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的“冪籬”、楊沅身上月白色的道服、茶室中淡淡的蘭花香…
所有這一切,都指向了一個讓星若不敢置信的結論:燕王,就是木易先生。
木易?
木易合起來不就是一個楊字嗎?
難怪楊沅在哪里,木易先生就在哪里,原本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
這個重大發現,讓星若一下子呆在那里。
楊沅本來被一個小儒生發現了他,也有些錯愕。
因為這和他一點點慢慢誘導世人把他和木易聯系起來的計劃有些相悖。
可是看到面前易釵而弁的小書生一臉震驚,櫻桃樊素口張得像個標準的“O”,那呆萌的樣子,卻讓楊沅不禁失笑。
“進來說話,把門關上。”
“是!”
星若迷迷糊糊地回身把門關上,重新轉過身來時,依舊是一臉的不敢置信。
她期期艾艾地道:“您…大王,就是木易先生。”
楊沅微微瞇起了眼睛,立刻警惕起來。
“你認得我?”
這年代可沒有電視,也沒有登照片的報紙,知其名者雖多,認得他的人可不多。
星若一下子醒過神兒來,道:“是,學生…醉心蜀學,時常追隨木師足跡,于各處聽講,曾經…曾經見過大王。”
她沒好意思說,她是看到了楊沅說著臟話,掄著拳頭在打人,太也…有損木易半圣的清譽了。
不過,所謂的反感,卻是煙消云散了。
同樣一件事,不同的人去做,在旁人眼中得出的結論是不同的。
這事兒是燕王干的,那就是粗鄙、俗氣,不堪入目。
是木易先生做的,那就是真人率性,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楊沅一聽頓時恍然,他在蓬州時,就以公開身份前往學宮,迎接“木易”講學了。
只是“木易”登臺時,他這位燕王不會出現在臺下。
因為真楊沅迎接戴著帷幔的“真木易”,這事兒好解釋。
如果“真木易”在臺上講學時,他大剌剌地坐在臺下,那將來就不好解釋了。
那次以后,川峽幾大學宮落成,木易先生前去講第一堂公開課的時候,楊沅也經常以撫帥身份前去捧場。
楊沅不禁笑道:“巴蜀?”
星若畢恭畢敬地道:“是,學生前兩日,才與幾位同窗自巴蜀回返臨安。”
楊沅聽了,疑心方去,便微笑問道:“你有什么事?”
星若聽他這么問,心中激動不能自已。
星若驚喜地道:“大王當真就是木易先生?”
楊沅心思一轉,指了指對面,道:“坐下說話。”
“是!”
星若乖乖走到對面,規規矩矩跪坐下來,眼巴巴地看著楊沅。
楊沅略一沉吟,模棱地道:“本王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今日在此看到本王、發現本王身份的事,希望…你能為本王守秘。”
聽在星若耳中,楊沅這就是承認了。
“是,學生一定為先生守秘,就算是死,也絕不泄露!”
星若激動不已,立即發起誓來。
楊沅啞然失笑:“也沒那么嚴重,這件事,本王早晚是要公開的,但…不是現在。”
“是,學生明白。”
星若心里一陣甜蜜。
那是不是說,現在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先生的秘密?
這是先生和她兩個人之間的小秘密呢。
楊沅道:“對了,你來,是有什么事?”
“學生…,嗯,學生…”
星若有些忸怩。
她來干什么呢?
她來,是想問問,先生是不是真的和燕王是知交,想央求先生出面,推掉她和燕王的聯姻。
她甚至想趁機試試先生的心意,如果時機合適,她會大膽地向先生表白情意。
可誰知道,竟被她發現了這樣一個大秘密。
那換婚的話是絕對不能說了,打死她也不能說。
星若靈機一動,便羞澀地道:“學生,想向先生求一副墨寶。”
“哦?”
楊沅心道,這就是粉絲求簽名了,幸虧本王練過呀。
楊沅做為三元及第的狀元郎,風光榮譽加身,但壓力也大。
學問一道,他可以拒絕與人探討。
以他的官身,官場上的人不會和他討論這個。
士林中人見了面,也不會同他一位朝廷大員探討這個。
可是書法,實在是用到的時候太多,寫的不好看,那就真的露怯了。
好在楊沅身邊書法好的不只一個,李師師、肥玉葉、劉嫣然,甚至多子和金玉貞,都寫得一手好書法。
楊沅有她們指點著,現在的書法,那也是拿得出手的。
楊沅欣然應允,這學宮的茶室,就如同一座書房,文房四寶自是齊備的。
楊沅走向書案后面,星若一見,急忙跟上。
她走到書案旁,輕褪袍袖,露出白生生一雙皓腕。
因為扮了男裝,沒戴玉鐲,鶴頸一般細膩纖美的手腕。
星若為楊沅研墨,又從筆山上取下狼毫,雙手奉與楊沅。
楊沅提筆在手,便沉吟起來。
寫點什么好呢?
