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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喪

  山遐在八月初回到了建郵。

  船隊浩浩蕩蕩,但比起以往規模小了很多。

  許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他的病奇跡般好了,讓人噴噴稱奇。

  不過有人裝病,有人卻是真病,且快不行了。

  八月初三,纏綿病榻多日的劉琨突然坐了起來,讓嫡長子劉群(劉遵是庶長子)扶他登上了北顧山。

  天沒有涼下來的意思,但劉琨卻微覺冷意。

  劉群想要說些什么,劉琨卻擺了擺手,示意他止住。

  劉群無法,只能滿臉哀容地扶著父親,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北顧、北顧,緣何不是‘北固’呢?」劉琨嘆息道。

  割據江東的政權總以大江為憑,事實證明最激烈的戰斗總發生在更北邊的淮水一線,當那里守不住的時候,證明你的精銳主力已然盡喪,剩下的部隊野戰不說一觸即潰吧,斷然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到了這個地步,就真的只能以大江為憑了,而這個大江可未必能保住宗廟。

  北顧山,真就只是北顧山,而不是北固山。

  「這么多年,我也想明白了。」劉琨突然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劉群靜靜聽著。

  「昔年在晉陽,對敵屢戰屢敗,以至倚重拓跋猗盧兄弟,聊遏賊勢。」劉琨說道:「打的仗我都記不清次數了。大體上負多勝少,偶爾也能贏一下匈奴,彼時我便欣喜若狂,追問怎么贏的。然下次再和匈奴這么打,卻輸了。于是再召鮮卑來援,反反復復,直至晉陽失守。」

  「太原兵、雁門兵、中山兵、代(郡)兵乃至匈奴兵、氏羌兵都用過,依然負多勝少。為父就很不服氣,怎么有時候能贏,有時候就輸得一塌糊涂呢?你說兵弱,但他們贏過匈奴。你說兵強,卻屢屢慘敗。」

  「彼時為父想不通。及至邵太白此人屢勝匈奴,終于有些醒悟了。其實就是兵不行,稀里糊涂贏,稀里糊涂輸。而太白從一開始就知道他要打誰,故苦練身備三仗的銳卒,并厚養之。緊要之時,親自統兵鼓舞士氣。」

  「為父過于仰賴豪族了。然豪族之兵非我有,怎么練我說了不算,打了多年還那樣。」

  「邵太白又善于利用大勢籠絡豪族、胡酋,占據豫充之后,已然難以撼動。

  從此之后,下河北、收并州,復征關西,一統北地。」

  「為父連籠絡豪族都沒做好。令狐盛之事,終究是我錯了。」

  劉群有些驚訝。

  父親以前可從來不承認這個導致普陽人心大失的錯誤的。但到了這會,他親口說出了因為寵信伶人而殺害太原豪族令狐盛的事情,可見心中應該是有悔意的。

  風中傳來一聲嘆息。

  可能不僅僅為年輕時犯下的錯誤,更因為這么晚才領悟。

  時日無多,將委山崗,奈何!奈何!

  「這個天下,他贏了———」劉琨坐在山巔,仿如一尊雕塑,死死地看著蒼茫的北方。

  是夜,晉太尉劉琨于官舍,春秋六十有四,遺命葬于北顧山。

  臨走之前,他或許得到了一些安慰吧,畢竟神州沒有陸沉。

  劉琨算是王導的故人嗎?應該不算,但他還是有些傷感。

  當年與祖邀齊名,闖下了聞雞起舞的偌大名聲。

  后于亂世浮沉,得刺并州,與匈奴戰經年,終不能支。

  真說起來,他們也算是故東海王越一系的同僚。只不過時至今日,昔年濟濟一堂的幕僚已然不剩幾個人了·

  說來奇怪,這會王導追憶的全是當年司馬越出任司空時府中的舊人,而不是輔佐司馬睿成就大業的江東百六。

  軍司曹馥、長史王澄、左司馬劉洽、從事中郎王承、軍諮祭酒戴淵、華譚、

  督護糜晃·—·

  昔日舊人今安在?

  司馬越擔任太傅后再度開府,英才更勝往昔,而他卻不在了。

  猶記得那個若隱若現的家將。

  他的心思是真的深重,早早便調教少年,而那一批人里涌現出了而今赫赫有名的當世大將,為他征戰四方,掃平不從。

  懊悔嗎?其實沒多少。

  王導那時只是想隨手捏死一個裴盾的馬前卒罷了。捏不死也就收手,不屑于來第二下。

  痛恨嗎?也談不上。

  王導對他的功業還是很欣賞的,只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此而已。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王導釋然地笑了笑:「三十年啊,這么快就過去了。」

