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香江歷史上第一個艾滋病人去世的新聞登上頭版,成為關注度最高的公共衛生熱點。
各路無良媒體找來世界各地新聞,恐慌式宣傳下,本港市民一時間談艾色變。
“我看新聞上說那些液體里也有病毒,所以一定要戴。”
“難怪今早去士多店,貨架上空空如也。”
“豈止啊!以后出門在外要記得戴手套口罩,鬼知道你摸過的東西有沒有被其他艾滋病人碰過。”
“聽說只要那方面不檢點,就有很大概率得這種病,男人女人都一樣。”
“怎樣算不檢點啊?”
“濫交嘍,你看那些男人每天左擁右抱,說不定哪天就中招。”
“那老板豈不是…”
九一娛樂公司大樓里。
財務和人事部門的幾個小姑娘聚在一起,低聲討論衛生安全的相關課題。
翟遠哼著小曲兒從外面走進來。
騷包的跟她們打招呼:“姑娘們早晨”
小姑娘們的討論聲立刻停止,一個個臉色怪異的望著他,沒有了往日的殷切熱情,只敷衍笑著跟他打聲招呼,然后像躲避瘟神般一哄而散。
翟遠不解的撓撓頭,這幫娘們兒今天什么毛病?
“翟先生,濛姐十分鐘前上來公司見你,現在在茶水間。”
施楠生聽到外面動靜,從辦公室里走出來對翟遠說:“她還叫了阿徐和劉振偉進去,講解那兩部要去內地拍攝的電影。”
翟遠聽說夏濛過來,打起幾分精神,邁步往茶水間走去。
茶水間里。
徐勀和劉振偉拿著劇本和分鏡草稿,正在向夏濛介紹《黃飛鴻》和《僵尸先生》兩部電影。
夏濛鼻梁上架著副花鏡,拿著劇本認真觀看,不時問出幾個問題。
翟遠推門而入,夏濛抬頭望了他一眼,點頭打聲招呼,又將注意力放在文本上。
“大家繼續。”
翟遠沖徐勀和劉振偉笑了下,自顧自取出他的大號陶瓷缸泡了杯茶,坐在沙發另一側旁聽。
“目前傳統黃飛鴻為主角的電影,還是集中在設計不同動作的層面,即便陳仕龍在《醉拳》里的表演依舊沒有突破。”
徐勀侃侃而談:“所以翟先生這次讓我做導演,特意叮囑要將視野放寬,除了塑造正面角色,反派亦不能像之前一樣局限于某個門派或者武林高手上面,要更注意描繪黃飛鴻生活的晚晴時代,三教九流的階級矛盾、中西方的認知沖突,完善智武合一的精神內核。”
翟遠覺得撿到寶了。
這一嘴仁義道德雖然說了跟沒說一樣,但夏濛老師顯然很受用,黃飛鴻這個故事很符合文聯的宣傳要求。
輪到劉振偉的時候,效果就差了很多。
菩提老祖在思想覺悟上,跟徐勀差了不是一星半點,職業生涯拍的都是笑鬧喜劇片,吭哧癟肚半天也只停留在《僵尸先生》的故事層面上。
夏濛有些猶豫的說:“這部電影我個人覺得沒有問題,但拍攝地放在內地的燕京城,會不會影響不好?”
