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轍壓過積水,驚起一汪蚊蟲。
紀世和拍了下手臂,將扁掉的蚊子彈飛,然后擦了擦汗,走向城門。
就在此時,城外的某處軍營內突然響起了聚兵的鼓聲,接著便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喧嘩。
紀世和揮了揮手,讓自家子侄押送軍糧入城,他則留在外面。
「阿爺。」宣城令紀成走了過來,行禮道。
紀世和看了眼兒子,不覺莞爾。
七月中了,正是最熱的時候,兒子卻一絲不茍地穿著官袍,仿佛不怕熱似的想到這里,就有些晞噓。也別怪紀氏子弟如此,實在是高興壞了。
他為宣城太守,兒子紀成當宣城令,一門得了兩官,這一把是真的博對了,
奠定了宣城紀氏百年之基,后世子孫都會感謝他們的。
「你在這亂竄什么呢?一縣之長,何等重要?切勿誤了軍國大事。」紀世和板起臉來訓斥道。
「阿爺說得是。」紀成虛心受教,旋又道:「大軍出征所需資糧已然發放下去,足支一月。阿爺只需將新運之糧裝入邸閣即可。」
說完,又低聲問了句:「糧草還夠嗎?」
「勉強還能支應。」紀世和亦低聲答道:「江北成片歸降,下個月就有河南糧草輸送過來了。先忍一忍,都這個時候了,萬不能出岔子。若引得招討使大怒,我家這兩個官未必能保得住啊。」
紀成聽了,臉色嚴肅地點了點頭,道:「阿爺說得是。」
若沒投入就罷了,可紀家已然投入了這么多,不僅僅是錢糧,還有部曲莊客的性命,積攢的人情消耗等等,價值難以估量。只要保住一太守、一縣令這兩個職官,慢慢都能賺回來,甚至還有可能抬升門第。
義興周氏、武康沈氏、長城錢氏折騰了上百年沒得到的東西,他們已然得到了一半。
另外一半需要持續性,即至少連續三代人當官。家族也得有點文化底蘊,不然你都沒法加入那個圈子,沒法認識郡中正,沒法認識州大中正。
不認識這些人,沒人為你家說好話,沒人吹捧你家子弟,如何得入郡中譜碟,名列士族之林?
「這批人出征,沒問題吧?」紀世和又指了指正在出營列隊的軍士,說道。
「銀槍軍會派幾百人壓陣,應無大礙。」紀成說道。
「怎就幾百人?」紀世和眉頭一皺。
「招討使不舍得。」紀成說道:「這是病愈后的軍士,好像來自數幢,臨時抽調編成的,由一名叫湯祥的幢主帶隊。宣城兵三千余,我家千把人,其余各家湊了兩千。」
其實紀成說得沒錯,這確實是病愈后的銀槍土卒。
所謂病愈,其實主要是發燒、拉肚子之類的「輕癥」,渡江后幾個月內陸陸續續發生的,六月達到高峰,本月已經有所緩解了。
無論是隨軍醫者還是宣城本地請來的瞧病之人,都說不清他們得了什么病,
最終只能以「水土不服」四個字大而化之地概括。
看起來非常粗陋,但沒辦法,醫學知識就這樣,《風土病》已然羅列了很多疾病種類,但比起世上真正存在的疾病數量,仍然是九牛一毛。
水土不服的人很多,大概占到了一半。
有的人病幾天就好了,有的人十天半個月才好,有人則兩個月內都病的,渾身無力,當然也有沒挺過去的。
至于那些明確上了《風土病》目錄的疾病,如瘧疾、下利(痢,即痢疾)等也不少,死亡的也大有人在。
紀氏父子說話間,城內出來數人。
領頭的便是湯祥,身邊還跟著一位最近才從江北過來的官員,看著頗為年輕紀世和沒見過,但紀成卻直接上前行禮,道:「湯將軍、王博士。」
紀世和亦上前行禮,二人回禮。
見禮完畢后,湯祥看了紀氏父子二人一眼,道:「汝等自便,我還有事。」
紀氏父子遂告退。
湯祥又看向「王博士」,道:「你別光惦記寫書了,想想辦法。」
「好。」王博士應了一聲。
他叫王錦,乃五原內史王秉之子,東海王氏族人。
他年紀不小了,已然過了三十,以前一直留在老家無所事事。
當然,這樣說也不完全對。
此人有一樁怪癖,那就是好給人治病,且不收錢。但有一條,他治病完全不遵循舊法,完全看自己的理解,有時候一拍腦袋想出個什么法子,就按照這個來了。
你要能接受這條,他就給你免費治病,不接受他就看著你死,也不會皺下眉。
累了、倦了或者心情不佳,那就出去游山玩水,或者與人清談,一個典型的無聊到極點、試圖在生活里找點樂子的士人子弟。
邵勛問左右有無東海賢才時,有人舉薦了這個老鄉,于是被發掘了出來,加入太醫署,隨軍南下,記錄軍中疫情,順便完善《風土病》一一這種書必然是定期出新版,因為隨時增錄新病種。
「你昨日說吳人帶蟲活著,聽著便是謬論。」臨行之前,湯祥轉頭說道。
「不是我說的,天子說的。」王錦面無表情地回道。
湯祥一室。
王錦笑一聲,道:「天子還說有些吳人體內可能有導致瘧病的毒蟲(瘧原蟲),被蚊子吸血后傳給他人。我收集了一碗血,瞪大眼睛找了一天,都沒看到毒蟲。天子的話,你都信嗎?」
湯祥訥訥不敢言。
王錦哈哈大笑,道:「其實我是有點信的。來此之前,天子于碧霄宮清談,
論及江南多見的瘧疾,說了‘帶蟲生存’四個字。言下之意,很多吳人得過疤疾,后來好了,但毒蟲并未死光,還活在體內。故有些人還會發作,但很輕(輕癥),有些人則不會再發作(無癥狀),不過蚊子若吸了他們的血,再去咬北人,北人可不一定扛得住。」
湯祥嘆了口氣。小小毒蟲莫奈何!