當然不能只簽個名。
星若就在一旁,悄悄打量著楊沅。
心境一變,再看一個人,那感覺就截然不同了。
他的眉也好,他的眼也好,他的鼻子他的嘴唇…都好。
我沒猜錯,先生…果然是個英俊到完美的男子。
當日一見,隔的還遠,再加上先入為主的惡感,星若心中對楊沅印象并不怎么好。
可是現在心態一變,再看楊沅,那濾鏡就拉滿了。
這且不說,楊沅可是修“蟄龍功”的,那簡直就是魅魔功。
如今這個春心蕩漾的小女子就在身側,感受異常強烈。
父親…把我許配給他了!
一想到這里,星若的小腿肚子都在打顫。
巨大的幸福感,讓她控制不住地嫣紅了雙頰。
楊沅卻在思索,該給她寫點什么。
鼓勵求學問道的話,送給一般的學子倒沒什么。
不過,眼下分明是個易釵而弁的少女,楊沅又沒瞎,也不好裝瞎。
可是,夸贊美貌,未免唐突了,而且顯得輕浮,畢竟關系不一樣。
有了!
楊沅忽然有了詞兒,提筆寫道:“清心玉映,林下之風。”
星若閃目一看,心中頓覺歡喜。
此句出自《晉書》,博覽群書的錢星若自然知道它的出處,也知道它是贊美誰的。
這是對謝道蘊的贊譽。
謝道蘊出身陳郡謝氏,東晉時有名的才女,安西將軍謝奕之女,東晉大臣、書法大家王凝之的妻子,才情斐然,節烈無雙。
楊沅用盛贊謝道蘊的話來稱贊錢星若,錢星若自然大為歡喜。
楊沅提筆,笑看向錢星若,問道:“如何?”
錢星若眨了眨眼,微暈著臉兒道:“先生…不署名嗎?”
楊沅確實沒想署名,因為哪怕題字不涉私情,男人給女人題寫東西,還是會有諸多忌諱。
但這少女居然不在意。
楊沅自然也不必再矯情,便從善如流,題寫了落款,落款是他的字與號。
字是“子岳”,號么,就是“木易”。
楊沅把筆擱回筆山,笑道:“題了名字,那么,本王在公開身份之前,你可不許將它示人了。”
錢星若喜孜孜接過題字,笑靨如花:“學生省得。”
她在心里偷笑,反正轉過年就要嫁去你家了,到時叫你大吃一驚。
楊沅道:“對了,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可需題個上款么?”
錢星若嫣然搖頭:“多謝先生,不必了。不過,學生的號,倒是可以告訴先生。”
她兩眼亮晶晶的,看著楊沅,甜甜地道:“學生自號,‘慕易居士’!”
錢星若回了錢府時,抱著楊沅給她題的字,開心地就往自己閨房走,結果半道兒就被錢侍郎堵住了。
老錢吹胡子瞪眼:“不是說了叫你安分待在家里嗎?你是很快就要做燕王側妃的人了,總是拋頭露面的怎么成呢。”
星若暗暗撇了撇嘴,我男人都沒說什么了,就老爹你愛聒噪。
算了,本姑娘我現在心情好,你想說就說吧。
等轉過年呀,你想說我也說不著了。
楊沅待李師師凈了手回來,陪她吃了兩盞茶,歇息一陣,便安排她先登車。
而楊沅自己,則故意跑去前面學宮亮了亮相,似乎單純為了捧場而來。
至于方才聽講時他在哪里,人家是朝廷大臣,官至丞相,爵至親王,安保措施嚴謹,自然不用讓你知道。
晃悠了一圈,楊沅才登車離去。
李師師剛剛回府不過兩三刻鐘,楊沅也就到了。
于是,本來因為開講,嗓子就微微有些啞了的李夫人,一夜之后,聲音更啞了。
但是神奇的是,人卻精神了。
就在這一晚,一個金牌急腳遞,連夜沖進了臨安城,一路趕到了門下省的章奏房。
章奏房設于門下省,專門負責收受天下章奏案牘。
一見是軍情急奏,章奏房值宿官員不敢怠慢,抄錄登記之后,連夜又把奏報送去了通進司。
通進司負責將臣僚的奏章直接進呈皇帝,同時將皇帝的批示傳達至相關機構。
通進司還負責對地方進奏院所投進的文書進行審查,決定是否進呈皇帝,并對公文文書進行處理。
同時,作為全國文書收發的總機關,掌握全國信息,溝通君主與臣僚、中央與地方。
通進司由給事中一職總領之。
而這個給事中,就是原都察院監察御史于澤平。
楊沅任職于都察院時,手下有一個鐵三角:蕭毅然、盧承澤、于澤平。
后來蕭毅然和盧承澤都被他弄進了吏部,于澤平則留守都察院。
監察御史是從七品,這幾年也有升遷,已經是正六品官。
這次新帝登基,大封百官,于澤平也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一躍成為正四品的給事中了。
于承澤一見奏報,大吃一驚。
通進司本來是負責把奏報進呈天子,再由天子召集相關大臣共同議事的。
但是總領通進司的是于承澤。
所以,皇帝御案上收到奏章的時候,右丞相楊沅的案頭上,便也出現了一份內容一模一樣的手札。