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的制造業過去一直是主要經濟支柱,開埠以前這里的原住民打石灰、做瓷器,開埠以后就轉型鐘表、玩具、塑膠花,產品行銷全世界。”
翟遠坐在元朗工廠的臺階上,望著落日余暉,向母親趙美珍緩緩敘說:“這兩年就慘了點,地產商炒樓把地價搞得高出天際,本地的人力成本也在漲,一聽說要回歸,那些鬼佬立刻又對香江實施貿易配額,總之做代工手工廠可以,想自己發展些技術層面的產品,難度就變得很大。”
此時這個時間節點,香江的制造業還沒有徹底式微。
翟遠心里有數,等鬼佬要離開的前兩年,才真正開始在這座城市搞事,成立一批以‘保護海港協會’為首的慈善組織,在回歸前瘋狂推動立法。
等千禧年前后,這些慈善組織就會出來上竄下跳。
填海造地?不行,對海港造成的損害太大。
電子工業?不行,哪怕沒有就業崗位,也不能讓市民忍受工業噪音和環境污染。
文娛印刷?華資不行,外資可以,即便香江七十年代有將近兩千家華資印刷廠,數萬就業崗位,后來也因為不符合排放標準被趕到內地,但是明明大家跟外資印刷廠用同一套設備喔。
鬼佬后來放縱社團收保護費,跟這種事比起來,毛都算不上一根。
“阿媽你今天也看到,我現在生意很多,但同樣很散。”
翟遠繼續對趙美珍說道:“撈電影其實可以算作一個根基,但如果只搞產出和創作,做到最大也只是二流,因為沒有足夠的發行渠道跟大公司打對臺。所以我搞這個光碟工廠出來,一塊小小的碟片就能打破目前被錄像帶壟斷的市場,將來談判的資本更大,話語權更多,這樣才算真正進入電影資本。”
他的話說的很淺顯,但落在趙美珍耳朵里,跟彭家燕與老豆講賦能那一套差不多。
聽不懂。
趙美珍笑容尷尬道:“遠仔啊,其實這些話你應該跟工廠里面那些高素質的文化人講,阿媽文化低,你問我今天西芹、大米多少錢一斤我就知,什么市場、渠道真是一點也聽不明白。”
“這種事不能講給外人聽,容易被他們偷走我的橋。”
翟遠沖趙美珍眨眨眼,笑著說:“現在兩件事,第一我現在賺錢很多,你不用再像以前一樣操勞,瑤瑤說上次還看到你在家偷偷摸摸穿塑膠花?傳出去我很沒面子的嘛!”
趙美珍聞言頓時老臉一紅,哎呀一聲:“我穿塑膠花養大你們兩兄妹,這是一門吃飯的手藝,偶爾熟悉一下不要生疏,萬一將來世道不好,鬼佬翻臉不認賬,上面阿爺再派人打過來…”
“吁!”翟遠趕緊打斷她的話頭:“你這個思想很危險!”
趙美珍似懂非懂的哦了聲:“我也是聽阿超說的,而且現在大家都在移民,可能有一定的道理。”
翟遠覺得要把梁志超的嘴縫起來,賺點錢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他叫傻超,是傻的嘛!”翟遠說:“總之明天請兩個菲傭過來,或者請三個過來跟你湊一桌麻將牌,這次不要再辭退人家啦。”
趙美珍糾結半晌終于肯點頭,咬牙發狠道:“好!辛苦半世,我也做一次地主婆!”
翟遠很欣慰,觀念還是得轉變,吃什么主食,海鮮一樣能吃飽!
“接下來講第二件事。”
翟遠望著趙美珍笑道:“現在光碟工廠你也看到了,技術已經比較完善,鬼佬的打擊面還沒到電子工業層面,是最適合建廠發展的時機,阿媽你撐不撐我?”
“撐!”趙美珍說完又問:“但是我什么都不懂,怎么撐?”
翟遠笑容不減:“我建廠需要用到地皮,市區低價太貴,所以只好把工廠擺在元朗鄉下。好在我是新界原住民,按道理講,下灣村老家有我和我死鬼老豆兩個丁權,我想連本帶利拿回來。”
趙美珍笑容僵在臉上,翟孝盛這個名字讓她臉色有些不太自然。
她嘆息一聲:“兩個丁權加起來一百幾十平米,怎么建得起工廠。況且這么多年過去,當年那筆賬已經算不清楚,無謂上門去找你伯爺,你老豆泉下有知也不希望…”
翟遠打斷她的話頭,問:“我聽海玫的老媽說,翟孝盛前些年中風你去探望過他,還想讓我死鬼老豆重新進下灣村祠堂,讓我改名叫翟敬遠?”