  「茂弘。」老妻曹淑擔憂地看了他一眼。

  王導緊握住她的手,如同三十年前某個靜謐的黃昏,夫妻二人于竹林邊漫步。

  新月如鉤,晚風清涼。

  人還是舊人,心境卻已不一樣。

  「好好活著。」王導邁著從容的步伐,仿佛在交代什么尋常事情一樣,淡然道。

  曹淑泣不成聲。

  「不要難過,亦不要尋仇。」王導說道:「三十年前我還不懂太多,彼時便不如邵太白。三十年后的今天一—」

  王導嘿然一笑,道:「他做得不錯。我終究只能縫縫補補,而他卻能開一朝之基,高下分矣。這個天下,他的想法比我多,看得比我遠,輸了正常。」

  曹淑緊緊挽住王導的胳膊。

  王導拍了拍妻子的手,以示安慰。

  「世儒去了,他比我決絕。做人有始有終,甚好。」王導嘆息道:「若有王氏子弟尋上門來,勿要相見。我以前覺得夷甫多大言,又過于偏向平子、處仲,

  心中微有不忿。事到如今,卻還要他來伸出援手。世事難測,誠如是也。」

  「罷了!罷了!」王導長嘆兩聲,道:「有人謂我管夷吾,有人笑我無政,

  對錯得失,都不重要了。」

  「阿龍———」曹淑擦了下眼角,道:「回去吧。」

  「好,回去,回去。」王導就像一個卸下了千鈞重擔的宦海老吏,一身輕松,挽著妻子,徐徐而歸。

  這一輩子,意氣飛揚過,懊悔不選過,壯懷激烈過,又裝瘋賣傻過,最終一切歸于平靜。

  或許,這就是人生吧。

  八月十四,厭疾之日。

  山瑋不知道自己為何又來到了丹陽郡城。

  或許這里已經成了他心中的某種符號了吧。

  堂堂外戚,卻不入中樞任事,只抱著丹陽尹之職不放,徒惹人發笑。

  杜義也在這里,無聊地看著窗外的景色。

  「府君。」他輕輕起身,行了一禮。

  山瑋回完禮后,張口結舌,想說些什么,卻又覺得都不合適。

  「金秋盛景,府君不看看么?」杜義問道。

  「秋風蕭瑟,有甚可看?」山瑋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世人皆喜秋實,府君難道不喜?」

  「命將休矣,哪來的秋實?」

  「山彥林不是回來了么?」杜義笑道:「秋實便在彼處。」

  「我拉不下臉來。」山瑋說道:「彥林雖然心思活絡,怕是也做不來這事。

  杜義點了點頭,道:「如此,還有一條出路。」

  山瑋坐正了身子,盯著杜義的眼睛,問道:「出路何在?」

  「將建鄴完整地交給天子,便是出路。」杜義說道:「吳都之中一—’

  「宮殿巍峨,樓臺高聳,金碧輝煌,宛如仙境。將此交予陛下,一功也。」

  「金鎰珠服,桃笙象蕈,蕉葛升越,鶴膝犀渠。以充朝廷府庫,二功也。」

  「高門鼎貴,魁岸豪杰,虞魏之昆,顧陸之裔。令其北面而事,三功也。」

  「吳姝越女,趙姬齊娥,四方佳麗,深宮貴婦。可娛天子晚年,四功也。」

  「樓船輕舟——」

  杜義一樁樁數下去,山瑋算是聽明白了,這是要保住匯集了東南精華的財富,不致其毀于戰火,讓征服者完整地接收,這便是他可以使勁的地方。

  「山彥林比你想得明白。」杜義又點了他一句。

  山瑋聞言,神色復雜不已。

  山氏是外戚啊,不殉國就算了,還帶頭降順,有點不地道,更有些難看。但事已至此,要想保住性命,好像也沒什么別的辦法了。

  喉!丟人啊!山瑋暗暗嘆息。

  「府君還有兩千郡兵吧?」杜義又說話了:「山彥林攜八千歷陽之眾回返,

  如此便是萬人。除賢昆仲之外,建郵還有何兵?」

  「王處明手里有數千新募之卒。」山瑋說道:「石頭城四千人,臺城有四千兵。會稽王似乎亦有些許人馬。南邊劉超、趙一一罷了,他們的人跑散了不少,已然不足三萬,士氣低落,若非拘在營壘城寨之中,怕是散光了。」

  「歷陽精兵驍勇善戰,或許只有京口剩下的六七千北府兵能與之匹敵。」杜義說道:「抓牢兵權,最好把臺城四千人馬控制住,如此進可攻退可守,無憂也。」

  山瑋緩緩點頭,旋又看向杜義,道:「事到如今,弘治可否解我心頭之惑?」

  「府君但講無妨。」

  「你到底什么時候當上細作的?」山瑋認真地問道。

  杜義哈哈大笑,道:「府君何必執著于此等細枝末節?」

  「萬一將來不得免,舉家赴死,總得讓我死個明白吧?」山瑋說道。

  「府君說笑了。」杜義收起笑容,道:「我有些話是假的,但你我之間的情分不是假的。且放寬心,只要保住建郵,平穩移交,君斷不會有事。」

  山瑋長嘆一聲,道:「便再信你一回。田宅、財貨、莊客都可以不要,今只求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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