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急奏,是從涼山州傳回來的。
原“臨安會子務”右監官孫浩瀚,去年二月初就抵達了涼山州。
然后他就按著官家趙愭的意思,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孫浩瀚是原東宮屬官、左司諫李渡歡這一派的人。
趙愭親政后,他通過李渡歡謀了這么個肥差,充任大宋涼山州鑄錢監監司,以及綠城金銀礦的礦監。
雖說遠了點兒,比起臨安也明顯荒蕪了許多,可是這差使真是肥的流油啊。
他只要在這個位置上坐上十年,哪怕他不太貪,也可以攢下一份揮霍不盡的家當。
不過,孫監官從臨安自請去這么遠的地方,所圖當然不僅于此。
錢他要,官他也要,功名利祿,一樣都不能少。
所以,他先控制了鑄錢監。
按照楊沅之前制定的規矩,守衛礦山的軍隊開支,直接從鑄錢監鑄成的貨幣之中支付。
孫監司到任以后,便改為由朝廷戶部撥付軍餉了。
結果前年九月份,朝廷連下兩道金牌急腳遞,阻止楊沅在陜西繼續開展軍事行動,命令大軍撤回。
大軍回來了,就得論功行賞,就得撥發撫恤。
這戶部一時便有些吃緊。
緊跟著,去年年初,趙愭親政。
不過相隔數月,重新發動川陜之戰。
奈何這時金國已經緩過氣兒來,而宋軍這邊,因為趙愭派了許多親信過來,想要搶功搶權,如時寒、高敢等老將,自然懶得用命。
結果十八萬大軍被截斷退路,困于陜西。
要不是山東這邊突然出了義軍,聲勢造的還挺大。
而且起事之地在濟南府,距燕京很近,金國朝廷被迫收縮兵力,把重點放在了剿匪上。
這種情況下,才有一半兵馬突圍逃回大散關內。
足足損失了九萬余兵馬,這么多犧牲的將士,當然需要撫恤。
朝廷這邊一時捉襟見肘,對于天高皇帝遠,且又是剛剛入冊的涼山州護礦兵,便不怎么當回事兒。
于是這餉銀便時常拖欠。
他們護著礦,天天看著金子和黃銅被提煉出來,鑄錢司又鑄成黃澄澄的錢幣,但是他們居然被拖欠軍餉,這官兵該是怎樣的怨聲載道,便可想而知了。
孫浩瀚用了近一年的時間,梳理了諸般事務,掌握了鑄錢司,便磨刀霍霍,又對綠城礦山下手了。
他要把民辦的這座礦收歸朝廷,改為官辦。
什么烏蒙七蠻、涼山十二部落,以及替大理國高皇后代持的白手套,統統踢出去,他要自己玩。
這一下可惹了馬蜂窩。
涼山州十二縣十二部落首領率先發難,慫恿族人罷工、挑事兒。
孫浩瀚有大軍在手,夷然不懼。
護礦兵一上去,就“兵敗如山倒”了,連虎蹲炮都丟下上百門,落荒而“逃”。
他們大多都在當地成家了,連兵營都不回,回去摟著老婆熱炕頭了。
只把鑄錢司一班官吏執役丟在了綠城。
然后,烏蒙七蠻出手了,行路斷絕,“盜匪”橫行,給養斷絕。
事兒一旦挑起來,這熱血一上頭,就沒有什么理智了。
結果以孫浩瀚為首的一班鑄錢監官吏,被活活毆打致死,吊上了高桿。
涼山十二縣,反了!
涼山州可是在楊沅手中成為大宋之地的,這就相當于楊沅的一樁“政績工程”。
而且這原以為的不毛之地,竟然蘊藏著豐富的礦藏,朝廷就很重視了。
結果現在涼山州反了,于澤平自然不敢怠慢,第一時間就把奏報送到了楊沅的案頭。
楊沅一早來到政事堂,看到通進司給事中于澤平送來的這份密札,看完之后,就著火就燒了,渾若無事。
緊跟著,小皇帝趙惇就看到了奏章。
趙惇心中這個氣啊。
大哥雖然遜位了,可也有過高光的時候啊。
看看人家大哥在位時,西軍三巨頭被調教了一番,變乖了。
大理國割讓了涼山州。
西夏并入了大宋。
陜西那邊奪下了天水、寶雞,還把陜西從北到南,犁了一遍。
我呢,我剛登基,涼山州沒了。
趙惇立即召集大臣,商議此事。
晉王拒詔,沒來,說是病體未愈。
勤政殿上,右相楊沅、左相陳康伯,宰執張浚、陳俊卿、錢端禮、陳維清、馬重遠。
這其中有四個新面孔。
取魏良臣而代之的右相,楊沅。
從戶部右侍郎位置上,由趙惇賜同進士出身,進而榮升為樞密副使兼參知政事的錢端禮。
趙惇一下子賜下的同進士有三個,被老錢捎帶著成了同進士的,是樊江和王燁然。
然后這兩位仁兄就回了都察院,從原來的辦公室主任、后勤部主管,搖身一變成了兩個檢察官。
還有兩個新面孔,就是蓋章宰相陳維清和馬重遠。
楊沅看了看,微微點頭,嗯…優勢在我。
接著,便是樞密使鄭遠東。
鄭遠東和楊沅自有一段香火情。
但楊沅可不敢全然信任他,兩個人真正打交道的時間畢竟尚短,也不太清楚他的立場。
不過,錢端禮現在是樞密副使,劉商秋現在是樞密院都承旨、機速房掌房。
這樣一來,楊沅對樞密院也就可以放心了。
六部里邊,也有幾個新面孔。
原禮部尚書、晉王的老丈人曲陌已經致仕了,現任禮部尚書叫王慎之。
戶部尚書析折已經告老還鄉了,因為他是頑固的主和派,趙瑗甚為不喜,趙愭還沒讓位時,就把他打發走了。
不過,此后戶部尚書一職,一直空缺。
原來是由左右侍郎打理戶部事務,現在右侍郎錢端禮又升了,左侍郎黃旭便主持戶部事務,同樣參會了。
吏部這邊,尚書叫蕭策之,這幾年天官衙門最是不穩,他上來還沒多久。
其余幾位如兵部尚書程真、刑部尚書張方旬、工部尚書侯可意,這三位就還是老面孔了。
“眾卿,涼山州土著造反,殺害朝廷命官,竊占朝廷礦產,朝廷當如何應對啊?”