“阿玲怎么什么都跟年輕人講,就怕海玫跟她呆的時間長變長舌婦。”
趙美珍不滿的嘟囔一句,坦然道:“是呀,你死鬼老豆怎么說也是翟家男人,你們姓翟的有‘聿愿同心,孝敬和睦,世代綿長,丕承祖澤’十六個字輩,他生前最看重這個,我當初去見你伯爺也是想讓你認祖歸宗,給你死鬼老豆一個交代。”
翟遠笑道:“然后就被中風的翟孝盛趕出來?”
趙美珍白了他一眼:“姓翟的規矩大嘛!不過我仔現在有出息,不必再跟他們扯上關系。”
翟遠低頭笑笑,直截了當的問:“你知不知道你那個死鬼老公,是被翟孝盛害死?”
趙美珍聞言怔了怔,旋即皺眉罵道:“頂你個肺!又是羅惠玲這個八婆跟你講呀?這種沒證據的事怎么可以亂唱?你伯爺雖然貪財好名,但還不至于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翟遠問:“真的做不出?當年大鬧翟家祠堂的是邊個?”
趙美珍下意識要開口,話到嘴邊又囁嚅幾下。
說不懷疑是假的,當初自己懷著孕就要找翟孝盛搏命,大鬧翟家祠堂,可結果如何?翟孝康剛死不久就被清出祠堂,換其他人接替他房頭位置,接著自己孤兒寡母又被趕出下灣村,只帶走一塊牌位,進城后住籠屋、輪公屋,十幾年時間早就磨沒了當年的火爆脾氣。
趙美珍嘆口氣說:“當年我和瑤瑤住籠屋,看見你只能睡在別人卡車位下面時,我就有些后悔因為你死鬼老豆的事,跟翟孝盛大鬧一場落了他面子,否則他應該不會趕我們出村。”
翟遠評價道:“人在困境的時候,就容易產生幻想。”
趙美珍笑著說:“那時候豈止是困境,上百個人住在鴿子籠里,上鋪死人要等尸體發臭才知道,要不是你阿媽還有點操守,早就去街邊做一文雞,如果真是那樣,都不知你現在又要多出來幾個契兄弟姊妹。”
翟遠見她笑著發出感慨,又想到不知是魯迅還是周樹人的名言:總有一天你會笑著說出曾經令你痛苦的事情。
“所以現在要丟掉幻想,開始斗爭了。”
翟遠對趙美珍說:“我找人查過了,你死鬼老公的的確確是被翟孝盛害死,其實很簡單,他阻人財路,人家不就拿他命嘍。”
趙美珍皺眉問:“真的?”
翟遠說:“真!我花一千萬請人調查的結果。”
趙美珍勃然大怒,蹭的從臺階上站起身來,指著翟遠罵道:“你癡線嘅,翟孝康值一千萬?他活著的時候也沒有這個價!”
嗓門之大,把工廠里一群技術員都鎮住,紛紛探頭往外面看來。
翟遠趕緊示意老媽坐下別丟人現眼:“珍姐,現在是你老公被人害死呀,殺人兇手又不是我。”
趙美珍瞪著眼說道:“那怎么樣?他人都死了還浪費錢,或者你給我一千萬,我現在就去斬死翟孝盛那群撲街冚家鏟!你老豆到死都沒見過一千塊一張的大金牛,一千萬?我挑!”
翟遠還是第一次見趙美珍情緒波動這么大,也不知是為這筆錢心疼,還是在掩蓋其他情緒。
“斬死翟孝盛這種事,不必勞煩你這位雙花大紅棍出手。”
翟遠也站起身來活動下筋骨,揮手喝退幾個探頭探腦湊熱鬧的技術員,對趙美珍笑道:“翟孝盛拿走我兩個丁權,這些年利滾利我只收他兩百個,接下來這段時間下灣村會有點小意外,我提前打支預防針給你,你在家和菲傭學打牌,外面的事不聽不聞不問,好不好?”
