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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6、視死如歸

  白虎節堂里寂靜無聲,燭火也不再晃動。

  姜顯宗坐在桌案后凝視張夏,張夏也坐在椅子上回望這位西京道節度使,彼此之間針鋒相對。

  兩人都試圖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出些端倪,好叫自己在這場心理博弈中占得一絲先機,但都失敗了。

  姜顯宗身子微微前傾,凝視著張夏問道:“姜某想不通,為何姜某不能做那樞密使,愿使者為姜某解惑。若說不出幾分道理,使者可就要死在我白虎節堂里了。”

  張夏微微一笑,轉頭看向小和尚:“出去等我。”

  小和尚哦了一聲,轉身出了白虎節堂。

  堂中只余下姜顯宗與張夏二人,姜顯宗漫不經心道:“使者打算騙人了。那小子沒城府,你遣他出去,是怕他漏了馬腳?”

  張夏被看破心思卻不承認,只是微笑道:“其實朝野上下,已經沒有比節帥更合適的人選了。”

  姜顯宗嘴角一抹冷笑:“現在說吉利話可有點晚了。”

  張夏笑著說道:“節帥覺得,除了您,還有誰能爭此位?想爭,總得知道對手是誰吧。”

  姜顯宗平靜道:“冠軍侯、陸謹,僅此二人。”

  張夏搖搖頭:“冠軍侯元亨利貞不行。此人雖統領虎豹騎多年,卻只是個將才,而非帥才。他一心只有武道,想做兩朝第一位武圣人。若能成圣,自然超脫一切凡俗,他無心朝局,也不屑于朝局。”

  姜顯宗不動聲色:“所以只剩下陸謹了。”

  張夏繼續說道:“陸謹手中權柄極大,既掌管軍情司,又得虎賁軍效忠,如今還有武廟中人下山投效,自然是最有力的人選。可他是元襄的人,圣人自然不愿意看到元襄朝野上下一家獨大。”

  姜顯宗笑著說道:“這么說來,姜某確實是最合適的?”

  張夏話鋒一轉:“其實還有一人比節帥更合適。”

  姜顯宗皺眉:“誰?”

  張夏意味深長道:“元臻。”

  姜顯宗明顯一怔:“元臻已經死在固原了,尸骨都未曾找到…但元臻確實比姜某更合適些。”

  元臻統領天策軍多年,亦兼任隴右道節度使多年,朝中威望極重且沒有私心。出征固原時,景朝皇帝親自為其寫下帝王血書圣旨傍身,是景帝真正的心腹嫡系。

  若元臻還活著,樞密使輪不到旁人。

  但元臻死了,死得倉促。

  張夏又意味深長道:“節帥,元臻守成持重,南征數次,即便兵敗也能全身而退,可為何這一次會死在固原?”

  姜顯宗手指撫過劍鞘:“使者想說元臻死于元襄、陸謹之手?勝敗乃兵家常事,我等披上甲胄那天起,就做好戰死沙場、馬革裹尸的準備了,沒甚稀奇的。”

  張夏笑著反問道:“那在下敢問節帥,可知元臻此次為何南征?”

  姜顯宗握住劍柄,慢慢拔劍出鞘:“南朝御前三大營被我和元亨利貞牽制在崇禮關不能動彈,陸觀霧麾下軍情司諜探奏報,寧朝太子奉命前往固原,機會千載難逢…”

  說到此處,他已深深皺起眉頭。

  陸觀霧掌管軍情司不過一年,在此之前,軍情司可都是握在陸謹手里的。

  張夏第三次意味深長道:“節帥,元臻是如何敗的?”

  姜顯宗沉聲道:“寧朝劉家虎甲鐵騎忽然出現在固原城外,象甲營則早已埋伏其中…”

  張夏打斷道:“虎甲鐵騎數千,象甲營過萬。從豫州到固原可是一千五百里路,要過十二座城池。節帥是帶兵之人,自然知曉需要多少人來運送糧秣…軍情司真的不知道他們到了固原嗎?”

  姜顯宗沉默不語,仔細思索著其中貓膩。

  景朝軍情司這些年做了多少事無需多言,多方勢力想要插手進去卻被陸謹防得密不透風。元城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逼迫陸謹辭官下野,將陸觀霧安插進去,結果僅一年光景,陸觀霧身死、元城被擒去寧朝…

  張夏審視他神情,趁熱打鐵道:“節帥以為元城何以被生擒去寧朝?”

  姜顯宗神色微動:“元臻兵敗之事,使者說的多為猜測,并無實證。至于元樞密使被擒一事,若使者還要說些道聽途說、無憑無據之言,姜某便不奉陪了。”

  張夏誠懇道:“想必節帥心里已有答案。陸謹苦心孤詣數年只為樞密使一職,如今又得武廟作為依仗,如何肯善罷甘休?節帥去了中樞,真能應付如此心狠手辣之輩?”

  姜顯宗抽出佩劍,置于桌案之上:“陸謹狠辣姜某卻也不是無能之輩。”

  張夏斬釘截鐵道:“若節帥答應元襄的條件,也不過是中了元襄一石二鳥之計,既能阻止元城回朝,亦能用節帥制衡陸謹,只怕元襄做夢都會笑醒。只是不知道,節帥愿不愿被人當刀子用?”

