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歲的惠天賜手里抓著一份八卦小報,走到孫蕊馨面前展開。
“師父,我剛剛在報紙上看到新聞,燕京城富連成科班有一位富字科的前輩開班收徒。”
孫蕊馨上了年紀目力不濟,瞇起眼把報紙遠遠拿開,才看清上面文字。
‘敬告:為弘揚國粹藝術,富連成富字科、百歲京劇名伶張富祁宣布開班收徒,傳承傳統科班正統,此次為富連成多年來首次開班,旨在融合南BJ劇文化,招收名額僅限三人,要求如下:其一為南派外江戲藝術家,曾有在黃浦灘演出經驗者優先,其二有創立科班授徒經驗者優先,其三需能身兼文物丑戲,或刀馬旦者優先。’
羅嘉英湊過去把文章看了一遍,摸了下口袋。
嘿!這玩意兒我也帶了一份。
他抬頭望向惠天賜,惠天賜沖他眨眨眼,羅嘉英心中頓時了然。
除了自己,翟先生還找了其他人來唱這臺戲。
惠天賜不是九一娛樂的藝人,但他妹妹惠英虹現在卻是九一旗下,女子組頭號教習。
當年惠天賜從春秋戲劇學校出科后找不到工作,只能靠跟團賣藝幫補家用,妹妹惠英虹已經入行電影圈,后來在惠英虹的推薦下他才有機會進入招氏拍戲,惠家八個兄弟姊妹,唯屬他們兄妹兩人感情最深厚。
在拒絕妹妹和她老板的請求,與欺瞞師父粉菊花之間,惠天賜選擇了前者。
“富連成開班收徒確有其事,我這樣做也不算欺騙師父,還能了卻她老人家一份心愿。”
惠天賜心中自我寬慰。
做徒弟的對師父最為了解,孫蕊馨八十幾歲年紀,登臺演出一輩子,始終沒有正經師承門戶,對他們這種老一輩守舊的演員來說,始終在心中有所抱憾。
往前幾十年,孫蕊馨在黃浦灘登臺演出,掛的都是京劇老生孫伯齡之師妹的牌子,但孫伯齡的師父七金子張英俊又始終沒有收她做徒弟,只有個口盟的關系讓她可以演出,因此即便她一介女流闖出粉菊花的名頭,京劇界仍當孫蕊馨是沒有師承的海清。
在當時山頭文化林立的京劇界,沒師承的孫蕊馨可謂一步一個坎,最后硬是被擠兌到香江這一畝三分地上。
但心中仍保留著對京劇事業的執念。
來香江三十幾年,四大戲劇名校其中三家都歇業倒閉,唯有孫蕊馨的春秋班社還在繼續開課授徒。
“這個招收弟子的新聞是內地傳來的?”
瞇著眼看完整條新聞,孫蕊馨放下報紙,詢問站在身前的惠天賜。
惠天賜點頭說是。
孫蕊馨失笑道:“上面的條件,好像專門為我量身打造一般。”
羅嘉英開口道:“一定是孫師傅你的藝術水平得到富連成認可,所以這次為了你破格開班。”
孫蕊馨面露思索:“這位張富祁前輩,我似乎沒有太多印象。”
惠天賜介紹說:“他在北派演員,在燕京城登臺演出的時候比較多,當初與譚富英雙掛頭牌,定軍山里分飾前后黃忠。”
孫蕊馨抬頭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還挺全。”
惠天賜訕笑道:“我提前做了些功課。”
孫蕊馨活了八十幾年,哪里還看不出惠天賜有事隱瞞,當著羅嘉英的面沒有挑明,但接下來也絕口不提拜師的事,跟羅嘉英聊起了粵劇團巡演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十分鐘后。
羅嘉英起身告辭:“孫師傅,拜師是件大事,你要仔細考慮清楚,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隨時開口。”
孫蕊馨微笑點頭,說了聲有勞掛念。
惠天賜感覺情況不妙也想開溜,孫蕊馨輕飄飄一個眼神望過去,這位在銀幕上動作凌厲的十三太保就像雙腿灌鉛一樣不敢亂動。
羅嘉英前腳剛走。
孫蕊馨便將目光放在惠天賜身上,抖了抖手里的八卦小報:“跟我說說這是怎么回事吧。”
惠天賜故作不解:“哦,這是我在路邊報攤看到的。”
孫蕊馨笑了下,從長椅上作勢起身,惠天賜急忙上去攙扶。
孫蕊馨直起身子,往四周環顧。
惠天賜問:“師父要找什么?我幫你。”