趙惇有些底氣不足,不是擔心涼山州一團糜爛,無法收拾。
而是他這位子得來的太懸乎,現在還有點做夢般的感覺,看著在座的這些大臣,實在有些沒有底氣。
尤其是面對著右丞相楊沅。
他在問著眾臣工話的時候,眼睛已經瞟向了楊沅。
陳康伯一見,霜眉便是微微一蹙。
朝廷中,楊沅現在一家獨大,這已是很不好的現象。
如果官家再養成事事依賴楊沅的習慣,這江山究竟姓趙還是姓楊啊。
左相陳康伯馬上清咳一聲,道:“官家!”
趙惇把目光投向陳康伯,陳康伯拱手道:“官家,涼山州土著,不服教化,野蠻成性,如今竟爾擅殺大臣,霸占礦產,若不嚴懲,豈不助長他們的囂張氣焰?”
趙惇道:“陳相公的意思是,應該出兵鎮壓?”
“不錯。”
錢端禮飛快地瞄了楊沅一眼,一見楊沅翹著二郎腿,正垂著眼皮,有一下沒一下地拿茶蓋抹著茶葉,便曉得楊沅對此不以為然。
這種時候,當然沒有讓老大先上的道理。
何況這個老大還是自己的準女婿。
錢端禮馬上道:“兵者,兇器也,當慎重。臣對陳相公輕率出兵的言語不以為然。”
趙惇馬上又看向錢端禮:“那么,錢相公以為該如何?”
錢端禮哪知道該如何,楊沅還沒表達意見呢。
不過,顯然楊沅是不同意出兵的。
錢端禮便道:“涼山州土著,占了天時地利人和,守礦官兵尚且不堪一擊。
倉促調兵,勝了還好,一旦敗了,必然更加助長他們的氣焰。”
錢端禮又道:“官家,西夏路可是剛剛歸順,天水城也在獨木支撐。
如果涼山州之事不能盡快妥善解決,一旦西夏路、天水城,有樣學樣,到那時…”
趙惇一聽,臉色就有些緊張起來。
張浚淡淡地道:“錢相公,要說理財,你是一把好手。可要說到軍事…”
張浚曬然一笑,錢端禮是蔭官,現在的進士身份是皇帝賜的,不是東華門外唱過名的,在他眼中終究不得人物。
陳俊卿道:“方才錢相公也說,西夏路剛剛歸順,天水城也在苦苦支撐,隨時會發生事故。
唯因如此,涼山州之事,必須以雷霆手段,立即予以解決。
如此,方能鎮懾宵小之心,才能伐一地而平三地。”
楊沅沒指望兩位蓋章宰相能幫上腔,但是他們只要在自己表態后站隊清楚,足矣。
現在出頭的只有錢端禮一人,楊沅自然不能讓老丈人獨自面對二陳一張三位宰相。
要說理財,錢端禮可以傲然說一句“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但是這種軍事與政治混淆的問題,老錢確非所長。
楊沅清咳一聲,便放下了茶盞。
楊沅一咳,殿上頓時一靜,正要反駁的錢端禮不再言語,其他幾人也向楊沅看過來。
楊沅微笑道:“官家,諸位大臣,涼山州自前年劃入我大宋版圖,迄今已經兩載有余。
為何,涼山十二部前年不反,去年不反,偏偏是這個時候反了,原因是什么?”
他掃了眾人一眼,淡淡地道:“唐太宗曾經說過,治國如治病。現在,涼山州病了,可這病根兒是什么,我們搞清楚了嗎?
還是說,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不去管它為何發病,那與庸醫何異。”
戶部左侍郎黃旭馬上針鋒相對道:“亂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藥!涼山十二部現在都殺官造反了,還去追究緣由,有意義嗎?”
