茫然不知所措…”
“云無常態,風一吹就散,白云修道,何其難也?”
她眼神中流露出追思與感激,繼續說道:
“正是云祖,見我亦是白云得道,開了靈智,念在‘同源’之誼,曾慈心降下諭示,指點過我一二云氣化生后的修行關竅與感悟天地至理的法門。”
“方使我得以穩固道體,實乃我的啟蒙恩師。”
說到這里。
素娥仙子眼中浮現一絲追憶的神采,嘴角微微上揚,似沉浸在美好回憶之中。
隨即,她又帶上一絲自嘲的無奈和身為小仙的疏離感,輕輕嘆了口氣:
“不過…小仙修為微末,根基淺薄,自入月宮以來,便位列天宮仙娥之職,久居于此。”
“天界這仙班排定、各安其位的悠悠歲月里,縱有仙家盛會,小仙地位低微,能親睹云祖仙顏的機緣,也不過寥寥一兩次而已。”
言語間對云霄娘娘的敬重之情溢于言表。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具體的情景,眼神一亮,補充道:
“那還是在‘趙財神’府上的宴飲之時。”
“適逢趙財神壽誕仙宴廣開。”
“天庭財神宮邸,宴席盛大,各路仙客云集,皆非凡俗…”
“小仙是奉太陰星君之命,被召喚前去獻舞助興…”
她語氣平淡,卻隱含地位差距:
“正是在那般機緣下,于眾仙賓客席間,得以遠遠瞥見云祖法駕蒞臨,其風華氣度,神韻天成,確令人心折難忘,不敢有絲毫逾矩冒犯之念。”
“不知楊司禮…”
素娥仙子略帶疑惑,試探地問道:
“為何忽然問及云祖行蹤?”
“可是…有要事需拜謁云祖仙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