匯豐的催收人員來的很快。
洪賓前一晚坐船離開香江,第二天清早,幾個西裝革履的工作人員就來到下灣村,帶著設備開始丈量土地。
下灣村的村民還以為他們是洪賓請來規劃土地的人,一個個熱情打招呼。
“后生仔,今天怎么沒見到拿督先生來視察?”
“是啊,前兩日他來這邊,還給大家派發利是,不會拿到地契就不認鄉親吧?”
“不派錢都無所謂,開工以后讓我們做工頭,每個月給幾萬塊工錢就好。”
本就是一群刁民,又被洪賓慣壞,下灣村這群大鄉里現在已經極度膨脹。
直到匯豐的工作人員板著臉說:“不好意思各位,下灣村村代表已經將這一區的地契質押給我們銀行,現在這里的地皮屬于匯豐的資產,請大家不要阻礙我們辦公。”
村民們面面相覷,留下幾個與匯豐的人質辯,其他人忙不迭去請村代表和各房房頭出面。
翟孝盛收到消息時,還拿著一張洪賓留下的規劃草圖細細翻看,憧憬著未來憑這份功勞進市政局做議員時的威風。
“匯豐銀行派人過來收地?”
從前來報信的村民口中,得知外面發生的情況,翟孝盛先是一怔,旋即心臟猛地一縮。
他快步走到電話機前,試圖撥通洪賓的號碼,卻不知對方昨晚登船后,便將整部大哥電話扔進公海海域。
聽筒里連續三遍的忙音,讓翟孝盛險些站不穩,眼底都泛出一片血灌瞳仁的殷紅。
他穩了穩心神,又撥通自家兒子翟敬豪的電話。
心中懷著渺茫的希望:早晨這個時間點,翟敬豪差不多剛從賭船上下來,如果洪賓還在船上一定要攔住他。
結果電話那頭還是忙音一片。
“盛伯,現在怎么辦?”
來報信的青年村民小心翼翼問道。
翟孝盛用力咽了口唾沫,深吸口氣:“我先去外面跟對方溝通,你去聯系二房三房,讓他們帶人趕過來!”
翟孝盛趕到村口的時候,村口已經聚攏了上百號村民,將匯豐的工作人員團團圍住。
“鎮定點,不要亂來!”
翟孝盛排開人群,嘴里呵斥身邊村民,但局勢顯然已經有些不受他掌控。
往日里言聽計從的村民見到翟孝盛,紛紛出言質問。
“盛伯!我信得過你才肯簽丁權轉讓書!點解現在匯豐上門收地,還不肯給賠償!”
“新市鎮建不建與我無關,我現在就要拿回我家里三個丁!”
“翟孝盛,是不是你跟洪賓勾結起來坑鄉親!洪賓呢?讓洪賓出來解釋!”
翟孝盛聽著耳邊左一言右一語,感覺自己這些年將養好的身體又有些犯病,嘴角頻繁抽動。
他努力做到充耳不聞,徑直來到匯豐幾個工作人員面前,臉上掛起謙遜笑容:“幾位,我是下灣村村代表,請問究竟發生什么事?”
為首的匯豐員工瞥了眼周圍面色不善的村民,不屑地冷笑一聲:“翟孝盛先生是吧?你之前簽了一份抵押貸款的合同,用下灣村7萬平米的地皮,從匯豐貸走合計2億港幣,現在我們履行合約過來收地。”
耳邊的嘈雜聲更大。
翟孝盛擠出笑容說:“這里面是不是有誤會?先前有個叫洪賓的馬來西亞拿督,他說要開發新市鎮…”
匯豐的員工沒耐心聽他講完,直接將一張合同甩給翟孝盛:“嗱!我們不知道有什么洪賓,這上面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是你翟孝盛簽字打指模將下灣村地皮抵押給我們銀行,現在想拿回地皮很簡單,把那2億港幣連本帶利交出來就好。”
周圍村民瞬間炸開了鍋,對翟孝盛的質問聲不絕于耳。
二房三房的房頭翟孝文和翟孝武同樣心驚膽戰,從頭到尾他們只見過之前洪賓預付的一千萬港幣定金,兩億的貸款聽都未聽過。
翟孝武驚懼道:“大哥做得出這種事?”