楊沅道:“當然有意義,找到病根兒,才能對癥下藥。不然,用錯了藥,本來就是重病,是藥三分毒,這不是雪上加霜嗎?”
陳康伯微笑道:“那么,楊相公以為,涼山州之亂的病根兒是什么?”
陳康伯道:“自然是戎民土著,不服王道教化。野蠻畏威而不懷德,強必盜寇,弱必卑伏,既然教化不得,便須武力鎮壓。”
楊沅搖頭,淡然道:“難道不是朝廷失信于蕃戎在先?”
黃旭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朝廷治政,隨機而變,難道曾經怎么樣,便永遠不得更易?”
楊沅道:“眾所周知,西南荒涼,涼山州在大理諸州中,也是極盡荒涼之地。
涼山州歸我大宋之后,是涼山十二部在綠湖筑城,在山上開礦,盡其青壯,建造起了綠城金銅礦山,源源不斷,輸出金銅,四川由此改變獨用鐵錢之歷史。
如今剛剛見得收益,朝廷罔顧民意,將金銅礦山收歸朝廷,這是什么恩吶?”
馬重遠聽到這里,突然福至心靈,忙接上一句:“前日有報,川西地區地龍翻龍,摧毀居居上百間。這怕不是天象示警。”
楊沅瞥了他一眼,“孺子可教也!”
禮部尚書王慎之眉頭一皺,沉聲道:“馬相公不要危言聳聽,你我皆圣人門徒,豈可輕言鬼神之事。”
馬重遠現在是參知政事,官位比王慎之高,可是被他這么一說,也不禁訕訕然。
另一位蓋章宰相陳維清坐不住了,馬上輕笑一聲,陰陽怪氣地道:“王尚書所言有理,討論國事嘛,何必假借鬼神天意呢。
可這天恩,卻是戶部黃侍郎先提出來的呢。”
楊沅不等王慎之再發難,便截口道:“好啊,咱們不談鬼神,還是談談人吧。
君視民為草芥,民視君為仇寇。如果朝廷不能膏澤下于民,反而盤剝利用,那么涼山十二部今日所為,不正是視君如仇寇之表現嗎?”
陳康伯直截了當地道:“所以,楊相公是不贊成出兵了?”
楊沅道:“楊某不贊成自去年以來,對涼山之政策罷了,這是一切因由的根源!”
一時間,眾宰執的辯論便進入了白熱化狀態。
這邊講出兵就是以好大喜功之心,而為窮兵黷武之舉。
那邊就講綏靖讓步,遺患無窮,西夏路與天水城,必有人有樣學樣。
這邊講出兵就是勞師糜餉、啟釁邀功。
那邊就講姑息就是縱容,余孽不除,始患后來。
六部尚書也各有站隊。
趙惇剛剛登基,哪見過這種場面,他有心傾向于楊沅,奈何宰執與六部中,贊成出兵之聲浪甚高。
而且,趙惇自己心中其實也是躍躍欲試。
如果出兵了,打贏了,那也會提升他的威望不是?
當日的御前會議,最終并未得出一個結果。
會議一散,眾臣各自散去,自然而然便形成以楊沅為中心,和以二陳一張為核心的兩伙。
二陳一張這邊,黃旭神情亢奮地道:“疆場之役,涉于廟算疆臣。軍事之成敗,必引發政治之清算。
楊沅之威望,便源于南征北討之戰事。此番出兵之主動,務必操之我手,如此便能掌握主動,步步為營,步步為贏!”
楊沅這邊,錢端禮走在楊沅身側,不解地道:“楊相公,涼山十二部兇悍,護礦兵不堪一擊。
他們既堅持用兵,何不由他們去?
一旦損兵折將,清算其罪,豈不更加名正言順?”
楊沅憂心忡忡地道:“道理自然是這個道理。只是…我一檄可定之事,非得勞師糜餉,犧牲許多性命,縱然于我一人之仕途大有益處,我心何安呢?”
蓋章宰相陳維清和馬重遠聽了,立即撫掌嘆息,對楊沅之高風亮節大加贊賞。
只是馬屁終究只是馬屁,于事無補。
戶部黃侍郎離開勤政殿,先去政事堂和幾位宰執又密議了很久,這才回了戶部簽押房。
出兵,是逐漸掌握兵權的關鍵,更是打擊楊沅威望的關鍵。
畢竟,涼山州是在楊沅手中收過來的,也是楊沅一手設計了涼山州金銅礦的經營模式。
通過用兵,重新收復亂起來的涼山州,并按照朝廷制度重新規劃,就意味著楊沅政治的徹底破產。
可是,楊沅居然不肯用兵,他在宰執隊伍中的同黨雖然還不多,卻仍能左右局勢,這讓宰執們更加忌憚。
所以,這兵,是非發不可的。
而現在,達成這一任務的操盤手,就是他了。
黃侍郎苦思良久,終于找到了突破方向,他的唇邊不禁慢慢浮起一抹詭譎的笑意。
楊沅啊楊沅,我如此出招,你又該如何應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