你便是放幾十個吳兵在他面前,他都敢一個人捉刀沖上去,但毒蟲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計可施。
其實帶蟲生存(無癥狀,但攜帶疤原蟲,即不完全免疫)是有一定道理的,
南下的北方流民都被瘧疾橫掃過,死了一大批,但也有很多人活了下來,這些人的五臟六腑以及鮮血中有毒蟲嗎?難說。
「你還是好好寫書吧。」湯祥說道:「上次見你記了好幾種不同的疤病,我都看得毛骨悚然。這次真是被毒蟲坑害得緊了,住到城里才好些。走了,莫要相送。」
王錦拱了拱手,果然沒送。
七月二十二,艷陽高照,酷熱難當。
不過在過去的七天之內,湯祥統率的這支三四千人的隊伍可是經歷了兩場暴雨的洗禮。
帳篷根本不頂事,睡覺時渾身都濕透了,不少人又燒了起來,乃至說胡話,
不得不將其安置到輻重部伍中,囑附隨軍丁壯好生照料一一其實野地里條件又能好到哪里呢,能不能痊愈完全看命硬不硬。
前方遠遠出現了蕪湖城的輪廓。
登高瞭望之時,湯祥發現路好像全被水淹沒了。
石城尉劉小樹帶著五百人為前鋒,在黃泥湯中艱難前進著。
泥巴完全糊住了褲管,草鞋底上全是爛泥。
五百人用一種非常緩慢、滑稽的動作慢慢接近城墻,劉小樹更是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這個時候若有人在城頭射箭,他們可就是活靶子了。
蕪湖的南門似乎開了,大隊人馬走了出來。
劉小樹手撫向刀柄,部曲們亦紛紛戒備。
還好,守軍停在了門口。片刻之后,數人上前,高呼道:「可是大梁王師?」
「正是。」劉小樹挺起了胸膛,高聲回應道。
「可算把你們盼來了。」對面領頭一人似乎松了口氣,道:「若再不來,又有人要造反了。」
劉小樹加快腳步,一時間渾水四濺。
待走到一處高地后,他使勁了腳,問道:「山遐呢?」
「走了。」此人回道:「他若不走,我等也不便投順。」
「為何走?去哪了?」
「本來是要堅守來著,不過他病了,昏昏沉沉。幕僚將佐們灰心喪氣,便將他抬上船,回建鄴去了。」
「帶走了多少人?」
「應有八千之眾。」
「你怎知道?」
「濡須塢水師的人說的,他們中不少人也回建鄴了。剩下的多為淮南、廬江、宣城人,不愿跟著去建郵,便聚集到蕪湖,與我等一同歸順大梁。」
「兵敗如山倒啊。」劉小樹感慨了一句,然后大手一揮,道:「讓城里所有人都出來列隊,上交器械。」
「遵命。」對面應了一聲,然后回去傳達命令了。
劉小樹又一溜小跑回到湯祥站立之處,稟報了此事。
湯祥點了點頭,道:「怪不得江北攻東關、濡須塢那么順利呢,原來已是兩座空城。」
說罷,抬頭看了看空中的烈日,道:「爾母婢!行軍數日,陽暑倒地者都有數十人,總算到地方了。」
二十二日當天梁軍就控制了蕪湖。
休整數日后,宛陵來了一個信使:報荊州水師已獲得全勝,王彬舉家自焚,
江州諸郡陸續向諸葛恢投降。
楊勤意欲在八月中下旬天氣轉涼后往建郵挺進,令湯祥征發蕪湖降眾,配合進兵。
請:wap.xshuquge.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