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堂的朱紅大門緩緩打開。
甲士提起長戟退至兩旁,宛如黑色的海潮向兩邊分開,露出黑洞洞的西京道帥府。
張夏閑庭信步,踏上石階。
可她沒有急著跨過門檻,反而回頭向身后看去。
少女如一柄寶劍似的立于帥府燈火下,靜靜地看著追殺而來的武侯,面無表情道:“這便是西京道對待使者的態度?天家使者,怎可被人刀斧相向?”
門里的文士沉吟片刻,默默地揮了揮手。
數百名武侯提著樸刀,如退潮般退回小巷消失的無影無蹤。張夏這才轉身,往節堂內走去。
文士微微一笑:“倒是很久沒見過上京使者有這般氣度了,更沒想到還是個女子,請。節帥此時還在白虎節堂商議軍機大事,請使者隨在下去偏廳稍歇。”
文士雙手攏于袖中,走在前面帶路,領著張夏穿過漫長的青磚與黑瓦。
節堂樓閣皆是歇山頂,檐角掛著黑色的銅鈴,風一吹便叮當作響。檐角上蹲坐著檐獸,黑乎乎的不知是何形制。
走在節堂之中,仿佛走在一座空曠寺廟里。
樸直、節制、冷瘦。
小和尚在節堂里越走越慢,離文士遠了些。
張夏轉頭看他,低聲問道:“怎么了?”
文士與他們已有十余步之遙,可小和尚猶豫著幾次欲言又止。
張夏笑著勸慰道:“不想說,可以不說。陳跡與我說過,你師父叮囑過你,不能說出你在旁人眼里看到了什么。其實你本不必來的,沒必要以身涉險,也沒必要沾上這段因果。”
小和尚忽然低聲說道:“但小滿也說過,永遠不沾因果,便不算入世,也就無法渡劫,無法渡劫也就無法了卻因果。”
張夏笑了笑:“她忽悠你而已。”
小和尚搖搖頭:“小僧想了許久,覺得小滿施主說的沒錯,小僧從云州出來許久,始終覺得自己離這滾滾紅塵還有一紗之隔,摸得到卻進不去,想來正是因為小僧從不愿沾因果…施主,元襄的使者比我們先到了。”
這是小和尚方才從文士眼中看到的。
小和尚終究還是背棄了師父的叮囑,用他心通入了世。
而張夏聽他所言,心里一沉。
元襄被元城制衡二十余載,如今是最不希望元城回到景朝的人,對方遣使者來白達旦城的目的不言而喻,一定帶著姜顯宗無法拒絕的條件。
張夏低聲問小和尚:“元襄給姜顯宗開了什么條件?”
小和尚搖頭:“沒看到。”
張夏暗中思忖,沒看到有兩種情況,一個是文士被小和尚使用他心通時,腦海里沒有這些念頭,一個是姜顯宗與元襄使者密探,并未讓其參與…
可如果不知道元襄開了什么條件,她便沒法與姜顯宗談。
張夏忽然問道:“元襄使者在哪?”
小和尚壓低聲音:“還在節堂,這名文士出來接咱們的時候,使者剛剛進白虎節堂。”
張夏豁然抬頭,左右打量著節堂內的布局,判斷著白虎節堂的方位。
下一刻,她趁引路的文士不注意,拉著小和尚直奔北方燈火最通明處。
文士又往前走了幾步,樓宇上有暗哨輕輕撥動檐角的銅鈴鐺提醒,他這才察覺不對,猛然回頭看見張夏與小和尚已經不在身后。
文士抬頭看見暗哨已然拉開弓弦對準張夏后背,面色一變,趕忙握緊拳頭舉過頭頂:不要妄動!
上京使臣在眾目睽睽之下進了節堂,若沒活著出去,只怕朝堂上又要腥風血雨。
文士追著張夏的背影:“使者請留步,節帥正在與人商議軍機,不可擅闖白虎節堂!”
張夏置若罔聞,只拉著小和尚一路狂奔,她賭的便是這節堂里的暗哨不敢公然殺她。
來到白虎節堂的院子外,文士眼看張夏要硬闖,當即朝左右陰影里打了個手勢。陰影中十余名甲士閃身而出,持戟攔住張夏去路。
張夏斜睨眾人,不慌不忙:“天家使者如圣人親臨,怎么連節度使都見不得?”
景朝稱呼皇帝,并不常稱陛下,而是稱圣人。
文士擋在張夏身前,客客氣氣解釋道:“請使者見諒并非節帥不見您,只是需要稍等片刻…”
此時,白虎節堂八扇朱門洞開,燈火從堂內照了出來。
張夏抬頭看去,正看見一名紅袍中年人走出白虎節堂,在幾名甲士簇擁下往外走來。
小和尚低聲道:“這就是元襄的使者。”
中年人大步走來,神情倨傲。
給張夏領路的文士默默退至一旁,讓開道路,拱手作揖。中年人從他面前走過,并未覺得有何不對,似是早已對旁人的恭敬習以為常。
可張夏在路中央站定,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中年人來到張夏面前冷聲道:“讓開。”
張夏平靜道:“我乃上京使者,持御賜旌節,不讓。”
中年人冷笑:“我只知道使者是姜顯升,圣人所賜旌節亦是給了他,你又是誰?”