翟孝文罵道:“你傻了?他如果套現2億還會留在村里?挑那媽!這次被那個拿督玩死了!”
翟孝盛捧著那張寫滿英文的抵押合同,腦子里嗡嗡作響,似乎已經聽不到外界的聲音。
直到一個村民暴怒般從他手里奪過合同紙,當著匯豐員工的面撕成粉碎,指著對方鼻子喝罵。
“挑你老母!乜鬼2億抵押貸款,你說有就有啊!這塊地由頭到尾都是我家的,不理你們是什么銀行,即刻滾出去!”
撕毀合同的舉動像引爆火藥桶一般,上百號村民瞬間群情激奮,將幾名匯豐員工夾在當中推搡,喝罵聲響徹半個村落。
“大家不要亂,有事慢慢講!”
翟孝盛深知這種事鬧大只會更麻煩,他努力想要阻止,但根本無濟于事。
匯豐的員工被推搡的一退再退,走得慢的身上還挨了幾腳。
“一班刁民!以為撕掉張副本就冇事?”
退出包圍圈的匯豐員工對不遠處的村民怒目而視,拍了拍身上腳印,招呼身邊同事:“先搬官字頭的人過來!”
身邊同事一個電話打到元朗差館總部,報出匯豐銀行的招牌。
短短幾分鐘之后,從天水圍差館到青山差館,幾十號帶著防爆盾牌的差佬從沖鋒車上跳下來,保護住幾個匯豐員工,與下灣村的村民互成犄角之勢。
“喂!這里邊個話事,過來聽我老板的電話!”
為首的匯豐員工皺眉環顧周圍差佬,拿著大哥電話詢問一圈。
差佬堆里一個督察警走出來,臉上掛笑接過電話,與那頭的匯豐總行大班戴詹遜聊了幾句。
掛斷電話,督察向匯豐的員工征求意見:“周先生是吧?戴大班剛才吩咐我們不要與村民發生沖突,以免被記者拍到影響警隊和匯豐的聲譽,請問下一步要怎么做?”
“只要保護我們的安全就好,另外不要讓這班村民走掉,撲你個街夠膽踢我?”
匯豐的員工怒氣沖沖,接過電話又撥通一個號碼,對聽筒那頭喝罵道:“許家強我叼你老母!你新記的人死去哪里?是不是要讓我把這單生意交給和記或者號碼幫來做!”
后世那部《古惑仔》電影里。
大頭問陳浩南:你把黑社會說的那么厲害,那你到匯豐銀行去收保護費啊。
陳浩南答曰:沒人敢收匯豐銀行的保護費,但是銀行那些爛賬呢?不還是我們去收,難道讓銀行職員打領帶去收數呀?
翟遠讓葉志明聯系戴詹遜,將這個肥缺給了新記。
也算是讓他們社團那群無業游民有點事做,不要出來擾亂社會治安。
“算算時間,許家強也該到場。不過他坐館不方便露面,新記現在的打仔又是死走逃亡傷,不知會派邊個出馬。”
翟遠撇撇嘴,靠在別墅花園的躺椅上,懶得繼續糾結這個問題。
一旁的翟瑤態度殷勤的幫他捏肩捶腿,見縫插針道:“大佬,我馬上小學畢業,讀初中時想買輛法拉利威風下。”
翟遠瞥了她一眼,啪的打掉她替自己揉肩的小肉手:“我就知道你不會這么好心,法拉利,你看我長得像不像法拉利?”
翟瑤嘿笑道:“你買給我的話,我放個老媽的料給你?”
翟遠好奇道:“什么料?她給我們找契老豆呀?”
翟瑤白了他一眼:“阿媽聽到撕爛你的嘴!是這樣的,她昨天跟你去了趟外面,晚上在家哭了好長時間,嚇得我都不敢睡覺,一直守在她臥室門口,老實講你昨天跟她說了什么?”
翟遠愣了下,旋即笑道:“乖女法拉利的事我考慮下,其他的你不用問,現在進去寫作業,不要打擾我辦正事。”
翟瑤達成目的,也懶得再伺候翟遠,一蹦一跳進了屋。
翟遠躺在椅子上想了想,抓起桌上電話,撥通葉志明的號碼:“喂明哥,今天天氣不錯,很襯我心情,差不多該讓鬼仔添帶著我堂哥,去他家里催那筆賭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