孫蕊馨指了指不遠處花壇里的栽種的觀賞竹:“幫我折一截竹條下來,然后你自己去教室里,在你小師弟們面前脫下褲子,到時候是我動手還是你大師兄動手你挑一個。”
“別別別!師父我錯了。”
惠天賜瞬間認慫,他從學校出科已經十年時間,但竹條炒肉的滋味始終難忘。
本著識時務者為俊杰的態度,惠天賜轉臉就把妹妹惠英虹出賣。
他一五一十將收徒這件事的起因經過,向孫蕊馨講說一遍,苦著臉說:“師父,整件事都是那個叫翟遠的年輕人搞出來,跟我完全沒關系。”
孫蕊馨全程安靜聽完,臉上表情沒什么變化,把報紙塞回到惠天賜手里,不悅道:“我說怎么招收弟子的要求像是給我量身打造,原來是蘿卜坑。”
惠天賜說:“但是拜師這件事是真的,我知道師父你在意這件事,所以才答應阿虹唱這出戲。”
孫蕊馨略一猶豫,搖頭說:“你們都已經出科畢業,路怎么走輪不到我指手畫腳,況且為了一個師承,就讓自己徒弟跟其他人簽賣身契,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惠天賜心里嘆口氣:林正英師兄去那邊,一部戲二三十萬片酬,我在招氏拍電視劇一個月幾千塊,九一的合約如果叫賣身契,那招氏得算是吸血鬼了。
“好了,我回教室繼續給你師弟們上課,沒別的事你就別在這添亂。”
孫蕊馨搞清楚事情原委,直接對惠天賜下逐客令。
惠天賜不敢多說什么,拿著報紙低低應了一聲,剛準備告辭離開,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師父,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你看下這個報紙新聞,內地富連成開班招收盛字科弟子…”
三十幾歲的京劇女演員筱飛燕穿過花壇,手里拿著份和惠天賜一模一樣的八卦小報,朝孫蕊馨靠攏。
“七師姐。”惠天賜笑容尷尬的跟筱飛燕打聲招呼,心中很慚愧,你來得太晚我都跟師父撂了。
孫蕊馨看著笑容滿面的筱飛燕,表情無奈的說:“富字科前輩張富祁開班收徒,條件跟我非常符合。”
筱飛燕笑容一僵,這才注意到旁邊惠天賜尷尬的表情,他手里還拿著跟自己一樣的小報。
惠天賜嘆口氣說:“七師姐,我妹妹阿虹在九一娛樂做武術顧問,所以我被她威逼過來當說客,請問你又有什么把柄在翟遠手上?”
筱飛燕見狀,知道自己這趟是出師未捷,童星出身、縱橫戲臺多年的人也忍不住一陣臉紅。
“我和九一的老板的確沒什么交情,但我干媽和他關系不錯,這次也是受人之托。”
筱飛燕的干媽不是旁人,正是長城三公主之一的夏濛,她自幼父母雙亡,六十年代童星登臺時,與夏濛結誼,認她做了亦友亦親的誼母,受過夏濛不少資助。
這次連孫蕊馨都翟遠產生興趣。
她干脆也不回教室,把學生們都叫到外面訓練,又讓惠天賜搬了個躺椅放在一旁,坐在躺椅上瞇著眼悠閑曬起太陽來。
孫蕊馨悠悠然說:“我倒要看看他還能請誰來當說客,總不會是你們的大師姐吧?”
等到中午時分。
春秋戲劇學校的大師姐陳好逑沒有來。
林正英的妻子鄭冰冰挺著大肚子,在林母的攙扶下出現在學校。
甫一露面,就把孫蕊馨幾人嚇了一跳。
一群人忙不迭走上去,扶著大肚婆坐下休息。
鄭冰冰難得沒帶著報紙過來,叫了聲師父,對孫蕊馨說:“九一娛樂那邊出高價請阿英去拍戲,阿英又是個講義氣的性格不肯離開洪家班,他這幾日因為這件事每天喝悶酒,我怕不等小孩出生,他還喝壞了身體,所以想讓師父和其他師兄師姐幫我勸一勸他。”
孕婦的含金量太高,鄭冰冰泫然欲泣的幾句話,比今天羅嘉英、惠天賜和筱飛燕三人加起來都管用。
孫蕊馨趕緊好言寬慰她幾句,又從林正英母親忿忿不平的口吻中得知,林正英之所以放著高價合同不肯簽,完全是因為翟遠與洪鑫寶之間的矛盾。
老太太頓時板起臉來:“于占元的徒弟太不像話!我讓林正英出科以后,轉投到他們那一支學藝,又不是簽賣身契給他們,他現在馬上要為人父,想多賺點錢養家難道還有錯?這事兒于占元必須給我個說法!”