翟遠知道她擔心的點是什么,于是主動出聲說:“濛姐,其實我這是一部科幻片。”
翟遠把此前劇本會里的思路拿出來,模糊掉現有的故事情節,告訴夏濛這個系列的電影將來會如何發展,九叔懲惡揚善的內核,耗費了番功夫總算讓她勉強接受。
夏濛從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這個是內地發給九一娛樂北上的拍攝許可證,照規矩要先拿你的劇本過一遍審委會,不過我先提前交到你手上,遲點你把劇本給我一份,我帶回去再跟審委會詳細討論。”
她頓了頓又無奈笑道:“《黃飛鴻》目前看起來沒什么問題,《僵尸先生》你雖然講的花里胡哨,又是超人又是美利堅隊長,但能不能通過審委會還不好說。”
翟遠理解的點點頭,上次一部《賭神》的價值觀就鬧得沸沸揚揚,這次連僵尸都搞出來,問題顯然更嚴重。
他語氣認真的對夏濛說:“多謝濛姐,審委會如果提出有需要修改的地方,麻煩你提前通知我。”
夏濛蹙眉問:“你會聽他們的?不是你的風格呀。”
翟遠呵呵笑道:“我的意思是你提前通知我,我好提前去星馬泰挑取景地。”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夏濛露出不愧是你的表情,笑著說:“我盡量幫你先過了香江審委會這一關,最后拍板還要看內地文化口的領導。”
翟遠嗯了聲,對她說:“我有兩個觀點不知道對不對,濛姐你幫我分析一下。首先《僵尸先生》的劇組如果去內地,日常開銷方面能給當地創造一部分營收,另外電影上映之后如果效果不錯,取景地可能會變成觀眾心目中的旅游景點,這方面長遠來看也促進了文旅事業。”
夏濛表情無奈:“還是你鬼主意多,這個建議我會讓領導們參考的。”
翟遠乖巧道:“辛苦濛姐”
審查方面他能做的事太少,但翟遠心底還是想將《僵尸先生》取景地放在內地。
原本的時間線里,這部電影取景地在寶島湖口老街,彼時那邊人力物力相對較貴,拍了幾場便草草了事,整部電影最終呈現的效果仍有些簡陋,可如果能在內地鋪開攤子搭建民初市鎮,絕對是低成本高回報。
就看文旅部門肯不肯接這波流量了。
“你們先出去把劇本打印一份,稍后讓濛姐帶走。”
翟遠讓兩位導演出去做事。
等辦公室只剩下他和夏濛時,才又出聲問道:“濛姐,我拜師的事有結果了嗎?”
“正要跟你說這件事。”夏濛說:“你挑個時間,帶于占元和粉菊花兩位老師去趟內地,在那邊搞個拜師宴就好。”
翟遠問:“這么順利?”
夏濛笑著說:“京劇界同樣是名利場,你條件開得好,肯破例收徒的人不少。”
夏濛簡單說了兩句從燕京城傳回來的消息,翟遠才了解到自己這次拜師的大概情況。
燕京城的老藝術家們,剛開始聽說他一個二十歲的愣頭青想進盛字科,一個個氣得吹胡子瞪眼,內地雖然在剔除師徒制度,但對老人家來說仍是心底里的傳承和規矩。
接著京劇院的院長便將翟遠此次拜師,愿意開出的條件說了一遍。
三節兩壽拜師禮物都是其次,就算送房送車對翟遠來說也是小菜一碟。
真正讓老藝術家們動心的條件有兩個。
第一是只要肯給翟遠、于占元和粉菊花三人一個輩分,這一支流派今年在地方電視臺里能頻繁露臉,春晚他插不進手,但給地方電視臺贊助了一筆弘揚國粹的費用,每周抽出十分鐘來做個京劇類節目可太容易了。
第二則是以九一娛樂的名義,拍一部京劇題材電影,主角自然是肯收他為徒這一支流派。
八十年代能上電視的誘惑已經足夠大,因為沒有其他娛樂設備,只能電視臺放什么就看什么,多少人擠破頭想要出鏡。
拍電影更是想都不敢想,除非有任務在身,否則投資人吃錯藥才會拍京劇題材。
消息傳出去以后,老藝術家們還在矜持猶豫,兒子兒媳、徒子徒孫便踩破門檻般上門游說。
“爹啊!人家電視臺說只要咱家能把那筆投資拉來,立馬安排我進去工作,你不替我著想也得替兒媳婦和她肚里的孩子考慮啊!”
沒過多久,這件事就從一開始大家嗤之以鼻,演變成有人偷摸去找領導報名,緊接著相互攻擊詆毀對方藝術水平不行,接不了這潑天富貴。
最后關內一位百歲高齡的老爺子,富字科老藝術家張富祁,為了給徒弟們鋪路主動出山,應下了這門差事。
其余老藝術家們一看沒希望了,立刻調轉矛頭冷嘲熱諷。
“兩個海派藝人就算了,連二十歲的愣頭青都收,這不是瞎胡鬧嘛!”
“這張富祁藝術不行,就會溜須拍馬,白活這么大歲數。”
“好人性,有打京劇那年,就沒見過這么干的!”