張夏拿出腰牌,直視著對方的雙眼:“隆政十一年,西域藩屬國葉爾羌汗犯邊,蘇越隨使團前往察合臺汗調兵平叛。途中正使、副使皆死于疫病,蘇越持節抵達察合臺汗,以使者身份借五千騎兵,滅葉爾羌汗。”
中年人沉聲道:“兩百多年前的事了,提這些做什么?”
說罷,他抬手便要將張夏推開。
可他剛抬手,卻聽張夏繼續說道:“待蘇越班師回朝,御史臺參其自作主張、僭越其職。圣人答曰,事急從權,正使不在則副使替正史、副使皆不在,則持節者替。節在、人在、國威在,如圣人親臨,犯使節者與欺君同罪。”
中年人的手停在張夏肩膀處,最終也沒敢將張夏推搡開。
白虎節堂內燈火通明,姜顯宗身披甲胄,坐于桌案后遙遙望來,冷眼旁觀;白虎節堂外,元襄使者與張夏僵持不下,元襄使者的身子分明高出張夏半頭,氣勢卻弱了些。
片刻后,中年人默默退到一旁,讓開道路。
張夏目不斜視的從他面前經過,領著小和尚直奔白虎節堂。這一次,文士亦留在白虎節堂外,沒有再往前一步。
就在快要踏進白虎節堂時,張夏抬頭看去,只見節堂上方掛著一塊匾額“守靜致柔”。
上聯寫著“觀風知世態,靜聽銅鈴思雨順”,下聯寫著“鳴玉懷仁心,閑看戟列待年豐”。
張夏看向白虎節堂內,對小和尚不動聲色問道:“元襄給了什么條件?”
小和尚壓低了聲音說道:“阻止元城回朝,調姜顯宗接替元城擔任樞密使,掌中央十二禁軍兵馬大權。”
張夏心中有數,當即跨進白虎節堂抱拳道:“遼陽府上京人士張曦光,參見西京道節度使。”
姜顯宗劍眉星目,眼角卻有蹉跎的褶皺。
這位西京道節帥身披黑甲,便是在自家白虎節堂里,也腰懸佩劍。
不怒自威。
不等他說話,張夏身后轟隆隆的聲響傳來,有人合攏了白虎節堂的八扇朱門,將里面的聲音從此隔絕。
姜顯宗坐于桌案后,神情看不出喜怒:“上京來的使者氣焰彪炳,連我這白虎節堂的燭火都被壓下去了。”
張夏笑了笑鎮定自若的找了張椅子坐下:“在下代天巡狩,自不能墮了天家威嚴。我當然可以低調些來見節帥,但這么做也是想叫節帥看看…”
姜顯宗神色一動:“看什么?”
張夏平靜道:“叫節帥看看,臣終究是臣。”
張夏并非真使者,按理說該低調些才是。
可她從進入節度使帥府以來,從不避讓任何人,便是面對元襄的使者也不避不讓。
姜顯宗此時在“皇權”與元襄的“相權”之間搖擺,她要向其證明,皇權終究是皇權。
天家的使者,永遠要比元襄的使者高出一頭,這是禮法與大義。
元襄雖權傾朝野,卻終究不是皇帝。
姜顯宗坐在桌案后的身子慢慢挺直起來,終于有了一方諸侯的氣度與肅穆:“姜某十二年沒回上京,卻不知上京出了你這號人物。但據姜某所知,使團里沒有你這號人物,你可知,冒充使臣是死罪。”
張夏避過話題,微笑道:“節帥不問問我為何而來?”
姜顯宗將佩劍橫于膝上,低著頭,漫不經心的撫著劍鞘:“說說看,說得不對,本帥立刻砍你項上人頭,送去上京。”
張夏誠懇道:“在下此番前來,是為了救節帥。”
姜顯宗放聲大笑:“救我?大言不慚。”
張夏站起身來,指著節堂之外:“我猜元襄的使者許諾節帥,只要阻止元城回朝便可調您接替元城樞密使一職,掌管中央十二禁軍兵馬大權…節帥,在下猜得對不對?”
姜顯宗慢慢收斂了笑意:“繼續說。”
張夏再次誠懇道:“那個位置,坐不得。”
姜顯宗面無表情:“元城坐得,為何本帥坐不得?”
張夏沒有自作聰明、隨意揣測,而是意味深長道:“節帥其實知道為何坐不得,不必問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