  白虎節堂復又安靜下來,張夏的話像刀子一樣砍斷了聲音,也扎進姜顯宗心里。

  張夏心里也有了答案她說動姜顯宗了。

  然而就在此時,姜顯宗忽然展顏笑道:“好厲害的后生,難怪敢闖本帥白虎節堂,身上有些本事…本帥有點不想放你回南朝了。”

  此話一出,張夏心中一凜!

  她松弛的靠在椅背上,不動聲色道:“節帥這是何意,在下乃遼陽府上京人士張曦光…”

  姜顯宗舉起佩劍,遙指張夏:“張曦光是本帥的人,你真當本帥不知道她長什么樣?”

  張夏笑著說道:“節帥…”

  姜顯宗打斷道:“不必覺得本帥在詐你。她路引上家住安德坊長柳胡同,丈夫名為周省,遠方堂親名為周志學,皆為本帥人馬…你到底是誰?”

  張夏握緊扶手,心緒漸漸沉了下去:姜顯宗不是在詐她。

  難怪遼陽府上京人士會不遠萬里跑來白達旦城送糧,原來這支糧隊本就是姜顯宗用來探聽上京消息的人馬。

  胡三爺恐怕也沒想到,這路引竟還藏了禍根。

  許久之后,張夏緊繃的身子忽然放松下來,她松開扶手,坦然笑道:“節帥不必在意我是誰,今日該說的都已說了,節帥心中已有決斷。至于我,要殺要剮,便任憑節帥處置了。”

  姜顯宗饒有興致道:“視死如歸?倒有些膽魄。本帥好奇的是,一介女流之輩,何以洞悉我景朝朝局?你不是普通人,本帥捉了你,或有大功。”

  張夏搖頭:“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節帥要促成使臣南下之事,迎元城回朝。唯有此舉可破全局,不論朝堂上斗成什么樣,節帥都可繼續在西京道當您的節度使,守一方百姓安寧。節帥,西京道連年遭災,百姓經不起戰亂了。”

  姜顯宗緩緩收回指著張夏的佩劍,置于桌案:“我這白達旦城都要拱手送給南朝了,西京道門戶大開,如何安心?”

  張夏忽然說道:“節帥應該清楚,寧朝得白達旦城弊大于利,他們不會要的,一定會要其他東西。”

  姜顯宗若有所思:“他們想要什么?”

  張夏不再回答。

  姜顯宗冷笑起來:“真當本帥不會殺你?”

  張夏沒有在意生死之事,只鎮定自若道:“節帥,使臣姜顯升就在城外二十里處的山路上,有人一路追殺他們到西京道,危在旦夕…請節帥盡快將其接回白達旦城。”

  姜顯宗神情肅殺道:“你身為南朝人,闖本帥白虎節堂,即便你是女子本帥亦要斬你。”

  張夏自顧自說道:“節帥麾下有人蓄意刺殺使臣,請節帥務必親自前往,不然使臣遇刺,節帥便說不清楚了。”

  姜顯宗:“你冒死前來,只為讓本帥接回使臣?為什么?”

  張夏:“若姜顯升死在西京道,元城無法回朝牽制元襄、陸謹,三年之內兩朝必有大戰!西京道生靈涂炭,尸骸遍野!”

  姜顯宗:“你果真不怕死嗎?”

  張夏:“屆時西京道十戶九空,娘沒了兒子,妻子沒了丈夫,田里沒了農戶,路上沒了行人,這就是節帥想要的?”

  白虎節堂里重新安靜下來,兩人不再自說自話。

  彼此皆是心智堅毅之人,不會因外人說什么便改了決定。

  張夏知道自己能說的都說了,姜顯宗也知道,面前這女子是真的不怕死。

  張夏忽然笑著說道:“節帥先前問在下路引從何而來,路引是在下從軍情司手里買來的。”

  姜顯宗放聲大笑:“視死如歸?死到臨頭了還想離間我朝勛貴,有意思!”

  張夏沉默不語。

  姜顯宗遙看張夏:“女娃娃,兩朝青史上多有使臣功績,令人嘆為觀止。蘇越借番邦五千騎兵平叛、張柬身陷番邦十余年持節不失、李遠率三十六隨從夜襲王庭、傅階合縱連橫于樓蘭國宴之上設計殺樓蘭王…本帥原以為史書有夸大其詞之處,如今見了你,終于是信了三分。”

  張夏坦誠道:“節帥,事不宜遲。”

  姜顯宗起身繞過桌案,往外走去:“雖然本帥不知道你在急什么,但如你所愿,本帥這就去親自接回使臣…”

  他走到朱門前,回頭看向張夏:“放心,你死不了。本帥不殺女子,亦不殺使節,但愿本帥以后不會后悔放你回南朝。”

  說罷,他走出白虎節堂,朗聲道:“牽馬來,隨本帥迎使臣入城。”

  門外響起馬蹄聲,繼而遠去。

  張夏扶著椅子緩緩坐下,微微喘息著。

  小和尚沖進白虎節堂,看著張夏手指微微顫抖,他看著張夏的眼睛:“施主…”

  張夏笑著問道:“怎么,我臉色很難看嗎?”

  小和尚點點頭。

  張夏揉了揉臉:“現在呢?”

  小和尚老實道:“好多了…施主倒是越來越像陳跡施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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