惠天賜和筱飛燕看了眼紅著眼圈的鄭冰冰,心中佩服得五體投地,忍不住想問一句:阿嫂你究竟是不是翟遠請來的救兵?
“鄭冰冰家里今天上鎖沒人,我猜她們應該是去了春秋戲劇學校。”
施楠生把兩包嬰幼兒專用的禮盒往墻角一放,對坐在辦公桌里的翟遠調侃說:“這些尿片、奶粉保質期還很長,翟先生要不要留著自己用?”
翟遠挑眉望了她一眼:“送給你了,話說你跟老徐在一起也這么長時間,究竟是誰有問題?”
施楠生被噎得語塞,默默閉嘴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翟遠嗤笑,你倆肯定有一個不行,要不然徐勀將來不會找嫩模…當然徐勀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翟遠對施楠生這個管家婆現在很滿意,有她在基本包攬了公司大部分業務,只是不知該說她是戀愛腦還是有照顧孩子的癖好,除了工作就是徐勀,整個人跟保姆一樣追在人家屁股后面。
“找機會我幫你勸勸老徐,該結婚結婚,該生小孩生小孩,女人一過40就真不行了。”翟遠一本正經的對施楠生說道。
施楠生聞言眼神發亮,身體前傾問:“怎么勸他?”
翟遠心說你是沒救了。
“他不娶你,我讓許家強派人打斷他第三條腿好不好?”
翟遠說完,見施楠生沒好氣的瞪了自己一眼,笑著換過話題:“你來之前,惠天賜給我打過電話,鄭冰冰的確去了春秋戲劇學校見粉菊花,情況發展的還不錯。”
施楠生驚訝道:“真的?我仲以為還要多跑幾趟。”
翟遠笑著嗯了聲。
鄭冰冰那邊沒有像惠天賜和筱飛燕一樣托關系,主要也是跟人家不熟,所以只能打感情牌。
內地京劇院召開收徒大會的這兩天,翟遠讓同為女人的施楠生提前去鄭冰冰家里做說客,基本不提及讓鄭冰冰勸林正英的話題,而是從利益層面跟她和林正英的母親分析。
男人最愛傻乎乎講義氣,哪里關心家中柴米,施楠生給當家主事的兩個女人簡單算了筆賬,繼續跟洪鑫寶混以后小孩出生當不了律師醫生,只能繼續撈武師,但是跟九一娛樂混,三年之內就讓林正英賺夠一百萬,到時候全港學校任選。
添油加醋自然是有,但翟遠覺得這種事八九不離十會發生。
林正英離了僵尸片,再想找到第二個合適自己的戲路,著實艱難。
香江電影圈市場太小,這也意味著同類型演員,只需要捧紅一個就足夠。
如今的環境是,有一個萬子良扮大哥,市場就不需要周閏發這類角色。
就像是后世,有一個劉德樺耍帥,同類型戲路的鄭伊健就永遠只能挑他剩下的劇本,除非轉型否則很難再竄出頭。
自己如果不捧林正英,他還能演什么類型片?每個賽道的人都滿員了啊,除非北上或者去好萊塢找更大的市場。
翟遠又告訴施楠生一個消息:“惠天賜告訴我,粉菊花因為鄭冰冰和林正英他老母親的控訴,要親自去找于占元算賬。”
施楠生略一錯愕,失笑道:“想不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翟遠呵呵笑道:“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施楠生撇撇嘴,問:“那你知不知道北美那邊《隱形女》的票房數據已經統計出來?”
翟遠一怔:“是喔!你不提這件事,我都快不記得公司還有這部戲在手上…今天沒見到徐勀,他心情怎么樣?這部電影的票房我不用看具體數據,只需要看他的臉色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