千言萬語匯聚成四個頗具攻擊性的字:
江湖亂道!
翟遠聽夏濛講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雖未親眼目睹,也能想到出其中的亂象。
唉!資本!
香江電影行業的發展離不開戲劇和武師兩個行業。
早在幾十年前,京劇武生袁小田和洪拳武師劉湛便先后進入電影行業,推動粵劇電影發展。
粉菊花孫蕊馨和于占元則在香江開辦戲劇學校招收學員,給影視圈輸送人才。
彼時戲劇班底有所謂的四大名校:于占元的中國戲劇學校、粉菊花的春秋戲劇學校、唐迪的東方戲劇學校、馬承志的中華戲劇學校。
聽起來高大上,動輒掛上學校二字的銜頭,但其實跟傳統戲班子沒有區別,出科后更沒有學歷文憑。
不過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窮人將子女送來學戲,簽生死合同,賺一份辛苦甚至血淚錢。
可惜隨著京劇式微沒落,戲劇學校也逐漸被正規院校取代。
到了如今八十年代,當年的四大名校,現在就剩下粉菊花一家春秋戲劇學校仍在堅持辦學。
上午十點。
春秋戲劇學校老舊的大門外。
羅嘉英從一輛出租車上走下來,自來熟的進了學校。
京劇和粵劇兩個曲種在香江經常接觸,羅嘉英是粵劇老倌,早幾年經常與粉菊花、于占元這些京劇名伶請教交流劇作相關的問題。
羅嘉英一路走過來,不時有學員跟他打招呼致意。
“嘉英叔,好久不見。”
羅嘉英向學員們點頭示意,心里記掛著老板翟遠讓自己過來的目的。
他隨手拉過一名面熟的學員:“孫師傅在不在學校?”
年輕學員指了個方向:“師父在教室講課。”
羅嘉英便邁步往教室方向走去。
春秋是傳統的京劇科班,只傳授藝術,沒有文化課,整座學校面積很小,只有兩間大教室和一棟宿舍樓。
羅嘉英來到教室外面時,教室里只有零星幾個十多歲的小學員正在訓練。
85歲的粉菊花看起來精神矍鑠,如今已經不親自示范動作,安排大師兄錢月笙授課,自己在一旁指點。
她這一門是刀馬旦的底子,最重身段工架。
羅嘉英在外面看幾個小學員正在練毯子功,翻騰撲跌滾摔一個個高難度動作層出不窮,十幾歲的孩子們疼得齜牙咧嘴,哎呦聲不絕于耳。
他忍不住感慨:“還是唱粵劇好點,沒那么多身段不必受苦。”
“師父,羅師傅來找你啦。”
羅嘉英本想著等訓練結束再進門,結果被眼尖的小學員看到,趁機收掉壓腿動作偷懶,指著窗外的羅嘉英開始喊叫。
粉菊花孫蕊馨背著手檢查功課,循聲望去看到羅嘉英,古板嚴肅的臉上露出絲微笑。
旋即笑容一斂,吩咐錢月笙:“你繼續教他們動作,剛才偷懶的學生多加半個鐘。”
身后一陣叫苦連天聲。
“小羅過來了。”孫蕊馨走出訓練教室,沖羅嘉英微笑,用普通話說道:“走,有什么事去我辦公室講。”
京劇科班的師傅不講廣府話,也不準學生在自己面前講,孫蕊馨這些年始終保持著講普通話的習慣。
羅嘉英的普通話水平勉強過得去,聞言笑道:“就不多打擾孫師傅,我這次過來不是聊創作,只是幫您捎個口信。”
孫蕊馨略一詫異,示意他在教室外的長椅上落座,問:“最近有劇團演出想找我幫手?”
羅嘉英搖頭道:“早幾年聽孫師傅提過,你一直很遺憾在京劇界沒有正經的科班傳承,我們唱粵劇的不看重這方面,所以了解不深。不過我最近經常去內地拍戲,聽到個消息說富連成要重新開班收徒,孫師傅你或許可以去試試。”
孫蕊馨聞言錯愕道:“富連成開班?不是停辦很多年嗎?”
羅嘉英說:“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話音未落,一個身形矯健的青年滿臉喜氣的走過來,看到羅嘉英和孫蕊馨時腳步一頓,隨后恢復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